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便疑是夢中
窗外忽然墜下一塊碎冰,太陽升起了,積雪開始融化。 墨鯉垂在衣袖里的手縮了縮,他抬起頭,正好對上秦逯關切的眼神。 “……” 看到秦老先生的滿頭白發(fā),墨鯉又卡殼了。 他該怎么用詞,才能含蓄委婉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又不嚇到老師? 墨鯉心里很亂,他在房里看來看去,想要找個東西作為借喻,然而他詩詞歌賦學得很一般。雖然苦思冥想一番也能做出幾首詩,但是張口就來這種本事他是沒有的,現(xiàn)在情急之下,更是不知所措。 秦逯看到墨鯉眼神游移,心中嘆息。 每次墨鯉想要岔開話題,或者他覺得有什么事沒法直接說的時候,就是這般神情。 秦老先生不知道是該繼續(xù)給學生施壓,還是讓墨鯉一個人好好想想,他們改日再談,正在兩難之際,只見學生忽然站了起來。 “適之?” “老師,請你等一等?!?/br> 墨鯉說完就走到臥房的屏風后面,把浴桶搬了出來。 秦逯看得一頭霧水。 墨鯉也不解釋,又去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全部倒在了浴桶里,然后就開始關門關窗。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這寒冬臘月的,井水雖沒有凍上,但也是冰寒刺骨。就算內(nèi)家高手不畏寒暑,也沒有大冬天洗冷水澡的,除非練什么特殊的功法。 不不,就算要洗澡,為什么要當著自己的面洗澡? 秦逯正要阻止,忽然又看到墨鯉拿了一個瓷瓶重新走到自己面前坐下來。 于是師徒兩人就這么對坐著,中間有個大木桶。 “……” 秦逯摸不著腦袋,不知道自己學生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輕咳一聲:“適之,你拿浴桶來做什么?” 墨鯉打開手里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雙手奉上給秦老先生。 秦逯莫名其妙地接過來,習慣性地聞了聞。 “冰片、紅花、赤芍、川芎……這是你新制的護心丹?”秦逯細細打量,只見藥丸表面光潔,通體微褐色,忍不住贊賞的點點頭。 熬制的藥湯雖好,但要救急的時候,就來不及了,護心丹正是這一類的藥丸。 秦逯說完,發(fā)現(xiàn)學生默默地看著自己,他一愣,難道是讓自己吃吃看? “適之,為師沒有心疾?!鼻劐趾苁遣唤?。 墨鯉差點就把“有備無患”四個字說出了口,他也不能讓秦逯先服一粒,沒病的人吃藥總會不舒服的,對內(nèi)家高手來說,這類活血通脈的藥物更要慎用,以免氣勁流岔,走火入魔。 “……老師,可否讓我封脈?” “封脈?為何?”秦逯更加疑惑了。 墨鯉深深吸了口氣,恭恭敬敬地說:“因為老師修為深厚,內(nèi)息綿長,一旦走岔,危險也成倍增加,學生不敢冒險。” 說得很有道理,可是—— “我的內(nèi)力為什么會走岔?”秦老先生茫然地問,他每天早睡早起,飲食有度,杜絕大喜大怒,更沒有強敵跑過來切磋較量,好端端的,內(nèi)力怎么可能不聽使喚? 墨鯉覺得老師說得也有道理,秦逯年輕的時候走遍天下,見多識廣,當年聽說自己是妖怪時,也只是發(fā)愁了很久,并沒有把自己當做異類,更沒有嚇暈,也許這次能撐住呢? ——不不,還是以防萬一。 墨鯉打定主意,小心翼翼說:“因為學生想要給老師看一樣……東西。” 他閉上眼睛,心一橫,直接說:“這關系到老師方才詢問的答案。” 秦逯吃了一驚,他看了看手里的護心丹,又想起墨鯉封他xue脈的要求,腦中頓時生出了萬千揣測。墨鯉是他看著長大的,沒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難道問題出在身世上?墨鯉不是竹山縣的人,也不是山民的孩子,而是另有來歷? 也對,他撿到娃娃的時候,那皮膚白白嫩嫩,看著就像嬌養(yǎng)大的。 只是后來墨鯉一不叫苦,二不喊累,也沒有抹過眼淚,秦逯就把這個細節(jié)忽略了,畢竟鄉(xiāng)野人家也有幾代單傳的娃娃,十歲以前都不叫干活的,只因孩子夭折率高,怕養(yǎng)不大。 秦逯又想起墨鯉小時候不會說話,不會用筷子,甚至連穿衣都不會,還不記得以前的事——是不記得,還是不能說?那些顯赫權(quán)貴之家的孩子,自小就有侍女伺候起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不會也不稀奇,可是不會說話這點就很奇怪了。 秦逯越想越多,越想越亂。 想到自己學生終日悶悶不樂,其實是因為有家難回/有親難認,秦老先生眉頭緊鎖,歷來這些家族紛爭最是耗人,庶出的暗害嫡出的,主宗的打壓分枝的,多少世家因此敗落,又有多少有識之士英年早逝? “適之啊……” 秦逯長長一嘆,對上墨鯉認真的眼睛,頓時敗下陣來,默默地自封xue脈。 墨鯉將護心丹的瓷瓶放在桌上,對著瓶身上的魚紋,低聲道:“老師,莊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所以魚的困境,人也不知道?!?/br> 秦逯心里咯噔一跳,這是犯病了,還是借魚喻物? 如果身陷家族斗爭,外人確實難以援手,內(nèi)里的仇恨,也非善惡那么簡單,有時甚至牽連數(shù)代人,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明白的??墒撬@么好的學生,要是被這樣的事耽誤了,一生都不快樂,豈不是造孽? 秦逯沉聲道:“魚生于水中,它以為那片水便是世界,有天地萬物,其實不然。何不跳出去,困于一隅,反而誤己?!?/br> 墨鯉一頓,原來老師也支持他離開歧懋山? “適之,你可曾見過潭水之外,是何模樣?” “……見過。” 秦逯心里一松,以為墨鯉說的是他在自己身邊這么多年,放棄姓氏不問血脈,潛心修文習武、治病救人的生活。 孰料墨鯉話鋒一轉(zhuǎn),張口道:“昨夜我神游太京,見一龍脈,覆天蔽日。” “這天大地大,風景各有不同……等等你說什么?太京?龍脈?”秦老先生一臉茫然,難道他們不是在打機鋒?好好的比喻,怎么忽然冒出了龍脈? “你夢見了龍脈?” 神游,在文人墨這里就是做夢的意思,秦逯本能地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墨鯉看著秦逯手里的藥丸,心想老師還不知道自己是龍脈呢,要一步步來,不能急。 “非是夢見,而是有靈氣化形,帶我神游太京,那龍周身金色,體型似山岳,勝過……我們昨日所見的黑龍千萬倍?!?/br> “……” 秦老先生如墜夢中,他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畢竟那條黑龍,他是親眼所見。 “老師,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是條魚?!蹦幒芸鄲?,龍與魚之間究竟缺了什么? 秦逯欲言又止,其實他想說適之你為什么好好的人不做,總是跟魚過不去呢? “其實我早就想問,老師當年云游天下,有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魚。” 墨鯉站起來,直接脫了外衣跟靴子,別的實在不好當著老師的面直接來,索性靠近浴桶,俯頭栽進水面,在秦逯先是疑惑隨后驚恐的目光直接化為了原形。 衣服輕飄飄地搭在了桶沿。 人不見了。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 隨后他感到一陣胸悶氣短,丹田氣息翻滾,如果不是氣xue都被封住,這會兒內(nèi)力就會像狂奔的野馬,在奇經(jīng)八脈之間肆意亂竄,根本控制不住。因為腦中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停頓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又是怎么回事。 “啪。” 水花四濺,一條黑色的魚躍出水面,然后探出腦袋,眼巴巴地看著秦逯。 秦逯在這條魚的眼里看出了催促之意。 催促?秦逯下意識地低頭看到手里的藥丸,立刻反應過來,抬手吃了。 沒多久,藥力上涌,秦逯胸悶氣短的感覺消失了,他連連咳嗽,掙扎著站起來,走到浴桶邊,木然地看著里面的魚。 墨鯉還以為秦逯是過來辨認自己的外形,于是一圈圈地游,還游得特別慢。 秦逯目光放空。 ——好好的學生,說變魚就變成魚。 為什么一個大活人變成魚了?。?! 所以當年他在洪水里救上來的是條魚?從水里救魚?! ……墨鯉,真的是一條黑色的魚! 所以他的學生沒有??? 不不,這比有病還要糟糕!病可以治,魚怎么辦?真的去跳龍門嗎? 秦逯倒退一步,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 墨鯉在水中看見倒影,感覺情況不太對,連忙鉆進了掛在桶沿的衣服里,然后化為人形。衣領跟袖子濕漉漉的,這倒沒關系,靈氣做內(nèi)力用,轉(zhuǎn)眼就能烘干。 “老師?” 秦逯有氣無力地看著墨鯉,他希望學生是個變戲法的,可是桶里有沒有魚,他還能不知道?想要欺騙自己也做不到,只能一個勁地咳嗽。 墨鯉心中有些后悔,連忙說:“都是學生莽撞?!?/br> 秦逯抬手制止,努力喘勻了氣,摸著墨鯉的手,神情復雜地說:“不,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是說,你應該早些給我看你的原身?!?/br> “擔心嚇到老師?!?/br> 墨鯉忍不住低頭,因為秦逯抓著他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 “早嚇晚嚇的,遲早有這么一遭的。”秦老先生沒好氣地說。 一旦知道墨鯉真的是魚,秦逯心底的那些疑問頓時迎刃而解,一條魚喜歡的生活是什么?不在水中,沒有同伴,又怎么能快活呢? “你先等等,為師要緩口氣?!?/br> 墨鯉體貼周到地扶著秦逯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秦逯看著瓷瓶,沉吟道:“你這個事,有些難辦?!?/br> 墨鯉坐直了身體,回答道:“我找遍了歧懋山,并沒有其他妖怪?!?/br> “如果你想去外面看看……這也是情理之中,容我再想想?!鼻乩舷壬^續(xù)盯著瓷瓶,因為那瓶上的魚紋,是兩條。 相濡以沫,雁鶴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