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記者放緩呼吸，憑本能想離開這里。卻見兩道人影閃來，剎那間擒住他。鑰匙、公文包劈里啪啦撒一地，他發(fā)不出聲，亦掙脫不開。

    門輕輕掩上。

    樓上房間，三五人守著門窗。一人盤坐在地，頭戴耳罩，電線連接到手提箱中的竊聽機器上。見他開始動筆書寫，蒲郁拾起另一個耳罩貼耳。

    聲音透過機器放大，找上門來的三個日本釘子將路記者拽到角落，拿著槍要挾他供出實情。

    蒲郁押對了，他們沒有立即帶走路記者。說明他們暫時沒有安全的去處，即周遠達失蹤后，單憑他們自己無法聯(lián)絡到上峰。他們需要套出消息，才能考慮下一步動作。

    不過，令蒲郁意外的是，他們似乎沒想過總局的參與，只反復問路記者與那幾位日本商人的關系，以及糖果店的事情。到最后，他們不耐煩地說起日語，路記者會識字但很少開□□流，聽不太清楚。

    聽譯人員卻是句句入耳，在小筆記本上記錄道：意識事出蹊蹺，不該冒險來找路記者，起內(nèi)訌?！瓬蕚錃⑷藴缈?，偽造失足跌落。

    見“殺”字，蒲郁忙放下耳罩，打手勢示意小組人員即刻行動。

    三人從窗戶下，三人走樓梯，聽譯人員原地待命。樓下的門窗全上了鎖，蒲郁數(shù)三下，霎時只聽得巨響，嘩啦啦玻璃碎片落下，統(tǒng)統(tǒng)闖入。

    那三個釘子反應也很迅速，眼看偽造證據(jù)不成，欲直接將路記者槍殺。開槍之際，蒲郁抄起壁柜上的花瓶擲過去。

    扳機卻已扣下，花瓶只令槍口偏移往下，子彈擊中了路記者的大腿。

    緊接著那人轉(zhuǎn)身，槍口直指蒲郁。蒲郁率先躲閃，握住他的槍柄往前一帶，勾腳踝，踹膝蓋窩，將他持槍的手別到背后。

    體格力量懸殊使得蒲郁無法令他跪地，眼看他就要趁彎腰之機，反把她從背后往前摔到地上，幸而同事搭了把手，她穩(wěn)穩(wěn)落地。

    混亂中，一個釘子打中懸頂?shù)碾姛?。爆炸聲過后，屋子一下暗了，釘子們早為這一刻提前閉眼，他們立即適應光線，交換眼神計劃出逃。

    只一秒，蒲郁幾乎半瞎的狀態(tài)，憑氣息辨認出釘子的所在。她猛地伸長手，逮住衣領往后拖，拿槍指著他的脖頸動脈。

    “你們的人在我手上。”也不管對方能否聽懂，蒲郁冷聲道。

    屋子里安靜下來，同事們持槍將另兩個釘子圍住。

    “下他們的槍?！逼延舻?。

    同事奪走一個釘子手上的槍，而另一個——就在同事靠近時，他忽然連開數(shù)槍。其余同事幾乎應激反應般地將他穿成馬蜂窩，他倒在血泊中，而負傷的同事勉強支撐自己倚著墻不倒下。

    很難說蒲郁不受震動，可沒時間在乎情緒，必須先將余下兩個釘子押送站區(qū)。

    這么大的動靜，樓上樓下的住戶探頭看發(fā)生什么事了。待命的警局支隊得到指令后趕來，封鎖現(xiàn)場，安排傷患去病院，吆喝鄰居散開等等，人仰馬翻。

    盡管經(jīng)過訓練，實際的行動仍不在蒲郁想象中，可怖得多。原本作為別動組人員，與其他科室配合行動，在現(xiàn)場理應作指揮，完事后也理應消失于無蹤。

    短短片刻，蒲郁想了很多，最終決定陪同路記者去醫(yī)院。

    “路記者，堅持?。　彼俨皇悄莻€不會處理傷口的女孩了，先就給路記者做了包扎。見路記者想閉上眼睛，忙大聲道。

    路記者擠出慘淡的笑來，“你可沒說，幫個小忙要付出這等代價?！?/br>
    無論如何，蒲郁只得道：“對不住?！?/br>
    “阿令，還好嗎？”

    “這點你放心，阿令很安全?！逼延纛D了頓又道，“我不會讓她有事的?！?/br>
    “看來，單相思的不止我?！甭酚浾邍@息道。

    蒲郁怔然，“什么？”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這些話，我就講了……”路記者道，“之前阿令只說姆媽去世，有個表妹不知所蹤。上回見了你，她情緒不佳，我問呢她也不說。后來喝了點兒酒，她終于告訴我了，卻也只是說，你心思重，愈來愈看不懂你了。”

    “還有嗎？”

    “你以后不要見她了，這傷就當我賠你的。”

    子彈沒打中要害處，路記者的命保住了，但會不會跛腳還要看手術后復健情況。蒲郁得知了情況，在施如令來醫(yī)院前離開了。至于說辭，路記者會說遭遇了劫匪，有警察、醫(yī)生證實，施如令不得不信。

    路記者動手術的時候，租賃屋恢復如常。情報科同事的手術卻不太順利，因槍傷多處且致命，生命體征微弱。

    吳祖清在審訊室接到消息，轉(zhuǎn)撥給財務室會計，“勞煩注意下情報科，提前為家屬準備一筆撫恤金罷?！?/br>
    講勞煩，講撫恤，卻毫無人情味可言。

    事后，吳祖清從機關辦的隱秘小道回到路面，像是從商行出來似的。人在后排落座，劉司機道：“先生，方才太太打電話到商行找您，說她去楊太太家打牌了。”

    從后視鏡里看見司機欲言又止的模樣，吳祖清問，“還有？”

    “太太說……小郁師傅送了新做的大衣，等您回去試穿。”

    “衣服等我還是人等我？”

    司機垂眸，“連衣帶人。”

    “胡鬧！”將要出口。司機察言觀色，忙不迭道：“那么先生去那兒？”

    好一會兒，擰緊的眉漸漸松開，吳祖清道：“回家?！?/br>
    吳宅幾經(jīng)春秋，庭院愈發(fā)幽深宜人。月末的夜，銀杏樹還眷戀秋意，微風吹拂，葉子簌簌飄落。

    蒲郁待文苓離去后便覺貿(mào)然前來很不妥，這會兒坐在二樓客廳，無心賞景，隨落葉數(shù)著去留。

    聽見樓下的動靜，她像貓兒一樣渾身都刺起來了。手放在大衣包裹上，盡力作出坦然模樣。

    二哥的腳步幾乎無聲息，忽而一聲“小郁”從背后響起，她打了個激靈。

    “怕我？”吳祖清繞到她眼前，在一端的單人沙發(fā)落座。

    “沒有。”蒲郁默了默，上身朝前傾以示親近，“二哥。”

    吳祖清在樓下褪去大衣、手套交給了何媽，此刻堂而皇之穿著中山裝。蒲郁感到困惑，更畏懼，“二哥？”

    “怎么，常人穿不得這身制服了?！眳亲媲逍?，“要完我們一起完不就得了。”

    “二哥……我?！逼延粼捳f得急，咬到舌頭，卻忍痛繼續(xù)道，“我是來送衣服的。”

    “前些日子訂的大衣，這就做好了。不愧是小郁師傅，手藝超群?！?/br>
    話中的諷刺，只怕愣頭青也聽得出。

    蒲郁抱著衣服包裹站起來，垂首道：“我是來請罪的。”

    “嗯，倒還有自知之明?！眳亲媲鍙牟鑾紫履贸鲨F盒與金屬打火機，點燃一支煙，“你先告訴我，這么晚了上這兒來，有沒有問題？”

    “有?！逼延籼鹧劢奕デ扑翱烧f得通的，我是洋服店的裁縫，來送衣服的。”

    “我們不再是住樓上樓下的鄰居，洋服店到馬斯南路有多遠？現(xiàn)在幾點鐘了？哪家店這么晚還送衣服，何況我太太還不在家?！?/br>
    蒲郁藏在包裹下的指節(jié)摳緊了，狠了心道：“大不了講我有心依傍二哥，暗通款曲。”

    靜了會兒，吳祖清輕笑一聲，“你過來?！?/br>
    “作甚？”蒲郁懷有怯意，卻不由自主往他跟前挪。

    還有一點距離遠，吳祖清忽然將她一把拽了過去，包裹掉到地上。她沒法保持平衡，也就落到他懷中。她低聲驚呼：“二哥！”

    看似松落落地環(huán)住她，實際箍很緊，使她側(cè)身也動不得。吳祖清發(fā)出悶笑，聲帶的震動似撥動她耳廓，“說是來請罪的，怎么一點誠意也沒有。”

    蒲郁抿唇不語。吳祖清仍戲謔道：“那么你講講，暗通款曲怎么個款曲法？”

    耳根被磨得發(fā)軟，蒲郁慢慢咕噥道：“這不就是了嚜?！?/br>
    第43章

    心神定下來，才聞到二哥身上的血腥氣。

    蒲郁怔怔然，“你才從那個地方回來對不對？”沒見過真正的刑訊室，可作為特訓班畢業(yè)生也曉得它的存在。

    吳祖清突然松開她，“去坐著罷?！?/br>
    “我不介意?！彼吹贡ё∷氖直?，“只是……我們的人負傷了，很嚴重。路記者的情況也不太好?！?/br>
    “讓你負責截住施如令，你偏要參與那邊的行動，現(xiàn)在是作甚么？”吳祖清睨了蒲郁一眼，“來跟我倒苦水？”

    大約覺得實在不該花前月下，蒲郁起身站在旁邊，“小郁不敢。對任務‘挑三揀四’是錯，讓同志負傷是錯，該聽候二哥處置?！?/br>
    吳祖清微曬，“我們家貓兒很乖，但有時候太犟了，沒理還不饒人?！?/br>
    蒲郁耳朵發(fā)燙，蹙眉道：“聽不懂?！?/br>
    將人看了半晌，吳祖清道：“你以為文苓為什么這時候出門？”

    蒲郁腦子里嗡地一聲，不敢抬頭。

    這時，何媽踩著布鞋上來了，在門廊邊輕聲道：“先生?！?/br>
    “進來?！眳亲媲宓?。

    何媽把茶點端進來，道：“蒲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

    “還是小郁師傅順耳?！眳亲媲宓?，“你去歇息，我這里沒什么事了。”

    待何媽走遠，蒲郁驚詫道：“難不成我要住這兒？”

    “就今晚。”

    曉得不該扭捏，可“蒲小姐”這個稱呼的轉(zhuǎn)變，不得不讓人多想。蒲郁道：“在這兒過夜，傭人們怎么看我？”

    吳祖清學著她方才腔調(diào)說：“大不了講你有心依傍二哥?！?/br>
    “雖然、盡管……我才不要做小?！彼f到尾，全沒了底氣。

    吳祖清笑出聲，“又不是舊軍閥，即便我想上頭也不允許?！?/br>
    國府明令規(guī)定軍、政人員不得納妾，鑲級銜的干部更應作出表率?？膳f制未革除徹底，納妾之風仍在民間盛行。以吳祖清的身份，也不是不能為之。

    回過頭來，發(fā)覺自己的話里像是有話，她佯裝鎮(zhèn)定道：“講笑嘛，小郁不存任何妄想?！?/br>
    吳祖清忽然感到喉嚨有些澀，端起茶杯來。其實想問，是不敢還是不愿？但無論哪個都一樣。話說白了，就剩索然。兩個人的關系，不能到那一步去。

    “衣服給我試試?！闭滟F好茶也無法浸潤真正澀楚的地方，他起身道。

    蒲郁打開包裹用的油紙，提起大衣從背后給吳祖清穿上，又轉(zhuǎn)到前面去整理衣襟。

    “比我給二哥做的第一件大衣好多了呢?！?/br>
    欲抽離的手驀地被攥住，她抬眸，看見他深邃的眼睛。

    “二哥？”

    總有比言語更好的言語，他的呼吸從眉心沿著鼻梁，作畫般描摹每一寸，最后來到唇。她閉上眼，只憑感覺回應。

    “怎么還記得第一件大衣？”吳祖清在呼吸間隙里含糊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