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傳話的內(nèi)侍猛地打顫,忙要告退回去宣旨,卻被蕭煜又叫了回來。 他的臉沐在昏黃燭光里,棱角分明,俊美如夜神,竟顯得不那么冰冷了。他的聲音里帶了些許疲乏:“你回去告訴她,今天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就讓謝潤去看她。讓她……” 蕭煜頓了頓,把余下的話截斷:“你帶話給紫引,讓她務(wù)必盯著皇后按時用膳,哪一膳沒用都得立即來向朕稟告?!?/br> 內(nèi)侍應(yīng)是告退。 殿宇幽深寧謐,彌漫著龍涎香氣,榮姑姑給蕭煜在龍案上添了盞燈燭,嘆道:“陛下對著娘娘時,不該總是說狠話、訓(xùn)人,您該告訴她,您在拼盡全力替她尋找解藥,您一心一意愛著她。” 蕭煜嗤笑:“她的心里壓根就沒有朕,朕還要這般向她搖尾乞憐?” 榮姑姑急道:“您怎么一點都不明白女人的心?她心里要是沒有您,她要是不愛您,她怎么會這么傷心,這么痛苦?” 蕭煜一時有些發(fā)懵,愣愣看向榮姑姑。 內(nèi)侍恰在這時進來稟:“雪兒姑娘來了?!?/br> 一聽到雪兒來了,蕭煜的臉色瞬間由陰轉(zhuǎn)霽。 這么長時間,樁樁件件事都不遂人心,這或許是唯一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了。 謝潤說當年謝氏血洗東宮時有一剛烈女子拼死把才兩歲的小郡主抱了出來,當年的昭徳太子敦厚仁善,在宮中廣積善緣,有個內(nèi)侍愿意幫她,偷偷把孩子運了出去。 這宮女沒有戶籍,沒有路引,只能躲在昔日與東宮交好的世卿家里,后來謝氏為鏟除異己,牽累到了這個世卿,舉家遭難,宮女和小郡主又沒了去處,游蕩在街,險些被官差捉拿,但幸運的是遇見了回京的謝潤,謝潤將二人藏了起來,也把這小郡主養(yǎng)大。 自然,小郡主就是雪兒。 自然,蕭煜也不會這么輕易就相信謝潤的話。 他找來了烏梁海,辨認了雪兒胳膊上的胎記,同時審問了那個宮女,確認了當年從東宮帶出去的舊物,種種痕跡比對下來,甚至還把當年那個施以援手的內(nèi)侍挖了出來,終于可以確認,雪兒確實是四哥的遺孤。 小姑娘換了一身粉緋齊胸襦裙,裙擺開著大片的鳶尾花,襯得玉面嬌俏,一雙大眼睛烏靈靈轉(zhuǎn)著。 她靈巧地向蕭煜鞠過禮,乖乖站在大殿等著問話。 蕭煜含笑問:“未央宮可還住得慣?” 雪兒懂事點了點頭,神情卻有些黯然;“好是好,就是四處都冷清清的,沒有人陪我說話?!?/br> 與伯暄當真是親姐弟,連性子都這般相像。 蕭煜想過了,雪兒同伯暄不一樣,伯暄將來要承他的位子,不得已認在他名下,可雪兒一介女流,完全可以向世人公開她的身世。 她是四哥遺孤,先把她以郡主之儀養(yǎng)在宮里,等過幾年可婚配了就給她招個贅婿,生的孩子就姓蕭,落在四哥名下,這樣四哥一脈也算后繼有人了。 蕭煜這樣想著,待雪兒愈發(fā)寵溺,只道:“你先住下,等朕讓尚宮局從世家里擇選幾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子進宮,陪著你說話?!?/br> 雪兒粲然笑開,粉膩的臉頰有兩團淺淺梨渦,道:“我不想要世家女子,我想晚jiejie陪我,我可以不可以搬到晚jiejie的寢宮去???” 蕭煜皺眉:“你不能叫她jiejie?!?/br> 雪兒抬起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啊,我忘了,榮姑姑教過我的,要叫嬸嬸。” 她睜大了眼睛,嬌憨面容上滿是懊惱,不住地低聲念叨:“嬸嬸,嬸嬸……可不能再忘了?!?/br> 蕭煜瞧著她玉雪可愛的模樣,不禁笑起來。 榮姑姑看著這和樂的氣氛,靈機一動,柔緩了聲音沖雪兒道:“郡主若是想皇后了,現(xiàn)在就可以去看看她,正是晚膳的時辰,陛下也還沒有用膳,不如去皇后那里看看,有無好的吃食?” 蕭煜板起臉,端著架子:“朕才不去。” 雪兒剛想說:那我自己去。卻見榮姑姑在悄悄朝自己使眼色,她烏溜溜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堆砌出甜甜的笑意,朝蕭煜撒嬌:“皇叔,你就帶我去嘛,我可想晚姐……可想嬸嬸了,她從前對我最好了?!?/br> 謝潤當年為了隱瞞雪兒的身世也是為了大力氣的。她年紀小,曾隨宮女輾轉(zhuǎn)奔波,其實也記得一些事,生怕擱在謝家眼皮底下,哪日里童言無忌說漏了嘴,那可就麻煩了。 因而把她送進了京郊的莊子里,買了幾個侍女照顧,又請了女先生教她讀書識字。 謝潤閑暇時常帶著音晚去底下莊子小住,音晚雖不知雪兒身份,卻十分喜愛她的天真嬌憨,時常給她帶些寶簪瓊珠、絹角糕餅這樣的小玩意,哄得她樂呵呵的。 侍女們不知底細,難免會對她有輕慢,女先生又過分嚴肅,只有她的晚jiejie柔善可親,待她像自家meimei一般親熱,除了那帶她出來的宮女徐姑姑,便數(shù)晚jiejie對她最好。 蕭煜見她情真不似作偽,不禁一怔:“她當真對你那么好嗎?謝潤對你也好嗎?” “那是自然?!毖﹥菏諗啃?,認真道:“潤公是個大大的好人,還有蘭亭哥哥,哦不,蘭亭叔叔,他們都是好人,莊子里住了許多跟我一般年歲大小的孩子,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潤公收留了他們,派人教養(yǎng)他們,還幫他們?nèi)⑵奚?、備嫁妝嫁人。徐姑姑說,能遇見潤公,是我父親在天有靈保佑我們?!?/br> 她唇齒清晰,柔情切意,卻把蕭煜說愣了,目光渙散落于虛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榮姑姑忙趁熱打鐵:“現(xiàn)在去昭陽殿,正好問問娘娘從前的事,陛下就不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雪兒的事嗎?她這么個小姑娘,興許有些事也記不清楚說不清楚?!?/br> 蕭煜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從龍案后起身,瞧上去極不情愿地模樣,道:“可不是朕想去的?!?/br> 昭陽殿中燈火通明,音晚命人把油膩的膳食撤下,只留下了幾樣小菜。 一盤冰鴨,一疊豚皮餅,糟瓜茄,干豆豉,另有紫引非要留下滋補菜品,麒麟脯和五色芝,瞧著簡單,卻也淅淅瀝瀝擺了一桌。 音晚手邊還擱了一支金葵花杯,她不用旁人伺候,自斟滿杯,一仰而盡。 蕭煜料想她這會兒消停了,應(yīng)當正在用膳,沒讓人通報,直接領(lǐng)著雪兒進來,就見她在喝酒,蕭煜登時來了氣,闊步上前,把金葵花杯從她手里奪下,怒道:“你要是不想活了,你就痛快點說,別整天零碎地作賤自己,也作賤朕,朕千辛萬苦給你找解藥是為了什么?” 音晚正喝得愜意舒爽,煩惱好似都忘了大半,冷不丁見這人又來發(fā)瘋,不禁皺了眉:“還給我?!?/br> 蕭煜自是不還的,不光不還,還“咣當”一聲把酒杯扔出去。 紫引見狀不妙,忙上前道:“陛下,娘娘喝得不是酒,是膳房新制的桂花甜湯,她說用金葵花杯喝滋味更好……” 第48章 音晚就是對他沒好臉色 蕭煜愣了少頃, 把手抬起來放在唇邊嗅了嗅,果真是桂花清馥的香氣,并無半點酒的味道。 殿中氣氛一時有些古怪。 音晚瞪著他, 把碗筷往前一推, 沒好氣道:“不吃了, 撤下去?!?/br> 紫引應(yīng)是上前,卻躑躅著不動,只看向蕭煜。 蕭煜面容緊繃,額角跳得極快, 看了眼擺放著的杯盤碗碟, 菜肴幾乎未動, 只有豚皮餅被咬了幾口。 他不禁皺起眉來。 但這情形,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又朝音晚發(fā)了脾氣,顯然已經(jīng)輸理, 音晚又目光眈眈地盯著自己,半點給他臺階下的意思都沒有, 要他如何開口讓她再多吃些。 便就這么僵滯了下來。 榮姑姑瞧著這兩個祖宗, 無奈地輕嘆, 又朝雪兒使了個眼色。 雪兒這姑娘甚是靈巧機敏,蝶羽般的睫毛忽閃了幾下,透出幾縷黠光,蹦蹦跳跳到音晚跟前,勾住她的胳膊開始撒嬌:“嬸嬸,這些東西有什么好吃的?雪兒今晚也還沒有吃飯, 我想吃你親手做的rou末湯餅?!?/br> 音晚一怔:“你叫我什么?” “嬸嬸啊?!毖﹥盒θ萸宄簻靥穑骸皹s姑姑和皇叔都說了,我以后不能叫你jiejie,要叫嬸嬸, 你是我皇叔的妻?!?/br> 她的聲音軟糯,話又說得好聽,連蕭煜聽得都忍不住輕彎唇角,面上寒霜融化干凈。 但他立即意識到不妥,忙把唇角弧度平整,緊抿唇線,清清淡淡看向音晚。 音晚摸了摸雪兒的鬟髻,再仔細看她的裝束,料想蕭煜把她的身世核實清楚,該讓她認祖歸宗了。打心眼里替她高興,又有些許擔憂。 這幽幽深宮,縱然仆婢成群,錦衣玉食,看上去好似活在云端,可是隨著長大,利益糾葛牽在身上,一定會添增許多煩惱,再也回不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樣子。 所以趁著她還小,就要盡可能滿足她的心愿,讓她高興。 音晚憐愛地撫著雪兒的臉頰,道:“好,我給你做。” 她站起身,許是沒吃什么東西,又站得急了,陡覺一陣目眩,向后趔趄了幾步,磕絆在杌凳上,險些摔倒。 蕭煜下意識要上前扶她,但紫引離得更緊,已火速攙住音晚。 蕭煜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十指緩緩合攏,無聲無響地縮了回來。 雪兒拉住音晚的手,焦急道:“嬸嬸你怎么了?” 音晚彎指抵住腦側(cè),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剛才那一陣有點暈。” 蕭煜歪頭沖望春低聲道:“宣太醫(yī)?!?/br> 望春伶俐地快步出去,召來候在檐下的內(nèi)侍,讓去宣太醫(yī)。 紫引喂音晚喝了幾口蜜水,她緩過勁兒來,反握住雪兒的手,溫聲道:“沒事,不要擔心,我們?nèi)プ鰎ou末湯餅吃?!?/br> 湯餅這種吃食坊間再尋常不過,蕭煜壓根不信到了謝音晚手里就能做出花來。他沒興趣、更不想紆尊降貴往那小廚房里鉆,便攬著闊袖站在檐下,瞧著沉夜里星星點點宮燈映亮的宣闊宮苑,沖望春皺眉:“太醫(yī)院那幫人是想死了嗎?這會兒還不來,是不是以為皇后與朕不和,他們就可以怠慢?” 望春忙道:“夜深路不好走,再者說從內(nèi)宮去太醫(yī)院還挺遠的,那內(nèi)侍只走了一刻,料想還沒走到呢?!?/br> 蕭煜瞥了他一眼:“哦,才剛走啊?!?/br> 說話的功夫,榮姑姑吩咐紫引往殿中各角的小香鼎里撒點婆律香丸,可以殺蟲除惡氣:“天眼瞧著就涼,也就撒這幾日,等到了冬天就換成都梁香,娘娘喜歡那個味道?!?/br> 蕭煜本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忽聽到榮姑姑說音晚喜歡,不禁凝起心神,仔細聽。 “這些香放得久了,去尚宮局領(lǐng)新的,舊的也別浪費,用酒合蜜煮一煮,拿去熏偏殿也是好的?!?/br> 紫引虛心受著教導(dǎo),不時點頭應(yīng)和。 正說著這些香料瑣碎事,院中飄出了濃郁的rou香味兒。 音晚從前未出閣時便時常下廚,只是做給父親和兄長吃,不善做大席面,只擅長做這種家常小食。她素來細心耐心,肯花功夫在膳食上,尋常的一碗湯餅也做得精美細致。 選用肥瘦相宜的rou刀切成末,用大骨頭熬出濃釅的湯汁,把rou末略略滾過油,放在一邊備用。將蒸到半熟的薄餅下到骨湯里,煮上一炷香,再把rou末撒進去,臨出鍋時撒一把嫩白小蔥花。 音晚不讓宮女插手,親自起鍋,起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把鍋放回去,沖身邊的宮女道:“你去問問陛下,能否把康平郡王叫過來,讓他一起用一些?” 雪兒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仰頭問:“康平郡王是誰???” 音晚一怔,隨即意識到蕭煜沒有告訴雪兒,她在這世上還有一個親弟弟。 事情若深想,憑蕭煜對伯暄的期望,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畢竟都是孩子,口無遮攔,知道得越多,越容易誤事。 但音晚第一次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伯暄自己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她把鍋放在小火上煨著,拉起雪兒的手,問:“你皇叔都給你說過什么?” 雪兒擰眉回想:“皇叔過幾日就同禮部商議,將我的名字寫入宗牒,正式冊封我為郡主?!?/br> “還有呢?” 雪兒搖頭:“沒有了?!?/br> 音晚琢磨了片刻,覺得這樣挺好的。雪兒今年十三歲,有名有份之后還能在宮里教養(yǎng)個兩三年,有蕭煜看護著她,將來也一定能給她擇一門好親事。 若當年的東宮未曾罹難,她本就該是金玉堆里養(yǎng)大的嬌郡主,流離了十一年,算是回到了本該有的成長軌跡。 還有伯暄,若他的父親不死,那位子原本也該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