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音晚唇角微微上挑,彎身坐在他身邊,一手從后扶住他的肩,一手將茶甌瓷邊送進他的嘴里。 蕭煜就著這軟香酥手喝了小半杯,氣才稍稍順些,斜身靠在她身上,嘆道:“晚晚,你是不是真的不愛我了,為何我受傷你一點都不擔憂?” 音晚手里還捏著瓷甌,低頭默了默,道:“我擔憂啊?!?/br> 蕭煜直起身子,緊凝著她的臉:“你少來哄我,你哪里有半分擔憂的樣子?”他鳳眸微冷,掠過頹然喪氣:“你又騙我?!?/br> 音晚偏開頭,望著龍榻繡帷垂下的瓔珞,鮮紅光影映入眸中,將神情襯得愈發(fā)悵惘復(fù)雜。 “我只是……在剛才想起了一些往事?!?/br> 蕭煜忙捏住她的下頜,把她的臉掰回來正對著自己,問:“想起什么了?” 音晚搖搖頭:“您不會想聽的?!?/br> 蕭煜直覺是關(guān)于十一年前的那些往事,從前他待音晚不好時,態(tài)度惡劣地警告過她,不許跟他提從前的事,她果真就再也沒跟他提過。 唉,真是世事好輪回,自己作孽自己還。 蕭煜放軟了聲音,帶了幾許哀求意味:“晚晚,你說吧,你說什么我都想聽?!彼娨敉磉€是沉默不語,又補充道:“就看在我今夜為救你受傷的份兒上,你就不能多想著我的好,暫且忘掉我的壞嗎?” “從前我做錯了,我早就知道錯了,你就當我魔怔了,瘋了,胡言亂語,原諒我好不好?” 他向來桀驁難馴、不可一世,音晚從未見過他低三下四到這地步,本來心情低悵,突然竟覺出些痛快。 音晚站起身,將茶甌擱在榻邊矮幾,冷眸低睨蕭煜:“再說一遍?!?/br> 蕭煜冷不防她突然變臉,怔怔看她,竟一時忘了言語。 音晚面上寒光繚繞,不耐煩道:“再說一遍你剛才說過的話?!?/br> 她陡然將聲調(diào)拔高,回蕩在幽深寧靜的殿宇里,竟讓毫無防備的蕭煜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轉(zhuǎn)動腦子回想了一下:“從前我做錯了,我早就知道錯了,你就當我魔怔了,瘋了,胡言亂語,原諒我好不好?” 音晚俯身揪住他的衣襟,冷冷道:“我不原諒,我憑什么原諒你?你做了那么多傷害我的事,你以為把哥哥找回來,挨一箭就能彌補了嗎?蕭煜,你想得太輕巧了?!?/br> 她漠然無情,偏唇角噙笑,像極了從前蕭煜折磨她時皮笑rou不笑的寒冽模樣。 “你愛上我了,想和我破鏡重圓對不對?”她涼涼一笑:“這就是報應(yīng),上天要報應(yīng)你,所以讓你愛上我,因果循環(huán),皆有天數(shù)。” 她霍然轉(zhuǎn)身要走,手撫上繡帷,忽聽蕭煜在叫她。 “晚晚……” 音晚置若罔聞,繼續(xù)往外走。 “我的傷口好像裂開了,在流血……” 音晚終于止步,轉(zhuǎn)過頭看他,滿臉狐疑。 蕭煜斜靠在榻邊,額間紋絡(luò)深邃,眉宇間盡是痛苦之色,無力地沖音晚道:“你就算恨我,總不會希望我死吧,去叫太醫(yī)吧。” 太醫(yī)來將紗布拆下,果然見傷口加重又在流血,德高望重的老太醫(yī)捋了捋白須,困惑道:“不應(yīng)當啊?!?/br> 他重新給蕭煜上過藥,把紗布纏嚴實,囑咐:“陛下不可讓自己情緒過于激動,于傷口無益?!?/br> 蕭煜并不是因為情緒激動才致使傷口裂開,而是他剛才暗自用內(nèi)力故意掙開的。他抬眼看向音晚,音晚站在窗邊,根本不看他。 哦,太醫(yī)剛才給他把紗布拆下,露出身體了,所以她乖覺地不看。 蕭煜一陣苦笑,揮退眾人,沖音晚道:“你過來,我給你看樣?xùn)|西?!闭f著,他將剛合上的寢衣解開脫下,然后又開始解紗布。 音晚站在榻前皺眉:“您這是做什么?” 蕭煜道:“我們歡好時你不是經(jīng)常來摸我這里嗎?縱然把你的眼蒙上,你還是摸來摸去,你不想知道這里有什么嗎?” 他神色淡然地把沾血紗布扔到一邊,抬起胳膊,露出腋下給音晚看。 “黥刑——在罪犯面上或者額上刺字,染上黑墨。當年我剛被關(guān)進西苑,善陽帝就指使西苑護衛(wèi)往我身上刺字,當然,那時父皇還在世,他不敢做得太明顯,不敢往我的臉上刺?!?/br> “他知道我性情清高自傲,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在不堪受辱的情況下自盡。” “晚晚,你別躲,走近點看吧,我們是夫妻,不該再瞞你?!?/br> 音晚走到他身邊,傾身看去,依稀能看出是一個“囚”字,可上面橫七豎八另有許多刀痕。 “我自己劃的。那刀子是我找來想自盡的,可剛放到脖頸上我突然想起四哥來了,我想起了他的認罪書,那上面大半篇幅都是在替我開脫、替我求情?!?/br> 蕭煜仰頭看向音晚,目中瑩光惑惑,竟似有淚:“我不能死,我要活著替四哥報仇,把伯暄好好養(yǎng)大,給他應(yīng)得的?!?/br> “是,我不是個好人,我也不是什么純情少年郎,那是因為從少年郎到現(xiàn)如今的我之間,隔了十年,暗無天日的十年囚禁生涯,才把我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br> “難道說我就活該嗎?世人虧欠我的,我又該去哪里討?” 音晚凝睇著他腋下的字,嘴唇輕微發(fā)顫。 蕭煜光著上半身起身,抓住她的手腕,溫情脈脈地說:“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現(xiàn)在的我就像十一年前的你,溺在水中,痛苦萬分,爬不上來了。你能不能像當初我救你那般,把我救出來?” 第53章 你不可能干這么下作的事 音晚看著他, 沒說話,默默把手往回抽,蕭煜緊攥著她的手不放, 兩人一拉一拽, 正僵持著, 蕭煜派出去查刺客的禁軍回來了。 雖說沒有抓到人,但卻帶回來一些具有指向性的、很要命的線索。 蕭煜讓音晚去屏風后站著,讓望春伺候他穿好衣衫,連夜召見了陳桓、慕騫、季昇入宮。 龍案上添了幾盞燈燭, 將人的影子打在地上, 重影相疊, 窗外有夜風呼嘯,整個夜晚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負責追查刺客的禁軍跪在地上,稟道:“臣無能, 搜遍未央宮都沒有找到刺客的蹤跡,但是在刺客藏身的地方有一個腳印, 因為種有從南郡移植而來的名貴花草, 宮人剛澆過水, 地面潮濕,腳印很清晰,臣將它拓了下來?!?/br> 蕭煜早就看過那張紙,正擺在龍案上,他朝望春瞥了一眼,望春立刻上前, 把紙箋拿給那三人看。 陳桓接過,發(fā)現(xiàn)刺客鞋底的紋絡(luò)很有規(guī)律,是雙線框魚鱗紋。 他心里咯噔一下, 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魚鱗紋是禁軍官靴底的紋絡(luò),那個刺客在行刺時穿著禁軍的裝束。 陳桓滿含擔憂地看了一眼季昇。 他自己和慕騫早就被停職了,烏梁海執(zhí)掌的是領(lǐng)翊府兵,而季昇則是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若沒記錯,今夜正是季昇親自當值。 調(diào)查刺客的禁軍接著說:“臣已秘密排查過今夜當值的禁軍,數(shù)量正好,不存在有外人混進來的可能性?!?/br> 季昇有些發(fā)懵:“你秘密排查今夜當值的禁軍?我怎么不知道?”他一頓,隨即意識到什么,抬頭看向御座上的天子,一顆心直往下沉。 皇帝陛下著人繞過他這個副統(tǒng)領(lǐng)去排查刺客。 君臣目光交匯,頗有些微妙意味在其中,只有慕騫稀里糊涂:“沒有外人混進來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自己人干的唄,那還愣著干什么,去挨著審啊……” 蕭煜清清淡淡地道:“你是禁軍都府將軍,你該知道,啟祥殿乃后宮重要殿宇,除了值守的禁軍,尋常禁軍是進不來的,除非有當夜當值的頭目玉令?!?/br> 慕騫一愣:“當夜當值的頭目是季昇啊……”他終于明白今夜的氛圍為何如此古怪,他上前,跪倒在地,道:“陛下,這是不可能的。季昇對您忠心耿耿,我們都對您忠心耿耿,我們怎么可能害您?” 蕭煜看著他頭腦簡單的模樣,不禁一笑:“是嗎?你們是對朕忠心耿耿,還是對伯暄忠心耿耿?” “這有什么差別?”慕騫出身綠林,游走江湖數(shù)十年,才隨蕭煜入朝不過一年多,對這些朝野之上的彎彎繞很摸不清楚,他心中只有善惡,認定季昇同他們一樣,都是昭徳太子的舊部,絕無可能有弒主之心。 他跪在地上,焦急回頭看季昇:“你說話啊,你們?yōu)槭裁炊疾徽f話?” 季昇起先剛聽聞這件事時驚懼交加,而今回過神來更多的是傷心,他躬身揖禮,恭敬道:“陛下英明,自有圣斷。” 蕭煜的目光幽深,逡巡在三人之間,驀地開口道:“剛才慕騫說,效忠朕與效忠伯暄是一樣的,令湛,你是飽讀詩書的儒將,你說一說,一樣嗎?” 陳桓垂眸沉默良久,跪在慕騫身側(cè),道:“不一樣。臣等是天子之臣,只能效忠天子,若要效忠旁人那便是大逆不道?!?/br> 蕭煜輕笑出聲,笑聲回蕩在深夜寂寂的殿宇中,有種森森陰氣。 “令湛,雖說你最年輕,可你卻是最懂事的?!?/br> 他話里陰陽怪氣,令慕騫摸不著頭腦,正想再替季昇辯解,被陳桓抓住胳膊,他回身看去,見陳桓朝他搖頭。 “其實這件事情之前,朕還想把另一件事查一查。謝蘭亭已經(jīng)回來了,那么當初在小別山到底是誰襲擊了他和陸攸總得有個分明,撿日不如撞日,正巧今天你們都在——哦,待會兒把烏梁海也叫過來,你們各自說一說,那日謝蘭亭遇襲時你們都在哪兒,見過什么人?!?/br> 話說到這份兒上,季昇終于沉不住氣:“您這是什么意思?您懷疑我們?” 蕭煜語氣溫脈,卻甚是冷酷無情:“是或者不是,總得查過之后才能知道。” 殿中安靜片刻,慕騫那暴脾氣上來,連陳桓都摁不住,他一把掙脫陳桓的鉗制,騰得站起來,怒道:“陛下,您這樣說話,可真是夠傷人心的。是,我們當初是不愿意因為一個謝蘭亭妨礙大局,可我們也不是那等鬼祟歹毒的人,嘉猷門兵變已成定局,我們還去殺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干什么?” “您不能因為寵了個姓謝的女人,就到了是非不分、冤枉臣工的地步。我們都是陪您刀山火海過來的,那謝音晚算什么東西,一個姓謝的妖孽……” 石硯漾出nongnong墨汁,從龍案飛過來砸到慕騫的胸前,蕭煜拍案而起,臉上怒意凜然,青筋凸蹦:“你放肆!” 陳桓忙上來把慕騫往后拖,壓低聲音:“那是皇后,你不可胡言亂語,你想想康平郡王,你是想害他嗎?” 聽他提及伯暄,慕騫的脾氣一下子就沒了。 伯暄就是他們所有的七寸,珍之重之,熬盡所有心血都是為了那個孩子。 慕騫健碩緊繃的身子倏然軟下來,頹然跪倒:“臣有罪,陛下打臣殺臣都行,但求您把事情查清楚,不要冤枉我們。” 蕭煜胸前起伏不定,覺得后背火辣辣的疼,好像是傷口又裂開了。他長吸一口氣,坐回御座,道:“朕知道你們對謝家有仇恨,朕也有。但那是朕的妻子,是大周的皇后,她未曾做過惡,也沒有對不起你們?!?/br> 慕騫低著頭不說話。 “朕能體諒你們?yōu)椴训囊黄?,但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朕答?yīng)過百年之后會傳位給伯暄,但朕還活著,就容不得你們越矩?!?/br> 他微頓,繞有深意:“不然,那不是在幫伯暄,而是在害他。本來有些東西就是他的,可要是先奪了,那就再也不是他的了?!?/br> 真心也好,有意震懾他們也罷,蕭煜話中寒意頗重,令這三人皆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陳桓的心思最敏銳,他終于明白,今夜為何會有人來行刺蕭煜,也明白為何那刺客恰好穿著禁軍的裝束。 儲君勾連臣子謀位,向來是君王之大忌。君王有心處置他們,是什么都擋不住的。 蕭煜掃過他們?nèi)?,道:“烏梁海?yīng)該快到了,趁這個空擋,你們各自想一想,有沒有什么話想對朕說,若你們當中有誰真做過虧心事,自己站出來認了,朕可從輕發(fā)落?!?/br> 更漏里細沙緩緩流淌、陷落,輕微且均勻,像能一直淌到地老天荒。 殿中安靜了許久,陳桓閉了閉眼,撩開緋色袍裾跪倒:“是臣做的。” 蕭煜臉上并無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陳桓遲早要站出來。 在慕騫和季昇驚詫的目光里,陳桓反倒鎮(zhèn)定自若,語調(diào)平穩(wěn):“是臣在小別山偷襲了蘭亭公子,也是臣把娘娘的白玉髓墜子放在了嚴西舟的榻上,誣陷他們有私情。臣利欲熏心,罪該萬死,求陛下賜臣一死,臣絕無怨言?!?/br> 慕騫怔怔看了一會兒陳桓,隨即搖頭:“這不可能,你是我們這些老大哥看著長大的,你自小苦讀圣賢書,執(zhí)圣人禮,你不可能干這么下作的事?!彼秸f越急,跺了跺腳:“不是你干的你別嚇認!你知不知道這是能要命的……” 陳桓抬頭看他,腰間紫生袼囊隨著動作而搖擺,他目光澄凈,有決絕之意:“就是我干的,蘭亭公子受的傷,皇后娘娘受的委屈,我來償還,我用命來還。” 他看向屏風,積在胸前的萬鈞重壓終于可以移開,頗有些輕松痛快的意味,干干脆脆道:“陛下,娘娘當初就是被冤枉的,她循規(guī)守禮,正直良善,沒有干過那些臟事,都是臣惡毒,臣陷害了她。臣向她賠罪,希望她余生不要受此事所擾,能活得恣意快樂、無憂無慮。她沒有做錯任何事,錯在塵世太臟,人心太臟。” 蕭煜一直等著他說完,緩聲問:“此事事關(guān)皇后清譽和皇家顏面,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公開審的,你若現(xiàn)在承認了那便就是這樣了,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