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離家的愁苦霎時變淡了,浮現(xiàn)在眼前的是無限的憧憬。 本來覺得江糖不近人情的人也忍不住暗暗點頭,抬頭挺胸。 轉頭不贊同地看著蘇葉丹。 “這位同學說得對。讀主席的書,聽主席的話,做主席的接班人!享樂主義不可取?!?/br> “對,咱們是社會主義的接班人,不能給主席丟臉,農村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到那里去一定會大有作為!” “……” 蘇葉丹沒想到自己不過是想跟人換一換下鄉(xiāng)地點罷了,便被這些人扣了一頂享樂主義帽子,當即臉色大變,連連擺手:“……我,我沒有,我只是……” 認不認錯,都已經(jīng)在同行知青心里留下了不上進的印象。 蘇葉丹又氣又急,長睫毛遮住眼底對江糖的埋怨:“是我一時想岔了。” 她聲音低落,低垂著腦袋,雙肩微微顫抖。 大伙兒見狀,面面相覷后收了聲,不好再說什么風涼話。只不過蘇葉丹思想不進步又吃不得苦的形象終究在眾人心里留下了淺淺的印跡。 而另一邊,江糖自作主張下鄉(xiāng)的消息猶如炸|彈,將姜家人炸了個人仰馬翻。 “老大媳婦兒,你是開玩笑的吧?三丫頭悶聲不出氣的,能干出這么膽大包天的事兒?你少在這兒上眼藥?!崩铉娦汔土艘宦暎緵]當回事。 她偏心,讓她在兒子和女兒之間選,毫無疑問李鐘秀選兒子。 但女兒和兒媳? 女兒再不討喜也是自家人,至于兒媳婦?那是外人。 她一到家,見家里唯一那輛自行車大喇喇地停在院門口,李鐘秀哎喲了一聲,趕緊將車推到偏廈雨棚下停好。 開始對付紅罵罵咧咧:“買車錢是我家寶珍出的,別以為說是彩禮,就真當你自個兒的了。讓你騎就不錯了,騎完你得放妥當吧,擱院門口也不怕賊偷咯?” 要擱平時,付紅早頂嘴跟她對著干了。 “媽,你聽清沒?我說三丫頭跑了!她真的下鄉(xiāng)去了,你現(xiàn)在還有空罵我?趕緊找大妹夫把人攔回來啊。咋,你還不信?你要不信,你去問春兒和小偉,孩子肯定不會撒謊?!?/br> 付紅送走啥忙都幫不上的娘家嫂子,就趕緊跑到姜糖的屋子搜了一遍。 姜糖屋子小,東西也少,但她記得很清楚,早上她出門前,房間里整整齊齊的,被褥什么疊得好好的。但現(xiàn)在,床上只剩一張補了多次的竹席,小衣柜里衣服還在,但仔細檢查后就知道全是補得不能再補的舊衣裳,她以往寶貝得不得了的筆記本和搪瓷杯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見李鐘秀半信半疑,付紅直接拉著她走進小屋。 “……看,東西都搬空了?!?/br> 李鐘秀聽到她的話,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這心啊,就像墜入了冰湖,頓時拔涼拔涼的。 她厲聲撒潑:“好呀好呀,這死丫頭從昨天開始就糊弄我啊,我養(yǎng)她這么大我容易嗎?她不高興了就一走了之,想過我和她爸沒?外頭那么亂,萬一出了啥事可咋辦?” 付紅見火都燒到眉毛了,她這婆婆還拎不清,只會用哭天抹地來展示她的慈母心,扭頭翻了個大白眼。 趕緊趁扶她之際,用力掐老太太的手腕:“行了,媽?,F(xiàn)在想想咋跟妹夫交代吧?!?/br> 李鐘秀急紅了眼,原地轉了兩圈,最后一拍大腿,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咋辦?咋辦?。俊?/br> 王明華再厲害,還能違反上頭的政策? 這人一旦走了,哪是那么容易攔回來的?要真那么容易,街坊鄰居還會談“下鄉(xiāng)”色變嗎? 死丫頭這一走,可把全家人害慘了。 按理說江糖走了便走了,畢竟小姨子嫁給姐夫這檔事兒說出去也不好聽,所以兩家人只是有了這個默契,根本沒把消息透露出去。只要他們不說破,誰的臉面都傷不著。 但別看李鐘秀平時提起王明華一副夸上天,誰攀上誰就是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來享福的模樣,其實她對大女婿怵得慌。 李鐘秀臉色變了又變,越想越恨。早知道她生了反骨,就該把她鎖在屋里,直到出嫁才是。付紅只要一想到到嘴的鴨子飛了,就窩火。 有心想刺婆婆幾句,又擔心刺激到對方的情緒,到時候她逮不著人出氣,就用輩分欺壓她。 只能憋著。 晚上八點多,路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姜建華背負著全家的希望,拎著小半斤麻花,飛快地蹬著腳踏車往街道辦吳大姐家去了。 吳大姐家住下西口,跟姜家正好在鎮(zhèn)子的一頭一尾。 平時橫穿紅星鎮(zhèn)至少也得二十來分鐘,今天不到十分鐘,姜建華車子就到了吳大姐樓下。 他急急忙忙停好車,徑自跑上二樓。上樓時還差點撞到人,對方趕忙躲開,低聲咒罵道:“跑啥咧,急著投胎唷?!苯ㄈA卻好似沒聽到,徑自敲開了二樓右側第一間門。 “大晚上的,誰呀?”吳大姐手里拿著雞毛撣子,目光不善地在姜建華身上掃了一圈。 姜建華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 將準備好的見面禮遞過去。 “大姐,這么晚打擾你了。是這樣的,我妹叫姜糖,她讀書讀傻了非得跟同學一起下鄉(xiāng),說要去建設農村,給農民傳授知識。您說說,她一個姑娘家家的,家里哪里放心她出去。偏偏她又倔得很,直接背著大家報了名。我媽身體不好,一聽到消息就急得暈了過去。現(xiàn)在家里就想打聽打聽,她下鄉(xiāng)的地方在哪兒?家里也能接濟一下她?!?/br> 姜家人長得都不錯,姜建華看起來也人模狗樣。 此刻完全就是關心meimei的好哥哥。 吳大姐對江糖印象很好。 她承了對方的情,打聽到供銷社確實會空出一個位置,便趕緊找人疏通好了關系。如今雖然手續(xù)沒辦,但肯定十拿九穩(wěn)。 聽面前這人說是江糖的哥哥,再看他臉上真切的擔心,對姜建華的印象也好了兩分。 也不計較他大晚上來打擾。 笑道:“哎喲,你們是一家人喃。這一家人嘛,莫得隔夜仇咧,她去的是蘇省光明村,哪個大隊就不曉得了,要等到了那邊再安排?!?/br> 說罷,吳大姐補了句:“那你得跟你妹子學習咯,她覺悟好高的咧,咱們工人階級不能瞧不起農民兄弟,是不咧?” 小姑娘要是讀書讀傻了,那佩服小姑娘的她不是也腦殼進水咯? 吳大姐可不樂意聽這樣的話。 “嗯,我會勸勸家里人的?!苯ㄈA低聲呢喃著,突然聲音又拔高了,“蘇???省外,她去的是外???知青下鄉(xiāng)不是就近安排嗎?” 第7章 杠精七 “咋地。省外去不得了?” 吳大姐被嚇了一跳,雞毛撣子橫在胸前,聲音也跟著拔高。真是倒霉咯,長得斯斯文文像一家子,但這行事作風一點也沒有小姜沉穩(wěn),一驚一乍的,干啥呢。 姜建華面色尷尬,連忙解釋。又是發(fā)誓自己絕對不是思想僵化覺悟低,又是一番剖白擔憂妹子孤零零在省外被人欺負,解釋得口水都干了,才把橫眉冷對的吳大姐糊弄過去。 姜建華失魂落魄地下了樓。 蘇省啊,隔著紅星鎮(zhèn)幾百公里。他就想不通了,明明是姜糖那丫頭自己說去王家照顧兩個孩子的,怎知有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滿面是血地跑回來后,就死活不愿意嫁給王明華了,還說他們再逼她就去死。 口口聲聲說自己對姐夫沒有那種意思,就算不嫁人,她這個做小姨的也會照顧春兒和小偉。 不僅如此,整天神叨叨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付紅有一次喊她去河邊洗鋪蓋套兒時,無意間撞見她竟不知在寫什么,一整頁密密麻麻的。 媽勸她不聽,氣憤下直接去學校替她辦了休學。 姜糖自然不依,暗自抹了兩天淚。誰曉得她竟跳河自殺了。人差點就沒了,還好岸邊釣魚的街坊發(fā)現(xiàn)得早,趕緊叫人把她撈了起來。誰想到她醒來后,就跟沒事人似的,對上學啊,嫁人啊,只字不提。 昨天吃晚飯時,媽有意無意提起她買了兩套喜慶的枕頭布,那丫頭一反常態(tài)地笑著答應了。 態(tài)度轉變這么突然,明明其中有鬼啊,他為什么就沒想到呢。 姜建華越想越覺得自己蠢。 虧他想著拿了王家準備給姜糖的那份工作,是他這個做哥哥的虧待了她,特意交代付紅到時候多拿十塊錢給她做嫁妝,結果她就是這樣回報他的? 難道,她真的想跟家里斷絕關系? 不,不會的。 姜糖不會,也不敢這么對家里。比起鄉(xiāng)下對女兒的態(tài)度,家里對她已經(jīng)夠寬容了。就算在紅星鎮(zhèn),姜家對兒女們也是最公平的,像他們家這樣供女孩念高中的又有幾戶呢? 況且,姜糖向來最聽媽的話。 姜家兄妹四人,她是最心軟的,也是最聽話的,她怎么敢說走就走了呢? 就算之前家里已經(jīng)爆發(fā)過沖突,姜建華也只當她腦子一時沒轉過彎,小孩子賭氣呢。 夜風呼呼地,從姜建華敞開的襯衣領子里灌進去,吹得他通體生寒。 姜建華解開車鎖,握著車龍頭的手骨節(jié)凸出,心神恍惚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作。 他一遍又一遍的想著今早出門前江糖的表現(xiàn),又不知道找了多少借口,才做好心理建設,安慰自己眼下情況不算糟得徹底。不管咋樣,這都是姜糖一個人的主意,跟姜家其他人沒關系。 是姜糖心氣高,瞧不上王明華二婚,不是他們故意放她走的。 就算王明華遷怒,好歹也會看在兩個外甥的份上,不會鬧得太僵。 雖然—— 姜建華也不明白,為什么跟大妹恩恩愛愛、鶼鰈情深的大妹夫會在大妹剛剛去世就看上了姜糖。 但他是男人,他最明白一個男人如果對一個女人感興趣時會是什么樣的表現(xiàn)。 即便王明華在大家面前沒有表露出對姜糖的另眼相看,始終溫和有禮,一舉一動都謹守姐夫和小姨子的界線,但姜建華無意間瞧見過他看姜糖的眼神,幽幽的,那是男人對女人最純粹的欲望,還有無從探究的計量。 姜建華回到家時,已經(jīng)將近十點。 堂屋里稀罕地開著點燈,特別亮堂。 一大家子誰也沒敢睡,圍坐在八仙桌上,氣氛沉默得嚇人。姜建華剛停好自行車,見院子里靜得出奇,心里涌出一股不祥的預感。本來平靜下來的心跳聲再次砰砰作響,仿佛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果然,他的預感沒有錯。 一踏進堂屋門,抬頭便撞進王明華暗沉的雙眼。 姜建華心里咯噔了一下,隨即咧嘴笑著打招呼:“明華,這么晚還沒回去?” “春兒跟小偉送回家了還是睡著了啊?”他四下張望了一圈,下意識選擇轉移話題。 王明華隨意點了下頭,目光越過姜建華肩膀向門外看,待發(fā)現(xiàn)外頭空無一人,臉上的淡笑才徹底冷了下去。再將大家臉上的尷尬、心虛收進眼底,王明華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沉聲問道:“姜糖她人呢?” “……” 滿屋寂靜。 姜老爹坐在上首,手上拿著一桿長長的水煙,一如既往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