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最近的醫(yī)院也要走一陣,幸而趕往醫(yī)院的途中遇見孫家的車,蒲郁請司機行個方便。司機卻道聽也要去醫(yī)院,奉太太之命,接萬小姐回家。 蒲郁一聽即明,不是接,是逮。萬霞曾在南京的婦女聯合會做事,當下不可能不出力。 街道空蕩蕩,煙霧彌漫。戰(zhàn)機的轟鳴就盤旋在頭頂。 司機是要了命才以最大馬力開往醫(yī)院。 較避難所的情況,醫(yī)院尤其讓人難捱。過道、房間,目及之處全是橫陳的奄奄一息的人,可能下一瞬就會變成尸體。而還在走動的人,都在找醫(yī)護人員。 蒲郁看見前方閃過的白影,不管不顧地追上去,“醫(yī)生!這小孩等不了了,請你救救她!” 醫(yī)生一頓,轉過身來。 “蓓蒂!”蒲郁驚呼。 吳蓓蒂哽咽,說不出話來。使命在身,她抬手查看女童的狀況,靜默片刻,道:“救不了了……” 蒲郁不相信似的探懷中女童的脈搏,渾然怔住了。她咬緊牙關,艱澀道:“還是個孩子啊,有沒有六歲……” “小郁?!眳禽淼偻瑯硬恢骱畏磻?。但沒時間閑話,不遠處的護士喚吳醫(yī)生做手術。 “快去罷?!?/br> 蒲郁將女童安置在涼席上,遇護士尋人幫忙,索性投身于救助工作了。 運送傷患時,蒲郁撞見孫家司機與萬霞爭執(zhí)不下,放話道:“你回稟孫太太,晚上我保證把萬小姐安全送到府上,否則我的命任拿去?!?/br> 司機與萬霞皆是一驚。司機還要說什么,蒲郁轉頭道:“萬小姐,那邊的患者在喊,你去看看?!?/br> 司機也知此刻萬般道理都是無理,只得離開。 入夜,醫(yī)院依舊忙碌。吳蓓蒂勉強得個空閑,給蒲郁送來盒飯。蒲郁道:“我不餓,給萬小姐罷?!?/br> “還有的,我去拿。” 三人找了個稍微安靜的地方坐下。吳蓓蒂與萬霞這才在蒲郁介紹下認識了,蒲郁暫且沒提二哥的事。 吳蓓蒂出聲卻道:“二哥還好嗎?” 蒲郁斟酌道:“你回來的事,吳先生可曉得?” 蒲郁在人前向來稱二哥為“吳先生”,吳蓓蒂沒作他想,道:“我瞞著他的,你可不要說出去。你曉得,我起初念的不是醫(yī)學,聽到第一次淞滬抗戰(zhàn)的消息,我考了醫(yī)學,沒告訴他。天津爆發(fā)戰(zhàn)事,我和同學們趕上最后一班飛機回來了。” 任蓓蒂再講下去,旁人就要聽出蒲郁與吳祖清的關系不簡單了。蒲郁故意碰掉萬霞的筷子,趁其俯身之際,對蓓蒂輕輕搖了搖頭。 吳蓓蒂了然,轉移話題道:“不過我見到大哥了。我本來跟著同學們在前線救助,不想那個團是大哥在指揮,給轟到這兒來了?!辈唤薹薜?,“豈有這般道理!” 萬霞出言寬慰:“吳小姐是女中豪杰,前線與后方同樣重要,在這里也能發(fā)揮作用的?!?/br> “可談不上豪杰,小郁比我勇敢多了,不惜涉險送不相識的小孩來救治?!?/br> 蒲郁黯然道:“我沒做什么。” 吳蓓蒂拍了拍蒲郁的背,“這樣的事,你我難免,不要過于自責?!?/br> 萬霞看出其二位情意深重,或許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找借口走開了。 沒一會兒,萬霞急急忙媒回,“吳先生來醫(yī)院了!” 吳蓓蒂猛地起身,“我得藏起來,你們替我打掩護!” 吳祖清當然知道小妹的行蹤,可無暇給彼此找不痛快。方才聯絡員來報,蒲組長在醫(yī)院,他放心不下,這才來的。 蒲郁與萬霞來到走廊上,當即同吳祖清打了個照面。 人完完好好,他松了口氣,淡然道:“蒲小姐怎么在這兒,你的人不要管了,還顯不夠亂么?” 話未說明,其實是指責她身負要務,不該在此。 萬霞看在眼里,覺得他們關系匪淺。至少不是孫太太說的“不要放在心上”的關系。 蒲郁不想拂了萬霞的顏面,客氣道:“吳先生,張記等事宜我自安排妥當了,多謝關心?!?/br> 吳祖清有意做給萬霞看,說“你們該回去了”,卻只抬手扯蒲郁的志愿者袖章。 萬霞道:“吳先生若無要事,可否送我們一程?” 分明吃味了,還考慮著蓓蒂的處境。教養(yǎng)可見一斑。 蒲郁心下嘆服,道:“我答應了要送萬小姐回府的,那么有勞吳先生了?一會兒不那么忙了,我再走。” 話說到這個份上,吳祖清不應承便是沒風度了。他頷首道:“蒲小姐萬事小心。” “辛苦了,保重。” 是這些日子里想說,但無緣說的話。 望著漸遠的背影,蒲郁莫名惆悵。 “你怎么讓他們單獨走了……”吳蓓蒂冷不丁探出來。 “蓓蒂,真是有好多事要同你說。很高興你回來了?!?/br> 第58章 萬霞甫一回到孫府,便被禁足。孫太太說,小姑娘唯在這件事情上擰不轉,那么多人哪,缺她一個做事的嘛。鬧脾氣,不讓出去,便回南京去。 蒲郁忙勸,路途危險,不能讓萬小姐回南京。 實際是聽二哥分析了戰(zhàn)況。日方見上海久攻不下,在側翼作祟,導致戰(zhàn)線拉長。我軍不利,他日若撤離上海,南京則是下一個戰(zhàn)場。 二哥的戰(zhàn)略遠見,蒲郁在第一次淞滬抗戰(zhàn)之前便領略過。但此番,非二哥一人之言。 蓓蒂憂心戰(zhàn)事,托蒲郁出面陳情,吳家三兄妹得以小聚。戰(zhàn)時的相聚是很珍貴的,何況這三位都系關重任,如今一聚不知何時再見。蒲郁本來不去的,但蓓蒂胡話,拿“不然便喊你二嫂”要挾。 蒲郁去了,蓓蒂也二嫂長二嫂短的,還說不是二嫂,怎同二哥來見大哥。蒲郁語塞,人前不好發(fā)難。 吳祖清斥道:“沒規(guī)矩?!?/br> 吳斯年卻是笑吟吟的。 吳家這位大哥年長吳祖清幾歲,二人同出長房,模樣肖似。大哥穿戎裝,端坐時不怒自威,較二哥多些豪爽匪氣。 吳斯年不知蒲郁的身份,全當弟妹看待,談論時局也不避諱。 “講這些干什么呀?!眳禽淼汆恋?,“這會兒可是‘過年了’?!?/br> 吳斯年道:“阿如還是細蚊仔?!?/br> “小郁,我們三兄妹是‘嘉’字輩。”吳蓓蒂依序指過去,“嘉慈、嘉憫、嘉如。” 蒲郁瞧了吳祖清一眼,抿笑道:“原來二哥本名吳嘉憫?!?/br> 吳祖清也笑,“家父要大哥和我一個慈悲一個憐憫。只得她這么個寶貝女兒,寓意如愿?!?/br> 兄長們面前,吳蓓蒂顯小女兒態(tài)。蒲郁心生羨慕,也不免有些許落寞。 許是看出蒲郁的情緒,吳斯年問:“不知蒲小姐椿萱可好?” 問及父母,蒲郁一時有些拘謹。 吳祖清代答道:“大哥,蒲小姐祖籍奉天,后遷居天津,避難來的上海?!?/br> 各中詳情吳斯年大概有數了,也不再問。轉而道:“阿憫與你結緣,莫不是抽簽來的?” 吳祖清道:“也許?!?/br> 吳蓓蒂憶起這么樁趣事,道:“大哥投戎,二哥繼承家業(yè),是抽簽決定的?!?/br> 蓓蒂以為的繼承家業(yè),應當是別的。抽簽決定往后的道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蒲郁這才明白,他們不是在說笑,而是詢問她的身份。 話家常,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吳斯年請辭,派軍用吉普送他們離開。 “二哥。”蒲郁輕輕喚了一聲。 “怎么?” “好像二哥是真的了?!?/br> 吳祖清看過來,不解何意。 “就是感覺……又親近一點兒了?!逼延羟那奈兆×怂氖?。 吳祖清另一只手覆上來,“我大哥好不好?” “嗯,蓓蒂講得對?!?/br> “什么對?” 同我見了大哥,便是一家人了。 有的話,不用說。 上海不見蕭條,人們心里是蕭條了。政府欲以《九國公約》的條例,讓英美諸國出面制約日軍??芍T國借口稱中國率先挑起上海戰(zhàn)事,作壁上觀。 此前,日方為打探中方真實意圖,向許多親日官差拋出橄欖枝,其中還有原北洋政府的泰斗之一。 情報掮客游走在各方之間,破壞別動組行動,惹得蒲郁很是不痛快。別動組組長,組織鮮見的女校官,連這一情報也抖了出去,蒲郁立即找到吳祖清,稱必須除掉名聲最響的獨眼龍,殺一儆百。 言之篤定,其實多少有點兒打商量的意思。畢竟開戰(zhàn)前,吳祖清就把獨眼龍發(fā)展為了線人。 目前為我所用,日后說不準。 吳祖清考慮再三,顧念與蒲郁的情分,最后同意了。 吳祖清借口商談要事,邀獨眼龍在秘密寓所見面。晚六時三刻,獨眼龍先行離開寓所,人員還未抄上去,蒲郁一槍狙擊命中他的頭部。 尸首橫在馬路上,不日見報,謂為漢jian。情報掮客們藏匿的藏匿,潛逃的潛逃。 大老板對蒲郁的果敢行動嘉以贊許,還拿到近來成立的青浦特訓班作宣講。 “你知道余主任說什么,”吳祖清在床笫間對蒲郁道,“當初別動組看不上的小姑娘,轉眼拿下別動組,戴主任欣賞得很哪?!?/br> 蒲郁去拍那狠掐在腰上的手,扭動道:“那二哥有沒有和余主任說,小姑娘還拿下了我們伍教員?!?/br> “得意了?”吳祖清壓低蒲郁的背,發(fā)力頂撞。 蒲郁喘著氣,綿綿道:“二哥,功歸你,賞歸我。左右你還是得了好處的?!?/br> 余下狂浪卷挾檀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