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吳祖清讓蓓蒂邀朋友同來香港度假——頂好的托辭，延長待在那兒的時間。

    蓓蒂作為東道主，從碼頭到目的地，妙趣橫生談了一路。同行的有戲劇社的幾位友人，他們正式留洋前最后的假期，自然要玩得盡興。

    施如令呢，施如令不愿意來的，被蓓蒂威逼利誘拖著來了?！皬埐每p難得肯放小郁出來，我不好不作陪?！彼馈Ｄ穻屵^世后，她斂藏鋒芒，說俏皮話也沒有原來生動了。

    是施如令的成長，可這成了壓在蒲郁心頭難言的石頭。

    蒲郁的憂悒在見到吳祖清的瞬間凝作酸澀，“二哥?！?/br>
    初回大大方方在人前喚他二哥。

    男人身形一頓，轉(zhuǎn)過身來。他穿銀魚白柞綢西服，袖子挽了兩轉(zhuǎn)，手握一卷書，戴一頂米白的編織夏帽，一側(cè)的臉迎著陽光。

    他笑笑，“小郁，等你好一陣了。”

    他說“你”，可她又縮了回去講“我們”?！拔覀儊砹??！?/br>
    吳祖清點點頭，收了笑，轉(zhuǎn)而招呼眾人去了。

    鴉片戰(zhàn)爭后，香港成了英國殖民地，“洋大人”才有資格往避暑的山上建造宅院，吳家的宅邸在尖沙咀海灣。來客在附近的飯店下榻，晚上就在飯店的餐廳開筵。

    餐桌設(shè)在窗玻璃邊，蒲郁望出去，疑心有什么人造燈光，像制造戲劇布景那般，否則怎會在月光霧蒙蒙的夜晚有這樣的景象，如墨藍的天鵝絨，細碎銀粉揮灑，落入迢迢褶皺之間。

    “看什么？”

    蒲郁回神，剛還在同別人談話的吳祖清正瞧著她。她未答話。

    客人們吃得差不多了，商量著沿海濱散步，紛紛起身往外走。蒲郁跟在末尾，沒一會兒，吳祖清也放慢速度，二人似是湊巧碰在了一起。

    “后生仔總有好多精力?！辨音[的年輕人們的背影在前方，吳祖清道。

    “都休息過了，才想著多玩一會兒?！逼延魷\笑，“二哥，你也很年輕。”

    吳祖清垂眸笑，復(fù)在月光下看她。

    蒲郁慌亂地錯開視線，沒話找話，“你們方才說的什么？”

    “什么？”反問延緩一秒，他的呼吸在無人察覺中恢復(fù)平緩，“sandrobotticelli（波提切利），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的一位畫家?！?/br>
    “哦，我不曉得……我還是有這么多不曉得的事?！?/br>
    “沒有人知道所有的事，小郁，就算是我?！?/br>
    “若是為了讓我好受一點……”

    “我不做無效的事?！眳亲媲宓?，“希望我的學(xué)生也養(yǎng)成這個習(xí)慣。”

    蒲郁停下腳步，“數(shù)月來，我在思索，二哥為什么覺得我錯了?！?/br>
    吳祖清道：“不是講你錯了，是可以有更妥當?shù)姆绞?。?/br>
    “為什么姨媽非自盡不可？沒有人問這個，阿令也沒問，因為我們都曉得，女人做情婦是可恥的，懷有身孕、小產(chǎn)，卻得不到任何名分，更是聲名狼藉。世人會唾棄她，流言蜚語伴隨她終生，盡管姨媽早已遭人非議，可笑的是，一個女人獨自撫育孩子，竟然遭人非議，換作那個逃之夭夭的男人，恐怕還會被歌功頌德。

    “這樣的孩子會遭受什么，阿令的際遇不是你可以想象的。為了阿令的將來，為了不拖累那微乎其微的機會，姨媽不得不這么做。

    “在我看來，姨媽是被害死的，被這吃人的世道。我不過殺了一個人，算哪門子的報仇雪恨？二哥，你教我的，這些統(tǒng)統(tǒng)舊時代之觀念，并非理所當然、完全正義。我亦不要正義之名，只求一個結(jié)果?！?/br>
    蒲郁點了點心口，“這便是我相信的?！?/br>
    沉默許久，吳祖清從內(nèi)差掏出銀盒，取出一支煙。正要點燃，聽蒲郁道：“煙是什么味道，和雪茄一樣澀嘛？”

    “你幾時抽過雪茄？”吳祖清點燃煙，吸了一口，“又是那二哥？”

    “偷偷嘗過一口?！?/br>
    吳祖清沒接話，而道：“明早四點在飯店門口等我?！?/br>
    蒲郁一愣，“作甚？”

    “看日出。”

    遠處的人們發(fā)現(xiàn)落下了這二人，回望過來，臉上不乏探究。蒲郁有所察覺，不由得拉開與吳祖清的距離，大步朝前邁進。余吳祖清吊尾，兀自呵笑，“便這樣生我氣?！?/br>
    好在人們并未過分探尋蒲郁與吳祖清的關(guān)系，蒲郁放下心來。他們要在香港待許久，不差這一夜，約定好次日上午的行程，各自回了飯店房間。

    蒲郁與施如令住一間，梳洗后分別躺在單人床上，一個捧書看，一個翻當?shù)貓蠹?。兩盞臺燈在墻面上投下的兩道影子，涇渭分明。人前還能接茬兒，人后皆無話，連頭一回住飯店的新奇感受都沒交流。

    報上寫日本大量吸收中國銅幣，本年一月至六月底止，礦業(yè)公司溶解銅幣混入煤渣，輸入日本共達百萬余元。

    蒲郁不看了，道：“我睡了，你要開著燈便開著燈，沒關(guān)系的?！?/br>
    施如令道：“我留一盞?！?/br>
    施如令翻過身去，靜了會兒，忽然道：“吳二哥的女朋友怎么沒有來？”

    蒲郁啟唇，發(fā)不出聲。文小姐自然為監(jiān)視上海的動向，沒有機會度假。

    未等到回應(yīng)，施如令嘁了一聲，也閉上眼睡了。

    四點，天還黑得發(fā)藍。

    蒲郁扎了兩條短辮，穿半袖水綠斜紋旗袍上衣與藏青長褲。也還是小郁會用的色彩，可有什么不同了——衣料。衣裝講究剪裁，到底料子才是基本，粗廉的料子撐不起剪裁，勿好談時髦。

    吳祖清接她上了車，遂發(fā)覺這段時間以來未顧及一件重要的事，“不講究穿了？”

    “我沒有的……”蒲郁局促地笑笑，“從來都是從師父那兒拿來的料子，有什么做什么嚜。”

    “有困難要同二哥講?！?/br>
    姨媽在世時便沒積蓄，姨媽過世后，施如令的學(xué)雜費等全靠蒲郁負擔，何況施如令就要念大學(xué)了，蒲郁還想著存一筆錢下來，開銷極度緊張。雖說面料都是張記余下的，不費幾個錢，可也得留著給阿令以后做衣裳，去了大學(xué)總歸要社交的；本來蒲郁給自己做這樣那樣的衣裳也不是為趕時髦，沒什么可念的。

    “二哥，給我留一點余地罷?！?/br>
    吳祖清再無話。

    坐了車，還要坐船。霧靄縈繞，小船上一盞油燈，光點掠過海面，去往了無人煙的島岸。

    僅他們兩個人，下船后沿小路往山上走。說是宅院里長大的孩子，也騎馬進入過北方的山林，蒲郁對黑黢黢的陰森環(huán)境并不感到懼怕。

    “牽著我?！眳亲媲逭f時已握住了蒲郁的手。

    蒲郁笑了一聲，“二哥，我能跟上的?！?/br>
    “也給我留一點余地罷。”

    她的手從中滑了出去，溫度轉(zhuǎn)瞬即逝，心緒也變了又變。她幾乎挪不開步履，就這么怔然著。自野草叢生的地下、繁茂的高大樹木而來的蟲鳴，環(huán)繞著向她襲來，耳朵嗡嗡的。

    吳祖清回頭，對上她愣神而不知該看向何處的雙眸。好似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他伸手遞到她面前，“給我講講馬的事好嗎？”

    蒲郁搭上他的手，跨一大步踩上石塊。他們牽著手，幾乎是指尖勾著指尖，往林中深處前行。

    “我有一匹小馬，約莫十二歲的時候二哥送我的。其實是我向二哥討來的，他問我要怎么還債，我開空頭支票說等他結(jié)婚的時候送上一份不會讓他失望的賀禮。二哥笑話我，讓我喂養(yǎng)小馬、打掃馬廄便夠了?！逼延糁豢粗矍奥罚拔疫@么做了，可是后來……小馬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活不長了。他們要把小馬送走作處理，我心一橫，偷了槍……殺了小馬。我不會哭，你曉得的，好多人因而怕我了，覺得我也像母親生前那般生了心病?！?/br>
    “你沒有?！?/br>
    “我不曉得。沒過多久，父親為我準備了一門親事，聽聞能讓我二哥遷升。我以為我能出嫁的，真的?！?/br>
    “嗯?！蓖ｎD片刻，吳祖清道，“如今講自由戀愛，包辦婚姻不可取?！?/br>
    天色漸亮，呈蒼藍色，眼前視野也開闊了。崖邊單聳立一顆枝繁葉茂的落葉喬木大樹，半截枝干歪曲，似最初從石縫里頑強鉆出的。

    “二哥，我的話還作數(shù)的。以前，我說……”

    “我知。”

    指尖沿著指尖緩緩抽離。

    留余地，多一個字也不要講。

    蒲郁走到崖邊，眺望薄霧中曖昧的海天線。見著比袖口還小的一點紅躍然而出，她心口似乎也跳了一下。

    “是日出?！?/br>
    話音落下，蒲郁手上多了把勃朗寧手-槍。

    吳祖清道：“或者看完日出再開始。”

    “……沒關(guān)系?！?/br>
    “很好?！眳亲媲宥⒅延艨戳藭海H為嚴肅道，“從今日起，清除你的教條、論證、廢話。不要問為什么，你只需要遵守、執(zhí)行。每次都是最后一次拿槍，拿穩(wěn)你手里的槍，就算目標是一只野兔，你也務(wù)必看著它的眼睛開槍?！?/br>
    光輝穿透霧氣，照耀在蒲郁汗溻的背脊上。

    蒼翠綠意將響聲隱匿。

    第31章

    沒什么可玩的。后生們逛遍九龍、港島，連澳門也去了，最后如此感嘆?？善延艨此麄冞€是很有興致的樣子，隔三差五地登山，出海釣魚，也在吳宅后院打網(wǎng)球。

    天氣好極了，他們想游泳，又不愿去沙灘，便攛掇蓓蒂一齊把后院半廢棄的泳池打掃干凈，蓄滿清水。慣愛擺弄機器的學(xué)生端著笨重的相機與腳架拍下嬉鬧瞬間——他稱之為藝術(shù)實驗，任憑池子里的人們怎么呼喊，也堅決不入水。

    蒲郁坐在陽傘底下的躺椅上，笑問：“你怕水嚒？”

    相機的蔡司鏡頭轉(zhuǎn)過來對著她，學(xué)生道：“你怕不怕光？”

    這洋玩意剛傳入東方時還教大多數(shù)人害怕，就算現(xiàn)在，仍有人因等待曝光時間呈現(xiàn)出奇怪神態(tài)而拒絕拍攝。

    “我想我們差不多的。”

    蒲郁下意識反手擋住臉，指尾上露出一雙含笑的眸眼。學(xué)生從取景框里看，一時看癡了。他抬起頭，沒有重重的鏡頭看得更真切，轉(zhuǎn)而懊惱起怎么好些時日過去才發(fā)現(xiàn)這群女孩子里還有這么一位妙人兒。

    蒲郁這會兒還不明白異性的目光里的意味，不解地問：“怎么了，機器壞了？”

    后邊有水潑上來，喊他的名字。他匆忙道：“我該下水的?！贝颐⑾鄼C放到地上，抹抹鬢角，轉(zhuǎn)身撲入水中。

    水溢出池子，相機背帶隨著水波飄到池里，眼看著相機要沾水了，蒲郁上前一步將其撈了起來。直起身子時撞見水中的施如令的目光，平靜的，復(fù)雜的。

    蒲郁有說話的沖動，可施如令一下沉入了水中。蒲郁捋出相機背帶上的水，方才意識到施如令不是在看自己。

    蒲郁半轉(zhuǎn)過身，見吳祖清從灌木叢背后走了過來。她很緊張，第一反應(yīng)是往后挪步，盡管實際上沒有這么做。她擔心阿令察覺出什么了，眉間微蹙。

    在吳祖清看來，蒲郁防備的姿態(tài)原因似乎在他。距一步之遙，他停了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蒲郁不語，反問：“二哥今日這么早回來？”

    “我先問的?！?/br>
    “沒有的事?！?/br>
    “明日你們要走了?！?/br>
    “歡？”蒲郁微訝，“二哥不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