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是因為他因為家里突然出了事，當時情緒激動腦子一懵弄壞了你學生非常重要的展出作品，導(dǎo)致你恐怕對他有不好的評價了，一副惹你生氣你報復(fù)他把他送來看病的樣子?！宾尼t(yī)生笑了笑，“講得還蠻那么回事的。”

    程翥翻了個白眼?！斑@小子。就因為他平?？雌饋硖^正常健康，所以突然爆發(fā)出的這種反常才顯得很……突出，更嚴重，像個水管里的閥門一下超過了閾值，結(jié)果管子炸開呲出來的水就會壓強過高……大概這種感覺。我就覺得不能坐視不理吧?！?/br>
    “的確是這樣?！宾尼t(yī)生點點頭，“結(jié)合他家里之前的一些情況的信息和我勉強套到的一些話來看，他可能有一定的創(chuàng)傷應(yīng)激——也就是現(xiàn)在經(jīng)常流行說的PTSD的狀態(tài)。”

    “您是說，他那種突然爆發(fā)式的反常的反應(yīng)，是因為當初那場車禍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的應(yīng)激狀態(tài)嗎？”

    “不僅僅是之前你遇到的反常反應(yīng)，還包括他現(xiàn)在這種你看起來特別‘正?！姆磻?yīng)——”

    “……什么意思？”

    瞿醫(yī)生想了想，用筷子尖指了指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動物世界》中捕獵的畫面——敏捷的豹子在經(jīng)過漫長細致的觀察和潛伏后，終于向著目標縱身而上，迅捷無比地叼住了一頭落在隊伍后方的羚羊。經(jīng)過短暫的掙扎后，這只羚羊立刻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了，脖子歪向一邊，神態(tài)無比平靜，柔弱而順從地屈從與利齒之下。豹子悠然地拖著到口的獵物回轉(zhuǎn)，找了個地方將它放下打算大快朵頤；甚至在它松開口了后好一陣子，這只獵物都一動不動。而突然，在它真正分神放松警惕的一剎那，那頭剛才和死了沒有兩樣的羚羊突然一躍而起，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暴起逃走，把獵豹也打了個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再也追不上了。

    “這種假死反應(yīng)，叫做僵直?！宾尼t(yī)生解釋，“哺乳動物面對死亡威脅時常常有三種本能的反應(yīng)。一是戰(zhàn)斗，二是逃命，當這兩種無法實現(xiàn)時，第三種反應(yīng)——僵直，就是我們最后的自我保護屏障。僵直的作用是讓我們在死亡來臨的瞬間，比如脖頸大動脈被撕裂的時候，這只羚羊不會感覺到痛苦。人類也會這樣，為了減輕痛苦，向災(zāi)難‘精神屈服’——那就是人格解體，感知覺綜合障礙?！?/br>
    程翥消化了一會兒這個信息，這個角度來理解，連《動物世界》都看出了不一樣的深邃感覺。他失笑道：“原來你們這兒放《動物世界》還有這個功效……那照你這么說，這只羚羊不是也會得PTSD嗎？”

    “也許吧，畢竟沒有人真的追蹤過羚羊的心理狀態(tài)，而且它們面對這種生死抉擇應(yīng)該比人類更加常見。人類的心靈是更加精密、更加敏感并且更加復(fù)雜，就像一架精密的儀器，從而也更容易出現(xiàn)各種程度上的故障和問題，并且也不是所有人面對同樣境況時都會做出相同選擇?！宾尼t(yī)生笑道，“不過對于這只羚羊來說，它大概率是不會得PTSD的。因為僵直狀態(tài)是一個正常的本能反應(yīng)，當我們的身體感覺安全后，自然會恢復(fù)過來。它的僵直是察覺到利齒遠離后，因為求生的本能而自然恢復(fù)的。我們心理治療，通常也是從這個方面來介入和輔助的。通過適當?shù)膸椭?，讓患者真正地感覺安全，從而使身體完成從僵直到恢復(fù)知覺這一系列過程，僵直狀態(tài)就不會帶來PTSD的問題。”

    程翥有點明白過來了：“你是說，他平常那種健康的、積極向上的感覺和方式，反而是一種‘僵直’的表現(xiàn)？”

    “對，你看那頭可憐的野獸，它被叼中時放棄掙扎后的神情很平靜吧，就像它平日里在河邊吃草那樣。這種僵直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僵硬，而是精神為了保護身體機能的運轉(zhuǎn)……而讓他生活在一個忽略了這種痛苦，粉飾出想象中最美好的‘日?！牡胤?。所以，即便在這中間受到了傷害，失去了性命，他也不會覺得疼痛，一切就很平滑地過去了?！?/br>
    “但是……如果說車禍就是叼中它脖頸的利齒的話，那場車禍已經(jīng)過去了不是嗎？……”程翥剛說出便后悔了，拍了自己腦門一下，“哦，他母親——”

    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并發(fā)癥去世、也可能永遠也不會醒來的人，就像是一把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里斯之劍，正一點一點地以rou眼無法看見的緩慢速度逐漸地刺穿他。

    “也不能說他完全沒有心理自愈恢復(fù)的過程，人能夠自我保護，也就能夠自我修復(fù)。這孩子很堅強，所以我相信在那件事發(fā)生后至今，整體情況應(yīng)該還是有所轉(zhuǎn)好的；但是，這時候肯定發(fā)生了一件，或者很多件什么事堆疊在一起，”瞿醫(yī)生看向程翥，“有什么打斷了他自我修復(fù)的這個過程，反而誘發(fā)了、或者說加重了這個應(yīng)激反應(yīng)。我認為母親病情的突發(fā)衰竭是一個原因，你們說的看到令他感到不舒服的雕塑也是一個原因，還有什么嗎？”

    “還有…………沒有什么了啊，我?guī)ァ瓍⒓訉W術(shù)會，他自己說想去的啊，我就帶他去了……他也很高興?。繉α?，那天我們還看了個夕陽——也沒有什么別的了?！?/br>
    瞿醫(yī)生理解地點了點頭?！拔也履呛苊腊?？”

    “的確很美……”程翥也隱約明白了，他急切地問，“我本意只是想要替他鼓勁。難道我不應(yīng)該帶他去看美的東西嗎？”

    “不是的，美的東西都很好，但是我估計跟他潛意識中認知的現(xiàn)實可能有所落差。然后這時候他在那座雕像上可能會聯(lián)想到自己的投影或者現(xiàn)狀，從而看出了其中的分別。藝術(shù)就是精神上的刺激嘛，再加上現(xiàn)實里的刺激，幾重交疊之下，他的意識就像被電擊那樣強制蘇醒了，但是他的身體還處于僵直狀態(tài)，這兩樣東西逐漸脫節(jié)。要知道，原本在在僵直狀態(tài)的時候，就像那頭被咬中的羚羊，雖然受傷極深，卻是不會感覺到痛苦的。但是如果在被咬破頸動脈的那一刻，它的精神卻從僵直狀態(tài)中醒來了，那它要承受的痛苦和恐懼……恐怕比原本的情況還要多，于是就出現(xiàn)了你們眼前突然爆發(fā)的一幕——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