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或曰
冬日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孟戚靠在樹干上, 看著落入林中的光。 屬于從前的記憶總是混混沌沌的, 就像無形的風, 雖然存在著,但是無法捕捉。硬要去想就會激起無邊的殺意與怒火,然后失控, 故而孟戚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過那些事了。 太京咸陽是數朝王都, 車水馬龍, 有著這世間的一切繁華。 就像文人墨所說的那樣, 街上的人舉起袖子可以連成一片云,揮一把汗, 連地面都能打濕。東西坊市堆滿了南來北往的商道貨物, 從南海的珍珠到西域的葡萄酒、大宛馬涼城駿、江左綢巴州錦、花雕酒蒙頂茶、黃河鯉羅漢筍……各種口音融在一起,北地豪苗疆少女, 皆是笑語晏晏。 還有那前呼后擁的高門望族, 貴女們打馬揚鞭, 頭上插戴的珠玉首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們?yōu)鹾诘拈L發(fā)在春風里肆意飄揚著。 街道兩側常常擠滿了想要一睹芳顏的男子, 他們爭相上前, 酒樓店家喜得眉花眼笑。 戲文里唱著看不盡的洛陽花,折不盡的章臺柳。 茶樓里說前朝舊事、議江湖傳奇,聽到興起時, 素不相識的人們爭相叫好。 ……這一幕幕畫面, 孟戚都歷歷在目。 可是這些記憶里并沒有他自己, 無論怎樣的熱鬧,他都是個旁觀者。 楚朝國祚三十九年,曾經天下安定,四海承平,儼然盛世之相。 即使在楚朝最繁盛的時期,國師孟戚也沒有留下多少記載,這個名字更像是一個影子,在十四位開國功臣里占著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從未單獨出現過。后來又得了一個無爵無勛,更無品級的國師之號,還不用上朝,于是他存在的痕跡愈發(fā)單薄。 以至于孟戚現在想要知道自己的事,都無從著手。 常有自稱通讀經史的書生,例舉楚朝青云閣十四位重臣時,只能說得上來十三個,即使絞盡腦汁想起還有個國師,卻又不記得他姓孟還是蒙,不知道他名戚還是威。 好在孟戚不是太執(zhí)著追尋自己的過去,他更關心自己的病。 楚朝覆滅已有二十二年,知道國師孟戚的人也越來越少,如果齊朝編撰史書的時候來個春秋筆法,孟戚之名可能會被徹底抹去。 這些后世之事,孟戚也不在意,他的病不發(fā)作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懶洋洋的,沒有事值得他關心,也沒有人能讓他多看一眼。 只喜歡發(fā)呆。 往往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就黑了。 今天倒不一樣,孟戚恍惚間感到有人靠近自己,他迅速醒過神。 “大夫?” 孟戚往旁邊挪了下,把能曬到太陽的位置讓給墨鯉。 反正樹干粗,靠兩個人絕對沒有問題。 墨鯉:“……” 他沒有看中孟戚的位置,根本沒有!難道是他是那種霸占病患休息位置的大夫? “難得晴日?!泵掀莶[起眼睛,看著日光感嘆。 墨大夫心想,這太陽并不暖和,還不如找個避風的角落里蹲著呢!如果不是有內功,迎著風挨吹,估計回去就得熬姜湯喝藥。 然而病患有武功,有本錢任性,大夫還能說什么? “想得怎么樣了?”墨鯉打量著孟戚,他有個猜測,就差驗證了。 “什么怎……啊,你是說我可能是妖怪的事?”孟戚頓時笑道,“大夫,我初聽到的時候,覺得很有道理。妖怪不會老,我又不記得過去,似無根飄萍,孑然一身,無親無故。沒準真的是山上的妖怪,因見亂世有感,想要天下太平,于是跑去輔助最有天命之勢的李元澤。” 當時天下大亂,陳朝吏治敗壞,各地紛紛揭竿而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妖怪怎么了,人能封侯拜將,妖怪就不能了? “這要是一出話本,倒是非常精彩。這妖怪既不去迷惑書生,也不吃掉過路人,反而跑去打天下,很有抱負啊!挺像我的性格!”孟戚一點都沒有發(fā)現他在自夸。 墨大夫牙酸,默默忍著。 “可惜的是,這不是話本?!泵掀萆钌畹貒@了口氣,“話本里的江湖好漢,都有花不完的錢財,話本里的文臣武將,都是封妻蔭子富貴傳家,壓根兒不現實。人也好,妖也罷,進了這滾滾紅塵,不跌到頭破血流,都出不來?!?/br> “……國師這是大徹大悟了?” 墨鯉聽著孟戚話里的味兒不對,他在試探對方的真實身份,不是要對方看破紅塵。 孟戚搖頭道:“大夫說笑了,我只是有感而發(fā)?!?/br> “你才是在說笑,其實你并不相信自己是妖。”墨鯉揭穿了孟戚的心思。 孟戚聞言十分好奇,心想這難道就是大夫的療法?可是一個人,又怎么能是妖呢? 不過出于對墨鯉的尊重,孟戚還是認真的說:“我聽聞妖怪都會法術,千變萬化,忽男忽女,時老時少,蠱惑他人。可以把點石成金,撒豆成兵,即使身在荒野,也能施法變出良田美宅,我若有這些神通,還用得著搶劫劉將軍?” 墨大夫心想,什么神通,別說妖怪了,連龍脈也不會! “你養(yǎng)了靈藥,后來被毀的宅子是在太京?” 提到這事,孟戚神情微變,冷聲道:“在太京郊外的山中?!?/br> 墨鯉聽到山這個字,心里的猜測更篤定了,他試探著問:“你所養(yǎng)的那只寵物,是怎么養(yǎng)的?關在竹籠里嗎?” 孟戚立刻皺眉,不滿地說:“為何要關起來,吾之愛寵很是乖巧。” 墨鯉決定提醒他一件事,不能再讓孟戚被那只沙鼠蒙蔽。 “……沙鼠最喜挖洞,你家里還養(yǎng)著靈藥,你是怎么做到讓它們安然共存的?” 孟戚愣住了,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他捂住額頭,久久不語。 墨鯉不知道孟戚到底是誰,可是太京有一條龍脈,喜歡變成胖鼠。孟戚以為他在種靈藥養(yǎng)沙鼠,沒準真相是太京龍脈養(yǎng)著靈藥跟孟戚呢? 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就復雜了。 根據太京龍脈一見面就想誘拐自己去太京的前科看,墨鯉懷疑孟戚也是一條龍脈。 果然一出家門就找到了同類—— “想不起來,就不要為難自己了,我們談點別的,你做過夢嗎?”墨大夫認真的向疑似同類的病患問診。 這話題轉變得太快,孟戚有點茫然:“夢?” “你有沒有夢見過自己在水……山里自由自在的奔跑?”墨鯉差點泄露了自己的底,他不動聲色的換了個句子。 龍脈其形為山,肯定會在山中出現。 孟戚沉重地看墨鯉,良久才說:“大夫,昨晚我們跑了四百里路,算是很難忘的記憶了,我覺得以后做夢肯定能看到?!?/br> “……人的樣子不算,我指的是變成飛禽走獸的夢。” “沒有?!泵掀莶幻靼祝蠓蛟趺淳驮谘诌@道坎上過不去了呢! 墨鯉有些失望,不過他并沒有沮喪,能遇到一個疑似龍脈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來日方長。 “行了,我們現在去鎮(zhèn)上吧?!蹦幠闷鹦心?,一副要離開古林的模樣。 “青湖鎮(zhèn)?”孟戚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墨鯉回頭看他一眼,無力地說:“孟兄,從昨晚開始,我們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哦,你不算,你喝了兩口湖水。總之沒有吃過東西,也沒合過眼,你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還想治?。俊?/br> 孟戚恍然,連忙點頭受教。 他一邊走,一邊堅持跟墨鯉說明:“我只是忘記了這事,大夫該不會因為這點懷疑我是妖?” “不是,我覺得妖跟人一樣,要進食休息的,餐風飲露就能活著的是神仙?!蹦庪S口道,“而這世上沒有神仙。” 孟戚失笑道:“大夫真是有意思,相信這世上有妖,卻不相信有神仙?” 墨鯉不答。 他們很快就抵達了青湖鎮(zhèn),原本只是想去圣蓮壇掌管的庫房里找點能吃的東西,然后再尋個避風的屋子睡一覺,結果鎮(zhèn)上彌漫著一股血腥氣。 且說半個時辰前,一群手持兵刃的江湖人闖進了鎮(zhèn)子。 他們來得突兀,直接對上了那群圣蓮壇的教眾。 青湖鎮(zhèn)的百姓面對尋常的路人很是兇狠,但是看到這些拿刀拿槍的江湖人,就縮了起來,躲在巷子里探頭探腦。 “有人說,你們在這里蠱惑百姓,還殺了鎮(zhèn)上的商戶?!?/br> 一個手持長劍的年輕人走了出來,他穿得還算不錯,一臉的正義凜然。 “吞沒商戶家產,殺傷幾十條人命,圣蓮壇你們應該血債血償!”年輕人一揮手,他身后的江湖人立刻推出了一個抖抖瑟瑟的小廝。 “你說一說,是不是圣蓮壇教唆這里的人,殺了你的東家?”年輕人拍著小廝的肩問。 小廝臉色發(fā)白,恨不得立刻逃離這里,面對圣蓮壇教眾兇惡的目光跟帶自己過來的人逼迫的眼神,只敢一個勁的點頭。 “很好。”年輕人長劍一抖,奔著一個圣蓮壇教眾的胸口去了。 那教眾猝不及防,慘叫一聲,血如泉涌。 年輕人手里的劍非常鋒利,他反手就削斷了這個教眾的人頭,伸腳一勾,把首級舉在手里朗聲道:“這就是妖言惑眾的下場!” 結果震懾人心的效果沒有收到,圣蓮壇教眾全被激怒了,連躲在暗處的鎮(zhèn)民也怒火中燒,沖動的直接抄起鋤頭木棒沖了出來,剩下的跑去請香主。 “殺光官府的走狗!” “……那些盤剝鄉(xiāng)親,高價出售貨物的jian猾小人,還敢找人來報仇?殺了他們!” 鎮(zhèn)民一擁而上,發(fā)瘋似的亂砸亂打,連老婦人都脫下鞋子向這邊投擲。 年輕人沒有想到這一出,連忙揮劍格擋,他身后的人也忙于防御。 小廝頓時沒人管了,他趴在地上,心驚膽戰(zhàn)地往外爬,中途被人踩了好幾下,痛得直冒冷汗也不敢停下。 爛菜葉子、臭雞蛋…… 年輕人逐漸不耐煩了,怒道:“不要管了,先殺再說!” 他的劍法還算不錯,施展開來,挨到的人非死即傷。 眼看就要被他殺出一條血路,年輕人忽然聽到一聲冷笑,緊跟著他的手臂像是被鐵鉗夾住了,痛得無法抬起。 香主拎起那個年輕人,狠狠拋到一邊,砸上了半堵墻。 年輕人一口血噴出來,掙扎著想要站起。 “找死!” 香主看到其他人要跑,直接出手折斷了好幾個人的胳膊,加上鎮(zhèn)民一陣亂棍,直接就打死了兩個,剩下的也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帶走!” 孟戚與墨鯉回到青湖鎮(zhèn)時,看到的就是一地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