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鬧鐘，按時醒了，蒲郁掀起眼罩，拉開窗簾一角。霧蒙蒙，天色灰暗，像重慶的冬。壞天氣不妨礙人們對新春的期盼，街市喧鬧，隱約聽見小孩放響炮的聲音。

    “先生，預(yù)約的葉先生來了。”女工在門后道。

    “請他上來?！逼延舸┻^衣帽間來到會客廳，變成了摩登的蒲小姐。

    只消片刻，穿長褂的老葉露面。大約沒想到要見的是位佳人，大約佳人的氣場給予壓迫，特科工作多年的他竟有瞬間的局促，“實在來不及準(zhǔn)備衣裳，就這么過來了。”

    蒲郁頷首道：“請坐?！?/br>
    老葉落座，方才松緩了些，“蒲小姐，你的要求我了解過了。組織對你寄予信任，包括我在內(nèi)一共派了十人過來?！?/br>
    “你們沒有與這邊的小組接觸罷？”

    蒲郁遞上萬霞那份文件，其中有張結(jié)婚照，“這二位是你們的重要黨員，但和上線失去了聯(lián)絡(luò)。你看這份文件能證實他們的身份嗎？”

    老葉仔細(xì)看過文件，道：“如果萬霞是聯(lián)絡(luò)員的身份，特科華東支部應(yīng)該有記錄。不過這位先生……成分有些復(fù)雜，單憑女士的保證書，無法證明?！?/br>
    蒲郁急切道：“怎么才能證明？”

    “萬霞親自把這些年的工作材料帶回支部?！?/br>
    “他們就在敵營，怎么可能記錄做的事情？”

    “這……”老葉琢磨道，“恐怕必須回中央蘇區(qū)，陳述全面的材料?！?/br>
    蒲郁哂笑，“不是罷，你們自己人也要審錄口供？”

    “我們的工作嚴(yán)密而周詳。”

    得，諷刺她軍統(tǒng)亂無章法。蒲郁不快道：“等于說要想證實吳先生的身份，必須先保證萬小姐的人身安全？”

    蒲郁思索良久，道：“那么到時你帶七個人去馬斯南路接萬小姐，分兩個人給我就夠了?！?/br>
    老葉道：“太危險了?！?/br>
    “還不是因為你們嚴(yán)密的工作線！”蒲郁一時動氣，“萬小姐沒了什么都沒了?！?/br>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這么做，你們不一定能活下來?！?/br>
    “雖然陣營不同，但同為民族存亡而抗?fàn)?，我敬佩你們。這是我的信念，也是他傾盡半生的追求，就算死，他也不能以一個漢jian的身份而死?！?/br>
    他是我的二哥，我的引路人，我的英雄。

    我今生只有一次的初戀。

    第80章

    說來諷刺，除夕這日，吳祖清竟在特高課辦事。回宅邸天色已晚，四下冷清。

    萬霞道：“恕我多話，這個日子，你想去那兒就去罷?！?/br>
    吳祖清眉間微蹙，“去哪兒？”

    “那么我將人請過來?！?/br>
    沒答話。

    萬霞看了吳祖清片刻，去壁龕打電話，“喂？煩請蒲小姐接電話。”

    “……我想請蒲小姐過來打牌。”萬霞瞥見停駐在樓梯邊的吳祖清，故意提高聲量，“她生病啦？嚴(yán)重嗎？……哦好的，請代我問候。”

    聽筒落回時，吳祖清邁步踏上樓梯，“吃飯罷。”

    飯廳長桌布了十道佳肴，吳祖清道：“鋪張。”

    “這可是年夜飯呀……”萬霞說著噤聲。

    假夫妻，甚至談不上貌合神離，吃齋飯也勝過年夜飯。

    吳祖清拾起筷子，遲遲未動。

    萬霞嘆息道：“給你煮碗面罷？”

    “不了，我想起來有些事還沒處理?！眳亲媲鍖⑼肟陻[工整，起身去了書房。

    萬霞吃過飯，撳鈴喚傭人來收拾，又囑咐道：“送些茶點去書房?！?/br>
    萬霞思來想去，再撥了一通電話到張記，“喂？我是吳太太，蒲小姐抱恙，我請醫(yī)生去看看好啦？”

    “不好意思呀吳太太，我們先生已經(jīng)睡下了?！?/br>
    “這樣啊，那好罷，我改日登門拜訪?！?/br>
    收線后，萬霞就坐在客廳。當(dāng)初蒲小姐走的時候，他們怎么說的，好好的怎么會這個樣子？他們之間的糾葛，旁人一點兒也琢磨不透。

    良久，吳祖清下樓來。他換了身西服，還梳了頭發(fā)。他說：“我出去一趟，你沒事早點歇息。”

    萬霞只回了個“好”。

    萬霞心生感慨，剛結(jié)婚那會兒，她還對戀愛、婚姻抱有美好幻想。如今目睹太太們的婚姻，經(jīng)歷了是與非，是一點兒影兒也不存了。

    像蒲小姐那樣，還能牽動一個人的心扉，大抵是幸運的。

    屋外汽車引擎聲減弱，萬霞熄了燈，沒入黑暗。

    防彈汽車后座上，吳祖清沒有一點兒赴會的心情。即使有，整整兩輛車的特務(wù)也令人打消念頭。特高課長官出行的派場，她看了會有什么感想？

    他拒絕了與軍統(tǒng)合作，同組織的聯(lián)絡(luò)也斷了。她有千百個理由相信他投日了，而他這次想辯駁，在監(jiān)視下也沒有辯駁的機會。

    恐怕她不會放過他了。

    明知如此，他仍要去見她。

    他想念她到了這個地步。

    車停泊，吳祖清在難以分清保護(hù)還是挾持的擁簇中下車。張記的門沒有鎖，他推門，往樓上走。

    拐角撞上步履急促的青年，吳祖清漠然以對，手指卻攏了攏。

    緩緩走到會客廳門前，他還未發(fā)話，就聽見熟悉的聲音自昏暗中來，“稀客?！?/br>
    吳祖清沒由來地笑，“搞得這么黑黢黢?！?/br>
    “你怕了?！?/br>
    吳祖清打開燈，瞧清那張故作天真的臉。仿佛攪了一室春光，她還沒來得及見人。他忍著，一步一步走到沙發(fā)跟前。

    只一句，也只一瞬，吳祖清心下淌過涓涓清泉。

    她還是小郁，卻也不像是了。接下來說的話沒一句中聽。

    “你過來?！眳亲媲迕轿鞣碌臉尡?，轉(zhuǎn)而拿出手帕。

    在蒲郁靠近的一瞬間，吳祖清一下子將人壓在長發(fā)上。指尖勾起裙擺，掌心貼吊帶襪寸寸上挪，如過去彼此都很鐘意的前戲。但他只是在找她身上藏的槍。

    他沒找到槍，卻察覺出她細(xì)微的身體反應(yīng)。

    他閉上眼，呼吸她的香氣，沿脖頸去吻她的耳垂。他擁著她，擁著珍貴的易碎的寶貝。漸而有些沉迷，他撥開旗袍前襟，在柔軟起伏上揉捏，帶槍繭的指腹習(xí)慣似的繞尖兒打轉(zhuǎn)。

    “小郁?！陛p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她似乎說了些冷情的話，他沒心思去聽，細(xì)啜她耳屏，還有三角窩。

    “讓我抱一會兒?！彼麊问謱⑺哪樒^來，“就一會兒?！?/br>
    眼睫半垂，他瞧見她動情的神態(tài)，可她吐出刀鋒般的詞，“你有??！”

    他調(diào)笑，就要垮下她的衣衫來。忽地，裝槍的皮套一松，他反應(yīng)已來不及。

    槍口直懟他的腹部。

    吳祖清閉了下眼睛。

    他活該。

    復(fù)睜眼，他凜神去奪槍，但她比他輕巧、迅速。她躍過沙發(fā)背，抬槍對準(zhǔn)他。

    比起槍口，她冷漠的樣子才致命。

    “除夕夜一個人臥病在床，除夕夜被學(xué)生用槍指著，不知二哥覺得哪一個更可憐？”

    “我在名單上？”

    “啊，差點忘記，恭喜二哥高升。如愿成了日本人的犬牙。”蒲郁真心道喜似的。

    吳祖清心下猛顫，以至于笑了出來，“傅太太，你希望我這么稱呼你？”

    “……我于二哥無情可言?！?/br>
    一切一切，轟然坍塌。

    “是嗎？”吳祖清出神呢喃。

    蒲郁其實不太能穩(wěn)穩(wěn)握住槍，背上汗溻，神經(jīng)緊繃。

    她看向壁鐘，又掃了眼盆景里置放的特別炸-彈，最后從衣帽間的門收回視線。

    若攤開來講，二哥斷然不會放棄來之不易的身份，她只得設(shè)計特別行動。

    整個行動里，唯一的變數(shù)是那個去西摩路三十七號送信號的陌生學(xué)徒。稍有一點差池，假戲就會成真。

    “那么，這次不要放過我了。”

    蒲郁看見二哥濕潤的眸眼。不懼死，而是最純粹的愛意。

    電話鈴響了幾聲，斷了。

    蒲郁笑容璀璨，“二哥，我們——下地獄罷?！?/br>
    槍聲響起。

    “衾兒冷，枕兒涼，見一輪明月上宮墻。勸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駕如同伴虎狼，君王原是個薄情郎……”

    十六年前，風(fēng)雨飄搖，天津出發(fā)的貨船改航道，偏離上海，到了香港島。

    灣仔皇后大道，一爿黯淡的裁縫鋪在街市中顯得格格不入。

    “二少爺，要登船了，你這是去哪邊？”

    著銀魚白西服的青年徑直走向馬路對面，推開了裁縫鋪的門。

    打盹兒的少女學(xué)徒倉促起身，“先生、先生可是想做西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