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紫微常駐矣
宮鈞已過不惑之齡。 他內(nèi)功練得不錯, 原本看起來最多就三十歲,可他刻意把自己往老了扮。 有事沒事都愛皺眉,額頭便有了紋路。每天出門前用女子畫眉黛的細筆在眼角輕輕描幾道, 留了胡須, 用偏方把發(fā)鬢染出灰白色。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今年快要五十歲了。 宮鈞這么做的原因也是不得已。 四十歲在民間可能都已經(jīng)抱幾個孫子了,作為祖父輩的人, 早就退出了青壯的行列,可是四十歲在官場上卻還是不夠看。 武官們普遍年輕一些, 看看朝上的文官群體, 三十歲左右考上進士的都是前途遠大,翰林院混個七八年, 出息的再去中書省當值跑腿五六年, 然后外放十年左右, 回來就是三品四品大員。等做到宰相的位置時, 已是垂垂老矣。 資歷、經(jīng)驗,都是官場上的重中之重。 年輕就容易被人看不起,年輕就意味著官職難升。 哪怕年紀是實打?qū)嵉? 可是一個人“看起來”如何還是挺重要的, 畢竟同僚跟上司不會見面就問貴庚,除非想做媒。 宮鈞扮老的原因不止這個, 還有他官職的特殊性。 能做到副指揮使,自然是皇帝的親信。 皇帝已經(jīng)老了, 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親信終日奔波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大, 這沒什么。可是意氣風發(fā)像是三十多歲就麻煩了, 被皇帝覺得礙眼的親信還有好日子過嗎? 宮鈞當了十幾年的官,慢慢升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 他做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有五年了,比哪一任指揮使、副指揮使都長命。 宮鈞不會讓自己太無能,但也不會表現(xiàn)得太能干。 ——不能讓野心勃勃的下屬認為自己是軟柿子,踢翻了自己就可以上位,也不能讓這些人認定自己是個攔路虎,有自己在就沒有他們的出頭之日。 老,豈不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對了還要加上病,一個為皇帝盡忠盡力,落了病根的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年歲也大了,日后最多就是榮養(yǎng),完全構(gòu)不成威脅。 如今的情況,除非現(xiàn)在這位指揮使突然橫死,否則他這個副指揮使的位置在本朝差不多走到頭了,知道的秘密太多,將來下場估計不太好。文官可以告老還鄉(xiāng),錦衣衛(wèi)的高職想要安安穩(wěn)穩(wěn)老死家中,難度頗大。 宮鈞從來只把忠君掛在嘴上,那位正牌的指揮使都在整天想退路,難道他會毫無準備? 只不過比起錦衣衛(wèi)指揮使整天盤算著投效哪位皇子,宮鈞就顯得格外無動于衷。 ——因為他哪一個都看不上! 這些皇子不是無能,就是懦弱,或者自以為是。 太子倒是有點樣子,但是太子的身體太差了,宮鈞覺得不等皇帝駕崩,太子可能就要先走一步了。 宮鈞走不了“從龍之功”的路,就只能另辟蹊徑。 他要立一個大功。 不是救駕之功,是一個讓齊朝皇室都要感念他功績的大功,然后就能安心地稱病榮養(yǎng)了。 什么功勞有這么大呢?那當然是傳國玉璽的下落了! 皇帝陸璋與錦衣衛(wèi)周指揮使都認定楚朝有一部分珍寶包括傳國玉璽在內(nèi),是被孟戚帶走了,可是宮鈞不這么想。 他仔細鉆研過前朝留下的史料,不止是楚朝,還有陳朝的。 陸璋認為孟戚與楚元帝君臣生隙,盜走玉璽;周指揮使覺得孟戚在楚朝初立去追陳朝皇室的時候就把玉璽掉包了。宮鈞認為這些都不對,從有限的史官記載與內(nèi)容詳盡的楚帝起居注看,楚朝開國君臣的關系最初是十分融洽的,那些臣子雖然在朝堂上針鋒相對吵得不可開交,卻都是辦實事的人。 而今日文官武將各分派系,但凡政敵提出什么,一律反對。俗稱為了反對而反對,根本不管是否于民有利。 宮鈞不是那種為官為民的臣子,但他會尊敬這樣的人。 孟國師既不求名,也不要利,還深得楚元帝信重,為什么要偷換玉璽? 按照孟國師愛憎分明的性情,楚元帝殺了三公九侯之后,他更有可能去砍皇帝的腦袋而不是偷走玉璽。 所以傳國玉璽的下落,應該跟孟戚沒有關系。 至于錦衣衛(wèi)從故紙堆里翻出來的那個知縣薛庭,宮鈞也不覺得傳國玉璽與前朝后裔會跟這個人有關。同為江湖人,薛庭的做法不是很明白嗎?看破朝局,嫌麻煩就跑了。 宮鈞愛錢,也愛京城的繁華。 讓他像薛庭那樣跑,宮鈞是萬萬不肯的。 他費了很大心力尋找傳國玉璽,終于被他發(fā)現(xiàn),上云山龍爪峰的六合寺有些問題。 此時天色已明,宮鈞漫不經(jīng)心地審問完了這幾個江湖人,揮揮手就讓人把他們帶下去了,他在后院里慢慢踱步,老和尚心驚rou跳地念著佛。 宮鈞停頓了半盞茶的工夫,背后汗毛也沒有豎起來。 剛才的警兆,難道是錯覺? 且說墨鯉在宮鈞轉(zhuǎn)頭望過來的時候,就迅速地把孟戚的頭按了下去——武林高手對不善的目光都是有感覺的,盯得久了,絕對會被發(fā)現(xiàn)。 孟戚自從看到宮鈞,右手就忍不住動了三次,想要揍人的念頭很明顯了。 “稍安勿躁,有的是機會。”墨鯉忍著笑勸道。 “這人很是滑溜,跟膽小的兔子似的,一有風吹草動立刻鉆回了窩里。”孟戚語氣不忿。 墨鯉原本要說,兔子沒有跟貓住在一起的習慣,想了想?yún)s問道:“難道他知曉你懼怕貍奴?” “我不是……” 孟戚反駁了半句,又忍住了。 因為墨鯉替他解釋了。 “我知曉,貍奴有何懼,只是不想遇到罷了。真要有深仇大恨,別說養(yǎng)了八只,就算在屋子里塞滿貍奴也不好使?!?/br> 這話倒是沒錯。 貍奴而已,只要眼睛一閉沖過去,砍了宮鈞的腦袋就走,誰還能攔得??? “還是大夫知我?!?/br> “好說了……” 其實墨鯉不太想收下這份知己默契。 墨鯉在意這個宮鈞的虛實,他低聲道:“既然他不知道你對貍奴的看法,養(yǎng)貍奴應該只是巧合。都是巧合,怎能說他動輒躲回家中,其實是膽???” 孟戚悶悶不樂地說:“宮鈞這人是官場上的油子,對欺上瞞下推卸責任這一套玩得十分順溜。偏又腦子靈活,眼力過人,每當他覺得有危險有麻煩,就會找個理由躲開?,F(xiàn)在他只是聽說了厲帝陵寶藏,如果再抓了雍州過來的江湖人,聽到‘孟戚’之名,我保證他不管傳聞是真是假,會立刻抽身事外。” “如果陸璋命令他來對付你,難道他還能跑?”墨鯉好奇地問。 “這就要看他怎么辦了?!泵掀莶灰詾槿坏卣f,“下策是裝作舊傷發(fā)作,中策是借口保護皇帝進宮伴駕護衛(wèi),上策則是找出一件更大的事然后勤勤懇懇去辦。說到底,不管是帝陵寶藏也好,我也罷,這都是無關朝局的小事,陸璋總會有更多的麻煩要派錦衣衛(wèi)去處理?!?/br> 墨鯉心想,官場果然復雜。 能看透宮鈞的路數(shù),孟戚可能也干過這種躲事的偷懶法? 墨鯉看著宮鈞在寺廟里走來走去,總覺得他好像在找什么,那個老和尚瞧著也有點不對,好像過于緊張了,拿著念珠的手臂抖顫不止。 如果是之前,害怕錦衣衛(wèi)指揮使遷怒僧眾,倒也合理。 可是現(xiàn)在呢,度牒查了,宮鈞連那幾個江湖人都沒有過多為難,老和尚還怕什么? 想著想著,墨鯉忽然聽到身邊孟戚輕輕地咦了一聲。 “這方丈可能知道點什么?!泵掀菡f。 “嗯?” 墨鯉不明所以。 話說六合寺下面就是厲帝陵,難不成這寺廟的方丈是守陵人? 不應該啊,陳厲帝在位是兩百年前的事,陳朝因為厲帝無道才由盛轉(zhuǎn)衰,其實后來還有好幾位帝王。什么樣的守陵人能夠傳承兩百年,甘于貧苦,只在寺廟里做和尚,對秘密只字不漏? 就算有人對陳朝忠心耿耿,對陳厲帝也是忠心耿耿,可是他的后人呢? 連皇帝都不能保持自己子孫后代的地位,區(qū)區(qū)守陵人可能嗎? 這可不是感于忠義,為英烈守墓——他們守的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一個不用自己動手,只要說出去就能換錢的秘密。 就算堅信皇帝的天子,是天命所歸的糊涂蛋,可陳朝滅了,楚朝也沒了,這還堅持個什么勁? 孟戚猜到墨鯉所想,他搖頭道:“厲帝陵沒有守陵人,陳厲帝巴不得世上沒有人知道他的陵寢所在,又怎么會留下守陵人呢?” “……你見過陳朝厲帝?” “不算見過。”孟戚艱難地說。 不以人形相遇,就不叫見過。 “如果我能像現(xiàn)在這般,有這樣的武功,肯定要去搗亂,讓他修不成陵寢。” 哪個山靈喜歡家里被人挖個又深又大的坑? “自秦皇以來,上云山的帝陵前前后后也有十幾座,有的被后朝挖了,有的還在,反正我也習慣了?!泵掀莺苁菬o奈,又嘆口氣道,“可是別的皇帝,葬下去了事,陳厲帝呢?” 死一個皇帝,挖一個坑。 陳厲帝要修疑冢,單單在上云山的范圍內(nèi)就挖了六個坑,這就很過分了。 “更過分的是,他那些疑冢還陸陸續(xù)續(xù)被找到,被人挖了又挖……挖完也沒人填!都是皇帝,就他給我找的麻煩最多!”太京龍脈不忿地說。 墨鯉開始慶幸歧懋山地處偏僻。 對山靈來說,尋常墓葬不算什么,一則是小,二來時間久了連同棺木一同腐朽化為塵沙。 可一旦到了諸侯或者帝王這個級別,規(guī)模浩大,長久存在,想不在意都難, 墨鯉拍了拍孟戚的后背,權作安慰。 “你方才說,這方丈知道厲帝陵的事?” “不錯,因為他看起來有點兒像一個人?!泵掀莶淮_定地說。 “誰?” “……太京報國寺的一個僧人,我有大約二十年未見他了,如今他老成這樣,我也不敢確定。” 孟戚實在不想提自己年紀的事,可是總有那么多事,隨時隨地提醒墨鯉。 心塞。 兩人說完,正看到宮鈞走到老和尚面前,讓方丈領路找個僻靜的廂房。 老和尚額頭冒汗,低著頭上前引路。 宮鈞的眼神,像是在審視。 孟戚沉吟道:“可能就是那個僧人,宮鈞大約查到了他的身份?!?/br> “他是何人?難道身份不可告人?”墨鯉頗有些意外。 “如果是我想的那人,那他便是陳朝后裔,父親是投江而死的陳朝太子。” 墨鯉聽了,微微驚訝道:“如此說來,他是故意藏匿在這里?” “或許吧?!泵掀莅櫭蓟貞浀?,“當時李元澤沒有對前朝后裔趕盡殺絕,尤其是那些孩童。他的父親雖是太子,但他還是活了下來。原本被軟禁在陳朝舊宮之中,后來他自愿出家,進了太京報國寺,陳朝也沒什么人想著復國,他多年來都老老實實的。后來楚朝覆滅,他可能借機脫身逃到了六合寺。就不知道他來這里是巧合,還是知曉厲帝陵寢在這下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