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非私心乎
到了傍晚時分, 石磨大當家才帶了人自山下回來。 他神情沉重, 手里提著兩只剛打的兔子。 一回到寨里, 就問留在寨中做活的人, 二當家如何了, 以及早晨來的那位大夫跟他的朋友現(xiàn)在何處?他們有沒有去別的地方?” “二當家出來走了一會兒,看著好多了?!?/br> 石磨山寨的人麻利地接過大當家手里的兔子, 一邊忙活一邊說, “那兩位人也沒做什么, 除了買草藥就是打聽從前住在這座山附近的人。至于現(xiàn)在……喏,他們在山寨后面的溪谷里呢!跟二當家那樣, 喜歡找個地方打坐,就差像和尚那樣念個經敲個木魚了?!?/br> 大當家笑罵道:“說了多少遍,這是練內功, 不懂就不要亂說話,” 那人納悶地咕噥著:“這不是搞不清么,練武就練武,怎么還分個內外?我看他們也沒有什么隨身兵器,難道也是用暗器的?” 石磨大當家搖了搖頭, 十分無奈。 這里的人在落草之前, 多是普通百姓, 盡管肯吃苦肯下工夫起早摸黑的打熬筋骨, 但是年紀都大了, 天資也很有限, 只要對上官兵有一戰(zhàn)之力, 大當家就滿意了。 “罷了,反正以后看到這種練內功的江湖人,你們都避著些,別去招惹。”大當家耐著性子解釋道,“隔山打牛聽說過沒有?練外門功夫的人,一拳一個坑,打出來的傷口看得見摸的著。內家高手就不一樣了,他能隔著一張紙把下面的豆腐震成碎末,要是打在人的身上,外表看起來都是好好的,不破皮不流血,人能痛得死去活來,骨頭臟腑都傷了?!?/br> 山寨里的人聽了都有些慌,連忙點頭答應。 ——為了確保大家都有命活著,大當家日常cao心費神十幾次。 他看著眾人惶恐的模樣,滿意地點點頭,抬腳要走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怯怯地問:“那街頭賣藝的,練的是外門武功,還是內家功夫?我看他們一巴掌就把磚頭拍成了碎塊,很厲害的?!?/br> “對啊,錢小郎說得有道理啊,那賣藝的連混混都打不過呢?這內家高手也不怎么樣嘛!” 聽到這里,大當家的腦袋都要冒火了,他斷然喝道:“跑江湖賣藝的都是騙子,那磚頭是面粉做的!別說一塊了,就算連續(xù)敲上十塊八塊的,也不是事兒?!?/br>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大當家心情不太好。 等到人走了,他們立刻抓著陪大當家一起下山的人問:“怎么了?是不是赤魍山來的人惹怒了大當家?” “可不是,那幫人獅子大開口,仗著有點武功,就說要做咱們山寨的二當家,還說什么可以謀劃去攻打附近的縣城。啊呸!最近的縣城有一百多里路,咱們兄弟就是那兒來的,城里的百姓飯都快吃不上了……” 大當家沒有再聽,他沉著臉去找燕岑了。 燕岑還躺在床上,只是臉色好多了,額頭上也沒有再冒虛汗。 “大哥回來了?”燕岑睜開眼,他早就聽見外面的動靜了。 山寨就這點大,石磨大當家的嗓門又高,不用費勁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大當家是在燕岑喝了藥之后才下山的,寨子里有兩個來歷不明的高手,如果燕岑站都站不起來,他還真不放心離開。 ——雖然他留下來也不頂什么用,但家里有能撐得住的人,畢竟心定一些。 山寨里其他人都是眼界小、見識少的普通百姓,沒準一不注意就惹怒了那兩人,有他或者燕岑在,好歹能打個圓場不是? 燕岑知道大當家在擔心什么,他便道:“大哥無需憂心,那位大夫很是通情達理,看到我這般模樣,除了微許的吃驚,之后再無異色?!?/br> 大當家神情微松,因他生來就是一臉jian滑小人相,眼睛小得瞇起來幾乎找不著縫,就像無時不刻都在盤算著壞主意,他自己也知道,所以總愛板著臉。 “是啊,兄弟們都不容易……” 自從他們在石磨山定居下來,偶爾也有路過的商旅,只是見到山寨里的人都要高喊妖怪,那個賣針頭線腦的貨郎,第一次被他們圍著要買東西的時候,直接嚇暈了過去,那之后大半年都沒敢出現(xiàn)。 一個長得難看的人不算什么,一群怪模怪樣的人,還都住在深山之中,也不能怪別人嚇破膽。 仔細一想,這些年來,竟唯有那位法號元智的行腳僧待他們如常人。 “我聽到外面的話了,大哥必定把赤魍山的人揍得鼻青臉腫了,為何現(xiàn)在還愁眉不展?”燕岑主動開口問。 大當家很是吃驚,他這個結拜兄弟平日里總是陰沉沉的,跟悶葫蘆一樣不愛說話。原本這樣的人在寨里多得是,不過大家進山之后性情都放開了不少,只有燕岑還是一副神思不屬,憂心忡忡的模樣,經常發(fā)噩夢。 既睡不好,人就跟著成了霜打過的白菜,焉巴巴的。 元智大師說這是心病,沒法治。 屋內昏暗,大當家沒有仔細看,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燕岑不僅臉色好多了,整個人也有了精神,還主動跟自己談論起了寨中事務——這都是以往未曾見的! 從前來了強敵,或者有了猛獸,或燕岑都會盡力,可是那些不大不小不痛不癢的事,燕岑精力有限,從來都不問的。 如今這是病好了?睡得著覺,吃得下東西,甚至連心結也解了? “那位大夫果真是妙手回春?”大當家喜出望外。 燕岑很是尷尬,他能說什么?以為自己身體里還有“姐妹”的存在,兩者共用一個身體,所以腹痛不止的時候他胡思亂想,害怕自己莫名其妙就有了孩子,還要生孩子? 他含糊地說:“大夫的方子,對我大有益處?!?/br> “真是太好了,不行,我要備一份禮,多謝他救了我兄弟一命?!?/br> 石磨大當家站起來就要走,燕岑哭笑不得地把人叫住了。 “大哥,咱們寨里有什么像樣的東西嗎?你看那兩人氣度舉止,像是普通人?” “這……” 大當家表面沉吟,其實他心里知道燕岑的出身不低,畢竟認識這么久了,他能看得出來。燕岑肯定學過世族禮儀,縱然后來不講究了,吃飯走路的姿態(tài)仍跟平常江湖人不同;能識文斷字,知道江湖掌故,去過很多地方,這些加起來,大致能推測出燕岑的前半生。 家中不認,只能浪跡江湖。 大當家覺得今天來寨里的兩人,也不像江湖人,跟燕岑倒也幾分相似,心里琢磨著世家子弟的喜好,大概只有世家子弟才清楚,不過他不能直接這么說,提燕岑的出身豈不是傷人? “那……二兄弟覺得呢?” “我今日喝了藥之后,去拜訪了那位大夫,他似乎有什么事要查,等我與大哥一起去再問問罷?!毖噌f著爬了起來,披了衣服穿鞋,仍舊不忘問赤魍山的事。 大當家擰著眉,厭惡地一揮手道:“別提了,一群蠢蛋,想要說動我去投奔天授王!” “什么?” 燕岑萬萬沒有想到,赤魍山的人有這么大的膽子。 “他們聽了流言,以為我石磨山有精兵數(shù)百,而且人人會武,連婦孺都能持兵器拼殺?!?/br> 后半句話沒錯,石磨山寨里連做雜活的老婦都能掄著洗衣杵砸人,可是威力如何就不好說了,至于幾百人馬什么的更是胡扯。 大當家板著臉繼續(xù)說:“他們勸我攻下朱云縣,洗劫城中富戶,帶了財物跟朱云縣令的首級獻給天授王!” “可是天授王的地盤,距離這里有千里之遙?!毖噌y以理解。 “問題就在這里,我問了兩句,他們含含糊糊,只說天授王天命在身這種胡話?!贝螽敿页谅暤?,“我懷疑天授王今年之內要起兵攻打雍州!那幫家伙可能是從圣蓮壇打聽到了動向,這才跑來找我們石磨山寨?!?/br> 石磨山地勢復雜,溝溝壑壑特別多。 藏個千八百人都不在話下,真要干那種占山為王,扯旗造.反的事,是十分有利的。 然而問題來了,石磨山寨想造.反嗎?想做一個割據勢力,等天授王打到雍州之后,就借機投效嗎?指望跟著天授王升官發(fā)財,來日打下萬里河山,封妻蔭子嗎? 當然不! 石磨山寨的人又不是沒有在外面生活過,早就受盡了別人的冷言冷語。 因為“看起來就不像好人”,石磨大當家混江湖的這些年可謂是艱難至極,陌生人拿眼一看,話還沒有說,就認定他是無膽鼠輩、jian滑小人。 ——拜不到師父,因為沒有人收。 交不到朋友,就算救了人,人家也覺得他是另有所圖,對他不冷不熱。 如果鬧個采.花賊、偷寶大盜什么的就更慘了,常常是第一個被懷疑的。 “現(xiàn)下就算知道了天授王要起兵,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能報給官府?”石磨大當家嘆了口氣,自嘲道:“甭管是天授王的官,還是齊朝的官,都跟吾輩無緣。功名利祿是好東西,可是不能要,也要不了,我私心里也沒別的,就希望兄弟們能抬著頭見人,抬著頭活著。 ” 燕岑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天授王如果真的打來了,石磨山又怎么能幸免? 話說兩人出了門,便往山寨后面的溪谷走去。 溪谷狹長,這里四面都是山壁,擋住了寒風,河邊已經生出了一些綠意,還有幾枝早發(fā)的春梅,傳來陣陣香氣。 墨鯉其實不在練功,他只是為了看顧孟戚。 溪谷里靈氣不錯,墨鯉猜測這可能是石磨山最大的靈xue了。 他還仔細找了找,最后失望地確定石磨山沒有龍脈。 ——這里的靈xue像是先天不足,沒能形成有效的循環(huán),靈氣只是從地脈溢出。 不過聊勝于無,墨鯉雖然說著沙鼠更省心也省事,但是作為大夫,他還是希望孟戚的情況能夠穩(wěn)定,最好是變化自如。 否則在別人面前忽然變成了沙鼠怎么辦,總不能說自己是跑江湖變戲法的吧! 在竹山縣聽李師爺說過世人對龍脈的看法,又在石磨山外看到了方士埋在靈xue里的所謂咒物,墨鯉便覺得那些方士是個禍患。 所以最好不要暴露非人之態(tài)。 因著這處靈xue,墨鯉輕松了很多。 他想,厲帝陵寶藏的事不能松懈,必須要去。 不過青烏老祖故意把消息傳開,肯定另有算計,人要是來得不多,大概不合他的心意。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要及時趕到太京還是有難度的,所以時間應該足夠,能趕得上。 墨鯉一邊看著孟戚調息,一邊理著思緒。 忽然他聽到溪谷入口有些動靜,一個少年正在那里探頭探腦。 少年生得白白凈凈,眼珠烏溜溜的。 從晌午開始,他已經跑過來三次了,每次都沒有進來,只是張望一番,好像想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墨鯉隱約聽到山寨里的人喚這少年為錢小郎。 “……大夫,我們大當家跟二當家來了?!?/br> 少年氣息不足,小聲喊了一句。 他不想驚擾看起來像是“念經”的兩人,可是又覺得聲音太小,懊惱地摸摸腦袋,想要再喊一聲。 墨鯉轉過頭,少年唬了一跳,連忙跑了。 墨大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師弟,唐小糖也經常低聲喊他,不敢大聲,跟做賊似的。 正想著,燕岑跟大當家果然來了。 他們看到溪谷里的情形,拱手行禮,沒有進來。 少年蹲在旁邊,被大當家一瞪眼,頭就縮回去了。墨鯉這才看到少年嘴唇缺了一塊,上唇從中分開,兩顆牙齒都露在外面。 墨鯉估摸著孟戚的內力快要行滿三十六周天了,就向溪谷外的人點了點頭,耐心地等著,果然沒一會,孟戚便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微微睜眼。 那一直很難被窺見的氣息驟然爆發(fā)。 如山岳,似烈陽。 即使遠在谷口,燕岑也能感覺到,他瞪大了眼睛,滿是駭然。 懾人的氣息如曇花一現(xiàn),孟戚完全睜開眼時,它就全部收斂了,孟戚恰好趕得上看見墨鯉脖子跟臉頰上出現(xiàn)的幾塊鱗片輪廓。 “……” 孟戚扭頭看了看溪谷。 有沙,有水,這地方不錯。 可惜有外人,不能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