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快坐。”葛俊茂也從里頭的臥室走了出來。 葛俊茂穿著件中山裝樣式的棉衣,樣式挺括,顯得整個人精神頭很足。 他手里還拿著本書,顯得氣質(zhì)溫和。只他的眼睛掃過客廳里的籮筐,想到兩兄妹的東西都要拿去賣,眼中閃過不喜。 方春筍和方秋椒喊道:“姑父新年好,給姑父拜年了?!?/br> “你們也新年好,來家就隨便坐。” 正說著,葛虎倒好了水,拿盤子端著過來。 等送完水,葛虎立馬回轉(zhuǎn)過頭,沖進(jìn)搶麻花的隊伍里,把meimei和弟弟兩個鎮(zhèn)壓。 “哥!你別搶我的!” “我是大哥我來分,你們兩個別胡吃海塞?!?/br> 孩子鬧著,方安紅對著葛俊茂一抬下巴,道:“椒椒的麻花也做得極好吃,小虎吃了就一直想著?!?/br> 葛俊茂知道這是妻子點他呢,笑著道:“是嗎?椒椒有心了?!?/br> 夫妻兩在正常的言語間打著機(jī)鋒,不太明顯,方家兄妹都沒發(fā)現(xiàn)不對。 方秋椒謙虛道:“沒什么。就這個零嘴做得好,當(dāng)然要帶過來讓小虎他們嘗嘗!” “你們也嘗嘗家里的糖。” 葛俊茂把盤子朝方秋椒推推,然后轉(zhuǎn)頭看向方春筍,跟他聊起廠子里的事。 葛俊茂是煙草廠的,但對家具廠也有了解,還認(rèn)識韋志行,兩人倒是有話說。 見葛俊茂好生聊天,沒做出什么討人嫌的事,方安紅終于放心,心道自己的管教很有用,跟方秋椒坐去柔軟的沙發(fā)上。 在姑姑家用過午飯,方春筍就先一步離開,他得過去家具廠。 下午,方秋椒幫著方安紅弄好廚房,直接出門去看地方。 湖市有兩個城區(qū),新城區(qū)和舊城區(qū)。 供銷社位于兩個城區(qū)的中間位置;菜集市在老城區(qū)那塊。 方秋椒選定的地方有三個片區(qū):一是高中附近,高中和初中靠得很近,有大量學(xué)生、教師,附近還有服裝廠;二是家具廠、紅磚廠、糧油廠的中間;三是政務(wù)大院那塊,兼有公安局、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布廠。 三個地方不在一處,甚至離得有些遠(yuǎn)。 方秋椒只有一雙腿,就先朝著心儀的高中片區(qū)走去。這塊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在這邊上過學(xué)。 走到初中附近,遠(yuǎn)遠(yuǎn)就能瞧見高拱的校門上六個大字——“湖市第一初中”。 校門是石頭構(gòu)造的石拱,約莫四米寬、三米高,“湖市第一初中”六個字是鑿出來的,刷上了紅色的漆,瞧著古樸大氣。 方秋椒打那石拱校門下,走過無數(shù)次。 初中過去,是更大更洋氣的高中。 校名刻在一旁落地的巨石上,上書“湖市高中,教書育人”八個字。前四字大楷,后四字小行楷,再有一篇校訓(xùn)。 方秋椒到的時候,學(xué)校里空蕩蕩的,初八學(xué)生還沒上課。 但因為她上過學(xué),知道學(xué)生吃飯的情況。 早晚飯學(xué)校是不管的,唯獨中午這頓特別些,家里近的在家吃完,抹著嘴往學(xué)校里走;遠(yuǎn)的則吃自己帶來的飯,學(xué)校里會幫著蒸熱。 但是眾所周知,一大摞的飯盒一起蒸,再好吃的飯菜也蒸得沒有味了。 粗粗轉(zhuǎn)了一圈,還沒走出學(xué)校區(qū)域,方秋椒被人叫住。 “你是……你是那個方田村的學(xué)生吧,有個哥哥上高中,我教過你!” 開口叫住方秋椒的是名女老師,胸口的口袋插著一支鋼筆,頭發(fā)剪得很短,整齊地別在耳后。 粱瑩玉盯著方秋椒看了幾眼,然后又道:“你叫方秋椒吧!你退學(xué)后,你們數(shù)學(xué)老師米老師念了你許久,我都聽得記住你名字了!” “是梁老師吧?您教的語文,我記得你的?!?/br> 又見到以前的老師,方秋椒有些拘束,兩只手交握著,好像一下回到了還在上課的時候。 粱瑩玉很高興自己記性好,笑著道:“好久沒見你,你來學(xué)校這邊是有事嗎?可以跟老師說。” 記得這位梁老師思想比較開放,方秋椒把自己在菜集市賣素鹵的事說了,又說自己還想開個店。 粱瑩玉聽得眼睛發(fā)亮:“原來那個是你啊!我先生老是去買,后來我也愛上了,他便去得更勤了?!?/br> “開店倒是好主意,不過你想好要在學(xué)校附近開了嗎?” “附近房子倒是有的,但是愿意租給你開店的還要仔細(xì)問問。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新事物?!?/br> “還有住處,各處花銷怕是不小……你得考慮好?!?/br> 就算是幾年未見的學(xué)生,粱瑩玉也把自己知道的,都跟學(xué)生分享了一遍,熱心得很。 實際上,學(xué)生里面有這樣跟著新浪潮走的,讓粱瑩玉大感自己在學(xué)校里是不是落后了。 方秋椒也收獲很多,和粱瑩玉分開時,她拿到了不少有空房子的人的信息,粱瑩玉還說回頭幫她問問其他人。 若不是粱瑩玉要去開會,只怕還會帶著方秋椒去找人。 不過接下來,事情變得沒那么順利。 方秋椒連找了幾戶人家,有的人表示房子有親戚開學(xué)會住進(jìn)來,有的人則表示他們的房子另有他用。 方秋椒在本子上把這幾家后面打個“x”,見天色不早,開始往回走。 方秋椒回去路上走得很快,想著自己若是回去得早,能幫著姑姑把飯做了。 她中午炒了兩個菜,姑姑一家瞧著都很喜歡。 但方秋椒到了姑姑家門口,還沒來得及敲門,便聽見里頭姑父葛俊茂和葛虎在吵。 方秋椒聽到的第一句話是——“賣東西的都是一顆資本心,你要敢學(xué),你老子我揍死你!” 第45章 男人罵人的聲音很大,大到有些刺耳。語氣格外嚴(yán)肅,一聽便知道是心里憋了很久的話。 方秋椒怎么都想不到,那個捧著本書,看起來十分溫和甚至有些儒雅的姑父,會在背地里這樣說話。 當(dāng)話里說的是她本人時,感受也尤其深刻。 說她是資|本心?! 在這個年代,這簡直是對方秋椒人格的侮辱,對她品性的黑化。 站在門外,方秋椒冷聲道:“我家八代貧農(nóng)!” 門里父教子的動靜戛然而止。 葛俊茂很尷尬,有種背后說人被抓到的窘迫。 但這種窘迫,在葛虎掙扎著溜掉后就立馬消失了。 他說的是實話、是真話、是心里話,是在維護(hù)他的理想主義!沒有什么不可說的。 仿佛身上有正義的光輝降臨,葛俊茂的目光變得堅定,他上前打開門,和方秋椒面對面。 葛俊茂看著面龐青澀的侄女,用教育人的口吻道:“椒椒,你的祖輩們都是好的,可你現(xiàn)在做的事就是在給他們丟臉!” “他們老老實實種地,勤勤懇懇干活,你為什么要破壞自己的好成分?!” 方秋椒看著他,此刻才覺得陌生。 明白以往那個和善的姑父都是假的,眼前這個才是真的。他應(yīng)該本來就瞧不上她做的事,只是現(xiàn)在才表達(dá)出來。 方秋椒不服地反駁:“我怎么丟臉了?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我光榮。今天就是我的祖宗在這兒,照樣夸我兩句有出息!” “你太幼稚了,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在挖社會主義的墻角?!?/br> 葛俊茂極度痛心:“我們先輩們打下來的大好河山,不是讓你們胡來搗毀的。你現(xiàn)在做的什么生意,放在前些年你現(xiàn)在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兩人厲聲爭執(zhí)著,氣氛過于肅穆,屋內(nèi)的葛虎安靜無聲,目露懼意。他兩個弟妹也都傻傻的,像是被嚇著了。 門外的風(fēng)也呼呼地刮了起來,掀起寒流。 可門里門外站著的兩人絲毫不動,仿佛感受不到驟降的氣溫。 方秋椒聽著葛俊茂的話,據(jù)理力爭:“那是前些年,今年是一九八零。政|策條目都鼓勵我們,出來創(chuàng)造新的活力,給人民謀幸福!” 葛俊茂皺起眉頭:“講究吃喝,那就是資|本主義!” 他強(qiáng)調(diào):“現(xiàn)在的路,那是錯的,回頭就會撥亂反正,我們會重新走向一條光明大道。” 方秋椒氣得有些腦子發(fā)脹。 她心里不忿得很,沒走完,誰知道一條路是對的還是錯的。 憑什么對方就能理直氣壯地指責(zé)她,難道他一個煙草廠的工人,能想得比大領(lǐng)導(dǎo)還周全?還要更有遠(yuǎn)見? 方秋椒氣道:“我看你中午吃得也挺開心的啊?!?/br> “你、你你——”葛俊茂被方秋椒這句說得臉上漲紅,“你這是胡攪蠻纏,蠻不講理,無理取鬧!” 方秋椒板著臉看他,俊俏的臉蛋帶著寒意。 一句話沒說,可那雙清透似林間山泉的眼,讓葛俊茂懂了她的輕蔑。 ——你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 葛俊茂一下腦子充血,氣紅了眼睛:“年紀(jì)小小,倒是牙尖嘴利的,怪不得潑辣的名頭傳得到處都是。我原來還以為人家是誤會你了,可現(xiàn)在看來是我不知根底?!?/br> 方秋椒終于感到寒風(fēng)撲面。 原本姑父就算不講理,倒也有他的“道理”,那是對方的信念,他相信那樣對社會是好的。所以就算是爭吵,方秋椒也不覺得葛俊茂面目可憎。 但現(xiàn)在對方一句“怪不得”,讓方秋椒氣極了。 方秋椒氣得身子發(fā)抖。 可她的頭腦卻異常清明,她看著葛俊茂,字句清晰。 “如果是我拿著一個月幾十塊的工資。” “如果是我住著城里的房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