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霞光照城闕
二月初十, 傍晚。 云霧忽起, 自太京上云山西南隅緩緩擴散, 只用了半柱香的工夫,兩座峰頭就被籠罩在內(nèi)。城內(nèi)有多座酒樓恰好能看到這一奇觀,眾人爭相涌到窗前,遠眺山巒。 只見其云極輕, 其霧似紗, 飄飄蕩蕩,就似巨龍爪下生出的瑞氣, 映著橙紅晚霞,仿佛仙境瑤池忽落凡間, 令人生出無限遐想。 恰逢晚來群鳥歸巢,便見空中無數(shù)雀鶯翩然入林,投身云霧之下, 為勝景更添幾分妙處。 眾人嘖嘖稱奇。 還有人沖下樓閣,急切地尋找著空曠的地方觀景。 結果地方?jīng)]找到,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百姓爬上了屋頂。 云霧停留了大約一刻鐘, 這時上云山十九峰已經(jīng)有一半被霧氣吞沒, 只剩下修長的“龍尾”與高聳的“龍首”。當?shù)檬驱埿杏谔? 能隱能現(xiàn),窺不到全貌。 天光漸漸消失, 只剩一縷殘霞。 云霧也像是沉入了山林之中, 緩緩消失了。 京城的市井坊間陸續(xù)亮起了燭火燈籠, 人們兀自回味著剛才看到的奇景, 興奮地與別人攀談起來。 太京自古多異象。 然而這十幾年以來,膾炙人口的吉兆奇景日益減少,老人嘴里還在念叨,年輕一輩則是完全不信。 嘉禾白鹿這等吉兆倒是年年都有,可是聽得多了,便心生疑惑。如果齊朝代楚乃是天命,雍州為何三年大旱,還鬧了蝗災?為何南方久久不能平定? 陸璋篡位奪權另立新朝,謀逆之日令太京百姓死傷無數(shù)。這民心向背,本就不是齊朝說幾句承天命改朝換代,為枉死的三公九侯報仇就能輕易蒙混過去的,只能騙騙那些沒有切膚之痛的、最近十余年才搬入太京的人。 百姓想過安穩(wěn)和樂的生活,只要能活下去,怨言跟痛苦就會被他們吞進肚子,順從新的王朝,新的天下之主。 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身在太京,就已經(jīng)比世間許多地方的人好過多了。 這十六年來,京城也在逐漸恢復,只是比起楚朝還差得遠。 有些地方勉強能看到昔年的繁華縮影。譬如每個坊間建有的酒樓,以及勾欄瓦舍。 所謂勾欄,顧名思義是曲折的欄桿,是戲臺子也是棚子。 大的瓦舍有十幾座勾欄,付錢就能進棚子。 不僅有唱曲的,還有雜耍、說書、皮影戲、木偶戲、口技、敲花鼓等等,加上南來北往的各地舞者,各種戲班子。瓦舍沒有門,基本可以一年四季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攬。 以太京的格局來說,坊間是以高墻隔開,宵禁只在坊外執(zhí)行,到了時間,就把大門鎖上。人們依舊可以去坊中的酒樓茶肆、去瓦舍勾欄玩樂。 現(xiàn)在除了權貴住的北城與富戶所在的東城,其他地方的瓦舍都敗落了,只有一兩個唱曲跟雜耍班子偶爾出現(xiàn)。 瓦舍空空蕩蕩,有些棚子被附近的百姓當成了雜物放置處,堆得亂七八糟,都是用不了不怕偷可又覺得丟掉可惜的東西。 有破鍋爛木頭,也有壞掉的石舂跟搗米槌。 一些事先混入京城的江湖人,便藏身在這里。 “……聽說昨日開始搜查棧了?!?/br> “別說了,今天出去買rou打酒的時候,遇到了執(zhí)衛(wèi),看到那些說話不是京城口音的人,就上去索要路引查證,沒帶在身上的,還跟著到了棧里!幸好我這口官話說得勉強,鎮(zhèn)定不亂,沒被瞧出破綻?!?/br> 這個說話的江湖人四十來歲,臉上生了一圈胡茬,他有些煩躁地繼續(xù)說,“京城這么大,也不知道那些大派的掌門長老到了沒有,住在什么地方。要我說,還不如先進山探個虛實呢!” “你瘋了?這兒能遮風擋雨,有酒有rou,山里有什么?” “就是,如今奔著寶藏來的人這么多,我們兄弟更要謹慎行事,明天繼續(xù)去麟成門附近守著……”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一人跑了進來,慌張地叫道:“出事了!上云山那邊出事了!” 這幾個江湖人一驚,連忙站起來追問:“怎么了?你不是在麟成門附近嗎?” 他們輪流盯梢,就是為了確定那些大宗派長老掌門的落腳點,麟成門外是焦柳道,沿著那條路走到頭就是青江,他們估摸著大部分江湖人都會從那條路來。 現(xiàn)在看看天色,也該是關城門的時候了。 “你剛才說什么?上云山出事了?” 那人氣喘吁吁地答道:“沒錯,也不知道怎么的,山里忽然冒出了許多云霧,像是龍王顯靈似的,外面都鬧翻了你們一點都沒聽見?” “……” 江湖人少有信鬼神的,龍王什么的就更別提了,自然不像別人那樣只想到吉兆。 “難道帝陵寶藏已經(jīng)被開啟了?” 陳厲帝傾一國之力修建陵墓,為了防止日后墓葬被破壞,又在里面加設了許多機關。誰知道這會不會是機關開啟之后冒出的蒸汽或者毒煙。 他們急忙踏出了棚子,溜出瓦舍查看情況。 然而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空暗沉,看不清上云山那邊的情形。 倒是街道上的人十分興奮,高聲議論著方才所見的異狀,幾個江湖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側耳傾聽。 等到他們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坊門也被關上了,他們出不去,只能留在這里。一邊焦躁地在人群里尋找江湖同道的身影,一邊在心里琢磨是怎么回事。 “今天城門附近沒出什么事吧?” “……有一個拿了假路引的,被城門官拆穿,然后就跑了?!?/br> 蹲麟成門的那個人,為了不引起門卒的注意,只敢停留在城門附近的茶肆中,那已經(jīng)是最接近城門的鋪子了,可是跟城門仍然有一段距離。 所以他沒看到孟戚的長相,聽不到孟戚說了什么,只能勉強分辨城門官的叫喊,然后從城衛(wèi)動靜上判斷發(fā)生了什么事。 眼見同伴們一臉不在意的模樣,蹲麟成門的那個人忍不住補充道,“那人輕功很高,我一眨眼,連影都看不到了?!?/br> “哦?” 幾個江湖人這才有了點興趣,只是他們?nèi)匀粵]有意識到這個人的危險程度,而是以為這等輕功的人是某個江湖上已成名的高手,馬失前蹄被門卒追趕,傳出去必定顏面大失。 “認不認識?倘若是熟人,日后相遇時嘲笑幾句,如果是仇家……” 眾人哄笑起來。 唯有那個蹲麟成門的人耿耿于懷,犯愁道:“名姓不知道,臉也沒有看清,可是我聽那城門官的叫嚷,好像是因為長得太好看才被揭穿的……” 然后就把聽到的幾句話學了一遍。 眾人面面相覷,拼命想著江湖上有誰相貌出眾,輕功還高。 老實說符合這個標準的人很多,那些大門派收徒弟都不會找歪瓜裂棗,出身名門的江湖少俠們穿得也是像模像樣,可不是他們這樣隨便。 然而這樣打扮的白臉公子哥,在太京街上隨便一走,就能撞到四五個。 所以這個好看,根本不是套話,而是實打實的——可惜這群跑江湖的漢子,腦子里想不出這是什么模樣,于是十分為難。 武林中只有第一劍、第一高手、第一美人的說法。 絕對沒有第一美男子、第一白面小生這種不倫不類的評比。 玉面郎君、鬼羅剎這種綽號倒是有的,可是這兩種綽號只能證明比較俊,或者比較丑。在大多數(shù)底層江湖人都是胡子拉碴很不講究的情況下,只要不是滿身酒味,穿一件干凈的、貴點兒的衣裳,五官端正,那厚著臉皮自稱玉面郎君,也沒有人會反駁。 “會不會是一個女扮男裝的輕功高手?” “有可能……算了,我們應該弄清楚上云山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個夜晚,太京暗流涌動。 互相遇到的江湖人竊竊私語,交換著自己知道的事情,他們有的決定天亮之后就出城趕赴上云山,有的堅持要在城里等衡長寺方丈或其他江湖大人物抵達。 京城欽天監(jiān),官吏們喜出望外。 之前星孛的事惹得皇帝很不高興,遷怒他們,現(xiàn)在有了吉兆,他們就不用那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活。 更多的官員急忙鋪開紙,寫幾句阿諛奉承的話,恭賀天現(xiàn)吉兆。 還有一些人想得比較多:星孛沖撞紫微垣,這是帝位不穩(wěn)的預兆!一個月后,如今上云山云霧籠罩,這個吉兆到底是誰的?齊朝?楚朝?還是即將出現(xiàn)的新朝? 于是大驚失色,竟在家中算是誰有可能謀反。 此刻上云山龍爪峰。 墨鯉看著那些化為實質(zhì)靈氣散去,長長地舒了口氣。 有那么一陣子,他以為靈氣要把孟戚抬走了。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些靈氣好像想把自己也卷裹了一起帶走。 當云霧消失的時候,墨鯉又覺得再次看到的可能不是孟戚了,而是那條金色的龍。 現(xiàn)在孟戚沒有當著大夫的面被靈氣裹了就走。 也沒有變成龍,或者沙鼠。 “現(xiàn)在你有什么感覺?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墨鯉細細打量著孟戚,其實他最想知道孟戚有沒有恢復記憶,是否知道他自己是條龍。 “……神完氣足?!泵掀轃o奈地說,“差點就想背著大夫一口氣爬上龍角峰?!?/br> 那是上云山十九峰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