雇殺手需出重金。

    如果是銀票, 只要追查錢莊的票號就能找出飄萍閣之人的蹤跡。

    如果是現(xiàn)銀, 那就更方便了, 這么多錢無論是運出還是藏匿都會留下痕跡。

    孟戚首先要問的就是這個, 因為這是最容易追查飄萍閣的辦法。

    “你們給的是什么？”

    孟戚問龍頭會的賬房, 后者目光呆滯，腦門上掛著水藻, 每當他想要游上岸就會被一道無形氣流掀回去。

    賬房身邊的杜鏢頭更慘, 試圖逃脫結(jié)果鬧得自己鼻青臉腫，如今暈暈乎乎地浮在水面上，只有識時務(wù)的長信幫主老老實實蹲在水里于是逃過一劫。

    “金子，很多金子?！辟~房哆嗦著說。

    “很多是多少？”

    “六……六百兩?！?/br>
    孟戚意外地挑眉, 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雖然話本里動輒就是千兩黃金的賞賜, 但那是說書人講古的習慣。從前所說的金, 其實是黃銅, 只是茶館說書人講演義習慣了，提到江湖掌故時如果不用金，就很跌份子, 茶們不會捧場。

    四幫十二會說白了只是江湖上的四五流人物，錢是有的，畢竟地頭蛇有許多來錢的路子?？梢幌履贸龊芏噱X就勉強了，因為江湖幫會的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要快意恩仇要喝酒吃rou, 花錢就像流水一樣。

    “你們哪來的這么多黃金？”

    民間連銀子都是稀缺貨, 許多人家中只存有銅錢跟碎銀, 根本拿不出整錠的銀子?？v然家財萬貫，家里的箱子一打開也全是銅板，產(chǎn)業(yè)很大一部分都是鋪子、田莊，只有家道敗落才會去折現(xiàn)。銀子尚且如此，金子就更少了，除了祖上做官封爵的人和揚州鹽商，其他人拿出這么多黃金就等于直接告訴所有人這金子來路不正。

    長信幫主的眼睛都瞪得溜圓，他顧不上躲藏，一把勒住賬房的脖子怒聲道：“龍頭會哪兒來的錢？長信幫就掏了五十兩銀子，我親眼看著其他人給了多少，加起來都湊不夠一百兩黃金，剩下的部分是你們賣老婆湊出來的嗎？”

    孟戚一聽覺得更有趣了。

    向來牽頭人都是撈錢的多，貼錢的少，像龍頭會這樣一貼五百多兩黃金的，簡直是傳奇了。

    “大夫，我們似乎遇到了不尋常的事?！泵掀輵蛑o道。

    墨鯉：“……”

    來歷不明，去向不明的六百兩黃金，再加上神秘殺手組織與邪.教之流圣蓮壇，如此離奇的情節(jié)，果然是唐時傳奇愛用的路子。

    “如此說來，馬上就該有一位身形窈窕，容貌絕麗的女子出現(xiàn)了。”墨鯉想了想，接過孟戚的話茬補充道，“她有神乎其神之技，或是御劍殺人，或是能把人變成黃豆大小，又或者能夠穿過一面鏡子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br>
    “呃?！?/br>
    孟戚一頓，迅速壓低聲音問，“大夫你在京城的時候看了多少傳奇話本？”

    “不算多，比較出名的那些。”墨鯉同樣低聲回答，“放在文遠閣二樓南墻的一個暗格里，跟縣志圖志的架子是一個方向，那些傳奇話本詳盡地寫了當?shù)亓曀?，十分有趣?！?/br>
    “那是我當年藏起來的。”

    孟戚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隨即他干咳一聲，肅然道：“不，大夫，不是這么回事。都是因為鄧書生性子頑固，大家沒有消遣，我就去找了一些打發(fā)時間的話本。”

    墨鯉若有所思，難怪是妖怪志異居多。

    “其實……”孟戚欲言又止，改用傳音入密說，“大夫不覺得我們本身也很符合志怪小說？”

    墨鯉斷然搖頭道：“不是，那我們應(yīng)該是山神或者隨便天庭玉帝封賜的某某真君，平時捉弄樵夫獵戶，等到皇帝祭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皇帝對神明不夠尊敬，就化身去鬧事，最后得了供奉飄然而去。”

    “放在唐時傳奇里就不一定了，龍也會被殺的?！泵掀菪挠衅萜萑?。

    “……”

    醒醒，根本沒有龍可以殺，只有沙鼠！

    墨鯉索性走到一邊，將快要被長信幫主勒死的賬房救了出來。

    長信幫主喘著粗氣，好半晌才冷靜了一些，他在豫州道上混了半輩子，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事也不少了，從沒有一次讓他這般驚惶。世間或許有悶不吭聲掏錢的冤大頭，可絕對不是龍頭會。

    像他們這樣的江湖幫會，就靠做做道上的生意，借助地利之便撈好處度日，開武館鏢局都算是正經(jīng)生意了，大家都是一路貨色，誰還能不知道誰？龍頭會哪兒來的這么多金子？

    “這筆錢是我親自經(jīng)手的，看得真真切切，就是六百兩黃金?！辟~房也知道這事非同小可，就更不愿意沾上里面的麻煩了。他雖然在龍頭會混飯吃，但知道這件事的人不是一個兩個，金子那么沉，整整裝了五口箱子。原本以為是銀子，結(jié)果搬動的時候一不小心摔開了……金燦燦的一片，當夜來庫房的人都看見了。

    “金子上有什么印記？”

    銀錠金錠底部多半會有徽記，官銀有，私鑄的也有。

    “原本有的，但是被磨去了。”賬房回答。

    孟戚并不意外，如果要隱匿一筆金銀的來歷，磨掉徽記是必然的。

    “成色如何？”

    “……極好?！?/br>
    不同時期鑄造出的金銀，成色也不同。不足色的銀子繳納給朝廷是要挨板子的，與之相反，如果是一批成色極好的銀子，買東西抵價時可以高出金銀本身的分量。一兩銀子最多可以做一兩三錢來使，因為融了后重鑄的銀錠差不多也是這個分量。

    長信幫主聽得目瞪口呆，心想龍頭會的那幾個頭目是否有什么不為人知的身份。

    話說到這份上，長信幫主已經(jīng)完全不信這筆錢是用來鏟除圣蓮壇豫州分舵了。

    ——都夠買兇刺殺天授王了。

    等等！

    長信幫主臉上像是打翻了染料鋪，一會兒青一會兒紅，最后變作了漆黑。

    他這個老江湖都能想明白的事，看多了權(quán)謀利弊的孟國師還能不知道？

    “怎么回事？”墨鯉慢一拍地問。

    “成色很好價值遠遠超過六百兩的黃金，一個豫州幫會以驅(qū)逐圣蓮壇豫州分舵的名義瞞天過海付給飄萍閣，你能想到什么？”孟戚是那種只有只言片語，就能把整件事前因后果差不多推測出來的人。

    再離奇的事，多問幾句都能看清脈絡(luò)。

    只差去證實了。

    “成色好的金銀，多半來自官家，民間不會私鑄這樣的金銀，不劃算?！?/br>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用猜都能知道，墨鯉皺眉道：“這六百兩黃金，是另外一筆要飄萍閣接下的生意，只是打了個幌子，龍頭會不是真正的雇主，他們是受人之托?！?/br>
    孟戚聞言笑了起來，看著池塘里越發(fā)驚慌的三人，不避諱地當著他們的面說：“六百兩金子的價格，殺皇帝嫌少，做別的又太多。如果去殺仇家，這仇家可能是江湖上的絕頂高手，哎呀，我覺得我很符合了。”

    墨鯉：“……”

    被一同擄來的杜鏢頭干巴巴地問：“還未請教前輩名姓?！?/br>
    長信幫主聞言豎起了耳朵，他在肚里把江湖上有數(shù)的高手數(shù)了個遍，卻死活找不到能夠跟孟戚對上號的人。這么高強的武功，這樣的外表，怎么可能籍籍無名？

    “看來京城跟雍州那邊的江湖傳聞，還沒到這里。”孟戚似笑非笑。

    墨鯉默默搖頭，心道即使他們聽過前朝國師的傳聞，也不可能跟眼前的人聯(lián)系上。

    傳聞里那個人大概是個老神仙，鶴發(fā)童顏，這長相就不對。

    “孟兄勿要說笑，你有什么仇家能出得起六百兩黃金?！?/br>
    “……其實挺多的?！泵掀菡J真地說，“只不過他們都死了?！?/br>
    杜鏢頭嘴角抽搐，剩余兩人則是一臉驚駭，在江湖上說自己仇家死完了，跟直接說自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沒什么區(qū)別。

    墨鯉揉了揉額角，淡然地揭過這一節(jié)，繼續(xù)道：“青烏老祖已死，除他之外，也無人跟官府有沖突。真要六百兩黃金買個人頭，也只有天授王跟遺楚三王有資格了。然而江南不定，死了三王，三王還有子嗣。就算把他們一家大小殺個干凈，徹底鏟除楚朝后裔，第二天就會有楚臣抱著嬰孩稱是皇裔，根本不頂用。同樣，如果是楚臣為了扶傀儡登位實則自己掌權(quán)的話，他不需要去找江湖上的殺手組織，六百兩黃金足夠買通宮人下毒了。這個目標只可能是天授王?！?/br>
    “大夫果然看得通透?！泵掀菪Φ馈?/br>
    “怎及孟兄？”

    杜鏢頭等不及他二人的吹捧互贊，急急道：“為何暗殺目標不可能是齊帝？”

    “這就要問龍頭會了?！泵掀蒉D(zhuǎn)而望向龍頭會賬房。

    賬房忙辯稱毫不知情。

    長信幫主提了拳頭要逼問，孟戚才不緊不慢地說：“龍頭會里知道六百兩黃金之事的人有多少？”

    “這……少說也有十來個?！?/br>
    賬房額頭冒汗，他有心敷衍，然而對方武功奇高，殺了自己再去抓個龍頭會的賬房來逼問也不是不可能。他們幫會不小，賬房都四五個呢！他只是倒霉，恰好在幫中庫房前辦事，才被抓了個正著。

    “你們暗地里就沒有猜測過這筆錢的來歷，以及為何要給飄萍閣這么多金子？”

    賬房苦笑，這不是當然嗎？四幫十二會各家出了多少錢，又不是秘密，忽然變成了金子，還是這么多，誰心里都嘀咕。

    “龍頭會規(guī)矩嚴格，這……我們就是想想，不敢問，更不知曉內(nèi)情?！?/br>
    賬房話音剛落，孟戚就直接揭穿了他：“是不敢惹禍上身?！?/br>
    眾人心道，這不明擺著嗎？

    “你看，你也知道這是禍，可是你們這些知曉內(nèi)情的人依舊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著，沒人來滅你們的口。龍頭會雖然辦成了雇兇這件事，但是從你口中，我覺得他們態(tài)度隨便，不夠謹慎。這么大一筆買賣，雇主跟目標都很了不得，他們一點兒都不怕泄露？”

    孟戚看著荒廢寺廟圍墻外慢慢出現(xiàn)的人影，哂然一笑，朗聲道，“可能有很多緣由，譬如龍頭會辦事不牢靠，或者他們有意透出風聲，當然最有可能的是，不管雇兇的還是目標，都管不到豫州這塊地兒，這里的幫派秘聞也很難傳過去。”

    墨鯉轉(zhuǎn)身，看著那個緩步邁進寺廟的老人。

    老者一身富貴吉祥紋的錦袍，手里捏著兩個鐵膽，胡須根根豎起似鐵鬃。

    杜鏢頭神情微變，長信幫主低聲道：“這位便是龍頭會的當家人蔡老爺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