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休月假那兩天,蒲郁推辭了孫太太的牌局,同蓮生去青浦縣探望師母。鄉(xiāng)野風景清幽,院子里的雞咯咯咯飛來竄去,蒲郁要躲,小孩反而還抱起一只大公雞來嚇唬她。老人在前堂看著,蠻高興。 吃過午飯,蒲郁、蓮生二人去到山坡上師父的墓,敬香叩拜后還不舍得離開。蓮生結束了難捱的沉默,道:“師父可能不太愿意我來看他?!?/br> 蒲郁睨他一眼,“按理說師哥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徒弟,我可沒進門?!?/br> “那是舊思想,什么傳男不傳女。” 蒲郁笑,“師哥也會講這樣的話了。” 蓮生一怔,有意轉移話題,“你便沒想過自立門戶?” “開鋪頭要錢的呀?!逼延舻溃拔疫€沒那個本事?!?/br> 蓮生嘆息般地搖搖頭,忽然道:“怎么師母談起小于師傅那么個表情?他現(xiàn)在做什么?” “在日本人的鋪頭做事?!?/br> “他……”蓮生也不知說什么好,頓住了。 “也不怪于師傅嚜,可我心里總過不去這道坎。” 話說開了,蓮生也愿意提及離開這些年的事,不包括組織的部分。蒲郁知道到“推心置腹”那一步需要時間,表現(xiàn)如常,只在下坡路上問師哥要了支煙。 文苓說這是交際工具。學以致用,向來是她的優(yōu)點。 蓮生給了煙,卻有些訝異。蒲郁笑道:“師哥,我也有不少煩心事的。” “給師哥說說。” “下回嚜,今天不宜講這些?!?/br> 蓮生想了想,問:“是阿令的事?都還沒聽你談起。過去總是阿令長阿令短的?!?/br> “沒有的事。她在北平念書,接受了進步思想,常常發(fā)表文章。我很為她高興的……” 蓮生謹慎道:“可是?” 蒲郁抿了抿唇,“報上有些關于時局的報道,坊間也有傳聞。我就是擔心她這么下去會有危險?!?/br> “好好的學生能有什么危險?” “國府的做派你不曉得?不對付日本人,反而揪著同胞不放!”蒲郁語氣強烈道。 蓮生奇怪道:“這些話誰告訴你的?不是剿匪嚜,怎么是同胞呢。” “阿令說的呀,什么階級我也不懂,可——” 蓮生打斷道:“我們老百姓過日子就行了,莫議時局?!?/br> 過了會兒,蒲郁嘆氣道:“我就這么個親人了,若是有個萬一……無論如何,我要保護她?!?/br> 真真假假,至少這句話發(fā)自肺腑。 蓮生輕輕拍了拍蒲郁的肩膀,不再言語。 他們在鄉(xiāng)下歇了一晚,回到城里。各自有事務,沒來往的契機。蒲郁想著談話可能點而過了,也不主動聯(lián)絡。倒是蓮生來洋服店看了小郁一回,也只得一回。 過了些時日,正當蒲郁疑心蓮生是否察覺了什么的時候,蓮生再度露面。狀似閑談,實則打聽吳家的事,準確來說是吳太太文苓。 蒲郁心里發(fā)慌,怎么無知無覺中蓮生就懷疑上文苓了?蒲郁面上不顯,末了問:“師哥找吳家有什么事嗎?” “方才聽你同經(jīng)理提到吳太太,想著是不是我知道的那個吳家。是我多話了?!鄙徤氯^去,沒說幾句便告辭。 天色漸晚,蓮生來到公共租界越界筑路處的一間藥房,掌柜請他進里屋。 蓮生凝重道:“找到‘船夫’了!” 掌柜一驚,忙請他坐下,“仔細說說?!?/br> 潛入cc情報部門的同志于險惡境況下終于拿到機密檔案——幾份聯(lián)絡員的資料。之后進行暗訪、篩查,找到了“船夫”的聯(lián)絡員,緊跟著也找出了“船夫”。 蓮生喝了口水,接著道:“以往我們忽略了這點——‘船夫’其實是個女人!” “她什么身份?” “‘上友商會’你可曉得?會長身邊的紅人,吳祖清的太太?!?/br> “生意人太太?”掌柜的琢磨道,“怎么會是這么個身份,那先生沒有問題?” “還不能肯定,不過‘船夫’行事的時候連家里的司機都回避,平日里也只是像別的太太那般打打牌,逛逛商店。” “這個事情我會盡快匯報上去,除此外你還有什么想法?” 蓮生急切道:“眼下是我軍轉移的關鍵時期,‘船夫’不是頭號也是二號人物,必須盡快解決。如若再拖,潛伏的同志性命成憂?!?/br> “你不要急,解決肯定要解決,但得從長計議?!?/br> “我有一計!”蓮生頓了頓,“我們可以爭取一個人——我原來做裁縫時的師妹,她工作的洋服店正好與‘船夫’有些瓜葛?!?/br> 掌柜暗自忖度,道:“太順利了……那‘船夫’是什么人,把我們一個聯(lián)絡站都毀掉了!” 蓮生一愣,“你認為另有蹊蹺?” “如若是設計好的局,我們這時候行動,豈不就讓他們甕中捉鱉。” 蓮生想了想,搖頭道:“你不了解我這個師妹,很本分,待人也一片誠心?!?/br> “你有多了解她?”掌柜道,“這么些年你沒接觸過,人可能是會變的?!?/br> 蓮生也猶豫了,“那……我且試她一試。” 近來蒲郁總感覺有人盯著自己,不曉得是哪方面的人,不敢貿(mào)然應對。這夜下工,她同店里的師傅一道走,路上臨時說餓了,繞路去愚園路買餡餅。 店里的電話是有記錄的,沒個托辭不好用。餡餅店隔壁的雜貨店有電話,她原想趁機打電話到吳宅,可余光瞥見跟蹤她的人,只得作罷。 她揣著餡餅回到赫德路,剛拐入昏暗的里弄巷子,身后兩個人便躥了上來。她早有準備,正欲摸小刀,忽見前方出現(xiàn)光亮。 “小郁?”來人似是路過,提著油燈朝巷里探了探。 是長期住在一樓的作家先生! 蒲郁如獲大赦,忙回道:“韓先生,是我。” 韓先生走了過來,光亮愈來愈近,蒲郁身后的人立刻消失得無影蹤。 “這么晚才回來???” 蒲郁笑笑,“是啊,換季店里忙。韓先生這么晚是要出門嗎?” “哦,我餓了?!表n先生推了下銀絲邊鏡框。 蒲郁看了看手中完好的餡餅,“正巧我買了宵夜,韓先生不介意的話拿去吃吧?!?/br> “這怎么好……” “往日韓先生多有照顧我,一個餡餅而已嚜?!?/br> “個么我不客氣啦?!表n先生接過餡餅。 蒲郁頷首道:“我先上去了?!?/br> “好?!睅Т延暨~步,韓先生又道,“小姑娘少走夜路呀?!?/br> 蒲郁揮手笑道:“我不是小姑娘啦!” 韓先生剝開油紙,咬了口餡餅,嘀咕道:“我看著長大的,不是小姑娘是什么?!?/br> 至此風平浪靜,蒲郁思來想去,冒險給吳宅打電話,說店里新到幾匹英國進口絹絲,請?zhí)^來看看,或者送小樣上門去。 接電話的是何媽,認為小郁師傅這是思念先生了,不好直言故而還借太太的名義。何媽回說請示了再答復。之后沒有告訴太太,只私下同先生講了。 吳祖清似有些詫異,“不同太太講,同我講作甚?” 何媽垂首道:“先生這么想的話,那我稍后便同太太講。” 當真是吳家的老傭人,明面恭順實際教做人,即便露水情也要給人留體面。以為他還是那個二少爺,長不大似的。 “行了。”吳祖清道,“我會看著辦的,以后小郁的事你不要過問,也不要講到太太面前去?!?/br> “好的,先生。”何媽拿出信件,“方才郵差送來了蓓蒂小姐的信,還是收起來嗎?” 吳祖清擺手道:“無非是欺瞞我的鬼話,不看也罷。” 何媽掩門告退,卻聽吳祖清發(fā)話,“叫劉司機備車。” 好不容易落個半日清閑,卻又要處理文苓的爛賬。吳祖清甫一來到洋服店,便對蒲郁道:“小郁師傅,我太太上你這兒比上牌桌的癮還大?!?/br> 看上去他在講笑,可蒲郁曉得這是在苛責她不該這么打電話。 蒲郁陪著笑笑,請吳祖清去里間看新貨。 四下無人,吳祖清查清室內(nèi)沒有竊聽裝置后,低聲道:“不要摻和文苓的案子?!?/br> 蒲郁怔了怔,“組織的安排,是我可以拒絕的嗎?” 吳祖清翻過面料小樣簿的一頁,偏頭瞧她,“你是別動組的,從這個層面來說,她只是你我之間的聯(lián)絡員,無權指揮你做事?!?/br> “可……” “那么你告訴我,她讓你做什么,你又為什么打這個電話求助?” “我沒有求助?!逼延艄緡?,即遭吳祖清晙一眼,便正色道,“二哥不知道,說明這件事你不能插手,自然也無權過問?!?/br> 吳祖清嗤笑,“不錯,同我講起規(guī)矩來了。你們各個都教我做事是嗎?” “小郁不敢?!?/br> 吳祖清啪地合上簿冊,“我看你敢得很!” 蒲郁面無懼色,道:“二哥先告訴我,為什么我不能參與?” 沉默片刻,吳祖清道:“你以為只是一個赤-黨的案子那么簡單?過去同我們作對的cc她都想一窩端了。背后有多危險不用我說了?牽扯進去,遲早調(diào)查到你頭上,到時候我也保不了你。” 過去蒲郁覺出二哥與文苓間有溝壑,不止問文苓是否cc,還胡亂追問過二哥的身份。經(jīng)過特訓,又見到“伍雪寒”教員,才曉得當時有多么“無知者無畏”。 如今“有知”,細節(jié)處顯古怪。譬如當著劉司機,文苓從不說什么有效信息。劉司機是二哥的人,蒲郁是明白的。要么二哥沒有告訴文苓,要么文苓知曉但有意回避。再譬如,文苓掌握許多關于cc的情報。 當下聽二哥這么說,蒲郁有些困惑。難道文苓不是cc嗎?還是說文苓在cc里有許多對頭,此番不僅要清理假cc,還要以公謀私? 問是不敢問的,蒲郁試探道:“同為黨-國效力,何至于此。” 吳祖清道:“這么些年過去,身在其中還不懂門道?” 蒲郁找不到突破口,只得說回正題:“可事已至此,我若收手,不成叛黨了嗎?” 吳祖清放緩呼吸,看著交疊雙手上的婚戒,忽然道:“我來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