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午時, 街面上喧囂微息,冬季陽光灑落下來,透出一絲絲正午的慵懶。 耶勒頭戴笠帽, 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領(lǐng)著蕭煜派來監(jiān)視他的暗探轉(zhuǎn)了幾條街, 才堪堪躲過他們的跟蹤,繞進了一家隱秘的茶肆。 午膳的時辰,茶肆里顯得有些冷清,小二倒是機靈, 受人指派早早等在這里, 一見著耶勒頭上戴著笠帽, 立刻迎上來,將他引上二樓。 “噠噠”的腳步聲響在木質(zhì)樓梯上,二樓雅間里的人大許是聽到了, 親自開門相迎。 雅間內(nèi)飄著甘冽醇正的茶香,香幾上早擺了兩只茶甌, 那人斂袖斟滿, 先當(dāng)著耶勒的面把自己的那甌喝完, 客氣地朝他伸手,請他飲茶。 “本汗喝不慣你們中原的茶,有話就快說。”耶勒彎身坐到繡榻上,他身形魁梧,腿尤其長,不得不半蜷著腿跪坐, 姿勢不舒服,臉色也不甚好看:“蕭煜正盯著本汗,你火急火燎地把本汗叫出來, 到底有什么事?” “可汗真是急脾氣、真性情,我找您,自然是有要緊事。”明明是男子,聲音卻尖細陰柔,說不出的詭異。 耶勒很不喜歡他的腔調(diào),目光掃過他光滑柔膩的下巴,不由得蹙眉。 那人慢悠悠道:“可汗恨蕭煜,我也恨,我們可以合作,上一回我跟您說過的那位蕭煜身邊最親近的人,如今已經(jīng)聯(lián)系妥了,他愿意與我們里應(yīng)外合。” 耶勒冷瞥了他一眼:“本汗若要贏他,堂堂正正也能贏,何必做這些鬼祟事?” 那人呵呵笑了起來:“明人面前何必要說暗話?我聯(lián)絡(luò)您許久,您如何都不肯出來與我相見,為何偏偏今日肯了?是不是突然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和人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了?若再繼續(xù)蹉跎下來,便等著蕭煜攻城掠地,天下和謝音晚遲早都是他的?!?/br> 耶勒面容緊繃,目中閃動凜寒殺氣:“你往謝府里安插了眼線?” 那人輕搖竹骨折扇,面帶微笑:“您別動怒,咱們的目的不都是一樣的嗎?蕭煜身邊防衛(wèi)森嚴,鐵桶一般,若要對付他,可不得從謝家入手?” 耶勒目光如炬,緊盯著他,似要剖開他這張令人生厭的面皮,探究清楚他的陰謀盤算。 對方坦然迎著,唇角噙著淡淡笑意,既粘膩,又有種胸有成竹的穩(wěn)當(dāng),仿佛已認定,耶勒遲早會與他合作。 耶勒垂在身側(cè)的手緊攥成拳,面上浮掠起猶疑:“你為何這么恨蕭煜?” 這話一問出來,對方臉上那虛偽的笑意瞬間涼透,猛地將悠悠搖晃的折扇合上,冷聲道:“因為他逼死了我的jiejie?!毖哉Z中深含憎惡。 耶勒待要細問,那人搶先一步道:“我并不指望可汗信我,自然我也不會信可汗,我們只是合作關(guān)系,不必將后背交給對方。今日將您找來,便是要求一個準話,若你允準,咱們便做后面的計劃,若你不愿,我絕不強求。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就當(dāng)從未見過?!?/br> 綠鯢銅爐的鏤隙里飄出白茫茫的香霧,甜中帶些清苦,有醒人之效。 耶勒斂眉思索了片刻,抓住了暗縷金花銀葉的幾角,道:“你說吧?!?/br> 那人一笑:“若不出意外,這幾日謝蘭亭就會帶著妻兒去看望謝音晚,您一同跟去吧。”他見耶勒面露疑惑,眉宇間浮掠起些許煩惱:“我的那位伙伴總是不太信我的話,對蕭煜還抱有些幻想,得鬧出些動靜讓他知道,人家有自己的妻兒,他可什么都不是?!?/br> “可汗放心,柿餅巷外都是蕭煜的耳目,憑他那善妒的性子,你前腳剛進門,他后腳一準跟去?!?/br> ** 這幾日格外冷,飄起簌簌寒雪,道路亦冰滑難行。自打胡靜容走后,帶走了如意坊中大半的人手貨品,留下音晚再如何苦心經(jīng)營,也只能做幾單小買賣,掙的錢還不夠買炭的。 加上前幾日有個繡娘冒雪來上工的路上滑倒了,磕斷了尾椎骨,音晚干脆將如意坊關(guān)了門,預(yù)備等年后補充些貨品和人手再開工。 她在家里也未閑著,日夜翻看繡樣和布匹裁制,設(shè)計來年春衫的款式。 照這個情形,皇帝陛下在洛陽過年是板上釘釘了,皇帝在,達官顯貴們在,他們的家眷自然也在,煌煌東都,牡丹花城,一開春必然美景如畫,浮華似錦,各家宴飲詩會如流水不斷,女眷們爭奇斗艷的日子就來了,便會出來置辦新衣釵環(huán)。 料想可見的大批生意將上門,音晚得提前做好準備。 她邊描樣,邊教小星星念詩,正念到: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花穗兒搓著手,呵著涼氣進來了。 她顧不上脫棉衣,先彎身從爐子里勾出些烤栗子,因為怕燙,兩只手來回撲棱著擱到桌上,先剝了一個給小星星,又剝了一個給音晚,最后才剝給自己吃。 “陛下這幾天倒是沒來,哦,對了,是年終祭祀的日子,且得忙些日子了?!笨谥欣踝訝C得很,花穗兒邊說話邊打顫。 音晚笑道:“可算能安靜些日子了?!?/br> 其實年終祭祀在洛陽是不合祖制的,賴于這場大雪,覆天蓋地,阻斷了道路,王駕鹵簿繁瑣,可想而知路是極不好走的。 若路上再遇見雪崩狂風(fēng),更是難以應(yīng)付。事關(guān)龍體安危,倒沒有御史死諫非要蕭煜冒雪回長安。 說來有趣,這三四年里,音晚只在離開未央宮的那一年見過這么大的雪,當(dāng)時她還慶幸過,道路艱險,就算蕭煜想來捉她,也沒那么容易。 兩場大雪,一場不許他來,一場不許他走,天意還真是怪有趣的。 音晚這一走神,描著繡樣的薄宣紙便抵在掌心,許久翻不過去。 門再被推開,青狄笑意盈盈地進來,道:“蘭亭公子和少夫人帶著孩子來看姑娘了?!?/br> 馬車停在柿餅巷前,堆滿了禮品箱盒,五六個小廝來回遞送進屋。 蘭亭剛走到門前,便見音晚裹著厚重的棉衣迎出來,懷里還抱著一個白糯糯的小團子,裹在紫貂披風(fēng)里,只露出張臉,烏黑眼珠溜溜轉(zhuǎn),嫩生生的。 他只覺心都快化了,忙朝小星星伸出了手,笑道:“哎呀呀,這是誰家的小寶貝,長得可真是好看?!?/br> 音晚將小星星遞給蘭亭,沖星星笑說:“叫舅舅?!?/br> 小星星眼中滿是澄澈的好奇,浮光流溢,乖巧脆生地叫:“舅舅!” 音晚摸了摸他的腦袋,引他去看跟在蘭亭身后的珠珠,道:“叫舅母?!?/br> 小星星叫過舅母,睜大了眼,因為他發(fā)現(xiàn)舅母的懷中抱著一個比他還小的小團子,襁褓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臉和一雙眼睛,圓滾滾的四處張望。 小星星伸手去摸他,珠珠登時笑了,將孩子托得近些,笑道:“這是玉舒,是小星星的弟弟?!?/br> 星星自幼身邊便只有母親、青狄和花穗兒,后來多了胡靜容,卻從未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過,更別說比自己還小的。 他見著玉舒歡喜得不得了,身子自蘭亭懷中歪斜出大半,非要去拉玉舒的手。 珠珠笑著沖蘭亭道:“把孩子給乳母抱吧,你不是有話要對meimei說嗎?我領(lǐng)著孩子們?nèi)テ客?。?/br> 有玉舒為餌,小星星忙不迭鉆進乳母懷里,頭都不回地跟著走了。 音晚哭笑不得之余,突然又意識到,這些年他們東躲西藏,總避著人,不與親朋鄰友來往,在周身筑起了高高的籬笆。其實小星星是很孤獨,很盼望能有玩伴的。 她稍有失神,聽蘭亭道:“崔家那孩子還沒找到,父親和西舟還在找,每回得著消息過去,總是差一步,那伙歹人也忒滑溜了些?!?/br> 音晚料想也是這樣,不然父親怎么會不跟著來看她。 她后來又去了幾回謝府,想跟父親說一說關(guān)于舅舅的事,可總見不到父親,想來是為這件事在奔波。 蘭亭道:“父親之前欠了崔姑娘一個天大的人情,所以想把孩子找到,把這人情還了??晌仪浦彼晕⒏∩闲擂?。 音晚給他倒茶,隨口問:“你說的崔姑娘是瑯?gòu)职??她這些年還好吧,大概早嫁人了吧?” “沒有?!?/br> 蘭亭啜了口熱茶,道:“她仍舊待字閨中?!?/br> 音晚暗自計算了下崔瑯?gòu)值哪昙o,她只比自己小一歲,今年也得二十歲了。崔氏是清河大族,世家子女婚配向來早,家中有女,只要稍有些姿色,大多剛過及笄之年就定了親。像她這般蹉跎到這等年華未出閣,可真是少見。 蘭亭看了看門外,一臉神秘地湊近音晚,低聲道:“我覺得崔姑娘看上咱父親了?!?/br> 音晚:啊? 她一臉錯愕,蘭亭繼續(xù)說:“起先她總往家里送東西,什么茶呀,糕點呀,都是父親愛吃愛喝的。我就看不太懂了,父親每回都不要,都退回去,后來她就不送了,但凡家里出什么事,她都要來找父親商量。外人眼里兩人可差著輩分呢,倒沒什么閑言碎語,我也過了很久才看明白,原來她是看上咱爹了……” 音晚默默消化著這個消息,有些不是滋味。按理說父親鰥居這么些年,是該再找個伴兒了。他是個極好的父親,辛苦將她和兄長撫養(yǎng)長大,從未讓他們受過半點委屈。如今她和兄長各自有了家,父親也該有個家,有個疼他的人,與他相依相伴,慰藉寂寞。 這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可音晚心里就是難過。 她一出生母親就死了,她記憶中半點母親的影子都沒有,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若母親還活著,會長成什么樣子,一定是個美貌慈和的貴夫人,錦繡溫養(yǎng)出的秀氣里帶著些草原的颯爽風(fēng)姿,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 若她還活著,音晚的許多不方便對父兄傾訴的心事,也會有人去說。 音晚強忍下心里的難過,問:“兄長覺得父親喜歡瑯?gòu)謫???/br> 蘭亭低頭想了想,搖頭:“我覺得不喜歡。父親好像就是想快點把那孩子找到,還了崔姑娘的人情,然后和她兩清。我有時候晚上睡不著,經(jīng)??匆姼赣H抱著母親的牌位發(fā)呆,看上去既孤獨又可憐……” 兩人都忍不住輕嘆,蘭亭呢喃:“晚晚,我有的時候很想母親,覺得她是無可替代的,也不該有人想著來替代她??捎袝r我又覺得不能這么自私,父親該有自己的生活了?!?/br> 到底是兄妹兩,想法都是這么一致。 沉默了一會兒,蘭亭突然想起什么:“舅舅跟著我一起來了,他在外面馬車里,說想見你?!?/br> 從在瑜金城里,音晚初發(fā)現(xiàn)耶勒對自己的非分之想,便不許他再進自己的閨房了。前些日子他借口看小星星想進屋,也被音晚擋住了。 自那以后他就乖覺了,不進屋,只在外面等。 上一回兩人在謝府生了些口角,各自都在氣頭上,說的話很難聽。音晚這會兒早就心平氣和,想和他好好談一談,勸他放手早回草原。 大雪紛飛,鵝毛般飄落在腳邊,街巷上熙熙攘攘,人們都在為過年而采辦,步履匆忙。 音晚走出來,見耶勒已站在馬車邊。他耳力極敏,一下便聽到了音晚的腳步聲,回過頭,沖她微笑:“晚晚,今日臘月二十一,是你的生辰?!?/br> 她微有怔愣,原來又是一年。 耶勒從袖中摸出一對金絲葫蘆耳墜,眸中滿是柔情:“我想,我給你的所有禮物里,只有最初的這一對耳墜是你喜歡的。” 音晚詫異:“它不是……” “是,丟失在火海里,早就找不到了,這是我又找人做的。” 音晚凝著金絲葫蘆看了許久,緩緩搖頭:“既然不是最初的那一對,那我就不要了。” 耶勒合攏起手,神情悵惘:“晚晚,我后悔了,當(dāng)初我不該放你離開瑜金城,我早就該想到,一旦讓你走了,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遂我心意?!?/br> “我再也帶不走你了,對不對?” 音晚低眸未回答,便聽身后傳來冰冰涼涼的聲音。 “是,你帶不走?!?/br> 耶勒越過音晚歪頭看去,心里一陣憋悶厭惡,卻又忍不住想笑。 天子善妒,那人誠不欺他。 第95章 晚晚,留在我身邊 蕭煜披著一襲黑狐大氅, 襯得臉色宛若冰雪。 他身后是便服執(zhí)劍的禁軍,有幾個跟在他身后,有幾個散落在街角隱蔽之中。 三人之間的氣氛逐漸變得古怪起來, 音晚正頭疼, 蕭煜開口了:“也算是老朋友, 遠道而來,朕該盡一盡地主之誼的,前邊有個茶肆不錯,可去坐一坐?!?/br> 茶肆離得很近, 蕭煜熟門熟路選了個臨近窗邊的位置, 音晚探頭一看, 從這里隱約能看見柿餅巷重疊的屋檐頂瓦。 蕭煜站在她身側(cè),道:“有時從柿餅巷走出來,便到這里坐一坐, 能看見你和小星星住的屋舍,心里也是安寧高興的?!?/br> 音晚將目光收回, 沒再說什么。 三人兩側(cè), 音晚稍有猶豫, 還是坐在了蕭煜的這一邊。 皇帝陛下難得紆尊降貴,抬眸看了一眼耶勒,道:“有些事本不愿意說得太明白,無奈總有人裝傻,半點臉面都不要,便只有大家都坐下, 好好地談一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