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前朝、后宮, 好大一盤棋, 她怕是要把他當善陽帝擺布了。 蕭煜有句名言:宦官和女人都得朝政遠遠的。 他一點沒覺得音晚是在干政, 反倒因她寥寥數(shù)語,再次激起了對謝太后的不滿。他摟著音晚,面色漸漸沉暗。 謝太后察覺到不妙, 正色道:“因為區(qū)區(qū)小事便懲治封疆大吏,傳出去只怕會寒了臣子的心。” 說完, 她涼涼睨了一眼音晚。 音晚不跟她生氣, 只乖巧靠在蕭煜懷里, 酥酥軟軟,像沒長骨頭似的。 蕭煜輕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母后說笑了,哪里就要懲治那么嚴重了。只不過確因此人辦事不夠周全,才有今日之波折,朕會派人前往鰲州申斥刺史, 也便罷了。” 便罷了?謝太后在心底冷笑,跟那小妖精比起來,她的親兒子才是擅長博弈、綢繆大局的高手。 面上扮演著明君孝子, 讓人半點錯處挑不出。逮著機會就要去折辱她的近臣,這便是殺雞儆猴,給滿朝文武一個警告,休得與后宮勾結(jié)。 可憐那鰲州刺史擲重金獻寶,未受到嘉許不說,還得了一頓申斥,只怕不少人要看笑話。 謝太后道:“今日之事哀家不生氣,也不與皇后計較,皇帝便看在鰲州刺史對哀家如此盡心的面子上,免了這申斥吧?!?/br> 蕭煜笑意溫潤,話中卻有不容違逆的冷硬:“母后說笑了,他若是盡心,怎會辦這等糊涂事。朕與母后連心,即便母后仁慈,朕也容不得人如此放肆?!?/br> 話說到這份兒上,謝太后知道多爭無益,冷哼兩聲,甩袖走了。 這出戲音晚看得很是高興,被她這么一摻和,人人都不屑于偽裝了,像戳破了一層窗戶紙,各種妖魔亂象都露出來了。 謝太后帶走了院中大半宮女,少了綺麗紅袖,順間便覺得冷清。 蕭煜撫著額頭,像是疲乏至極,朝眾臣擺了擺手:“你們也下去吧。” 眾臣揖禮告退,唯有陳桓在走之前,看了一眼音晚。 寺廟不比未央宮,徹夜燭光通明,即便因圣駕駕臨,多添了幾座石燈幢,依舊顯得夜幕漆深,燈火稀微。 這山上本就陰冷,加之夜風颼颼,更顯得蕭索。 蕭煜握住音晚的手,冷聲道:“你來。”一直把她拽進自己下榻的廂房,才松開,眉目嚴凜地看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音晚眸光純澈,滿面無辜:“我沒想干什么啊,不過一個佛燈,日后賠她就是?!?/br> 蕭煜靜靜看她。 音晚悵惘嘆道:“我心里難受,我兄長至今下落不明,母親又在那宮闈里受盡磋磨,明明仇人就在眼前,我卻什么都不能做?!?/br> 蕭煜目光微閃:“我說了,蘭亭不會有事的,我已經(jīng)讓陸攸帶人去找了。謝潤和常錚也在派人找,遲早會把他找回來的?!?/br> 音晚靨生雙頰,語調(diào)柔婉:“遲早是多早?您說他不會有事,那他人又在哪里呢?” 蕭煜霎時語噎。 音晚卻好似并不準備與他糾纏,捂住嘴打了個呵欠:“我累了?!?/br> 蕭煜的心情壞透了,偏無處宣泄。眼前這個音晚滑溜溜,冰涼涼的,哪怕現(xiàn)在把她抓進懷里,她也不會反抗,反倒會格外乖順地攀上他肩膀,由著他隨意取樂。 可那樣有什么意思,她眼睛是冷的,滿心里都是怨恨。 他捂得熱她的身子,卻捂不熱她的心。 蕭煜心中凄郁,眉眼間鐫滿頹色:“好,你去歇息吧?!?/br> 音晚抬起腿便走,走到門邊,忽聽蕭煜道:“明日我就要齋戒祈雨,遵照祖制,七天不能出來,你乖一些,若有事,可去找望春。” 音晚終于盼到了這一天,欣喜不已,偏面上還要裝嬌做嗔:“你就去吧,等七天過了,我怕是要叫你的母后生吞了,你正好出來趕著給我收尸?!?/br> 蕭煜嗤道:“你這張嘴,愈發(fā)沒有避忌了。放心吧,她吞不了你?!?/br> 音晚循著話鉤,試探道:“你派人保護我了?” 蕭煜點頭。 “可我沒見著哪里有你的人啊?你不會是說榮姑姑和我身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吧?” 蕭煜瞧著她,倏地一笑,故弄起玄虛來:“你自然看不見的,在他們該出來的時候就會出來了?!?/br> 音晚若是再追著問,必會惹他懷疑,便只有見好就收。 待她走后,蕭煜獨自站在暗昧里許久,久到眼中柔情散盡,浮上精明利光,才緩緩沖望春道:“讓人盯住了她?!?/br> 第二日天未亮,音晚便被榮姑姑從床上拽了起來,勻好妝容,穿好整套皇后袆衣,同蕭煜一起祭祀祈雨。 祈雨的步驟甚是繁瑣。 先是取土造出青龍,擇佳澤良地擺設法壇,汲取流水,擺放香案,案外五丈,以白繩為界,不許人靠近。 完成最初的儀式,音晚和眾臣便大功告成,只有蕭煜要進入佛堂,齋戒禮佛七日。 這是天子對上天的敬奉,余等凡夫俗子不配。 眾僧圍繞佛堂而坐,捻珠誦經(jīng),祈望無邊佛法庇佑蒼生黎庶。 聽著那莊嚴肅穆的晨鼓聲和陣陣梵音,音晚只想回去睡一覺。 昨夜謝太后派人給她帶信兒,說同意了她的要求。給她帶信的竟是寺中和尚,以給音晚送經(jīng)書為由而來,方能避開蕭煜的耳目。音晚今日特意觀察過,那和尚站的位置離主持很近,想來在寺中地位不低。 不得不說,身為謝家人,有時思路都無比詭異得相似。 父親派來接應她的也是這寺中和尚。 蕭煜有本事把未央宮防衛(wèi)得猶如鐵桶,卻無法填補這一年僅來幾回的寺廟的縫隙。 佛門清凈地,卻有皇權(quán)無法普照的地方。 音晚順著湖畔煙柳堤緩慢而行,望著湖中粼粼秋水,想起蕭煜昨夜對她說過的話—— “你自然看不見的,在他們該出來的時候就會出來了?!?/br> 好呀,那便讓她試一試吧。 她飛快甩開榮姑姑和一眾宮女,朝著湖面一躍而下。 冰涼湖水和榮姑姑驚駭?shù)慕新曇煌项^頂,她屏息仔細聽著,重疊的腳步聲自四面而來,以極快的速度躍入水中,紛紛向她靠近。 他們都太慌太亂了,遠沒有當年蕭煜從水中把她撈上來時的干脆利落,她嗆了好幾口水,難受極了,最終是一雙修長的手越過其他人,把她抱上了岸。 他袖子邊緣繡了一株極雅清的惠蘭,音晚心里一咯噔,仰頭看向他。 第41章 這回兒她是真跑了…… 他貼了絡腮胡子, 臉上滿是褶皺,唯有一雙眼睛清澈有神,是熟悉的光彩。 音晚輕輕在心里叫:西舟哥哥。 內(nèi)侍宮女們擁簇上來, 以榮姑姑為首忙來查看她是否有恙, 西舟便作勢松開了她。 他一身僧人裝扮, 半舊石青袈裟,羅漢鞋,剛才露出的那一株惠蘭是繡在里面褻衣上的,此刻已被他掩在僧袖之下, 半點端倪都看不出。 音晚心想, 這些日子旁的不敢說, 偽裝的功夫是越來越至臻化境了。 榮姑姑讓小宮女們給音晚擦頭發(fā)、披狐氅,轉(zhuǎn)過頭來向嚴西舟道謝:“多虧了大師,不知大師法號為何, 我好上稟圣聽,為大師請功?!?/br> 嚴西舟那掩在絡腮胡子后的臉頗為高深, 如觀音座下的凈水妙蓮, 淡泊名利, 不染塵埃。 他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可協(xié)恩圖報?只是,我有一句話想向女施主說?!?/br> 音晚腹誹:有模有樣,瞧著像是演上癮來了。 但她面上絲毫為露,圍著狐氅打了個噴嚏,鼻音酣重地說:“大師請講?!?/br> 嚴西舟道:“《楞嚴經(jīng)》有云, 七處徵心。貧道卻認為,心不在身外,此身若不得保全, 不被珍惜,那心又在何處?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管女施主心里多么苦悶,斷不能去傷害自己的身體??芍聿还馐切牡囊劳?,更是希望之所在。此身不滅,才會有無限可能?!?/br> 她鬧了許久,折騰了許久,人人都以為她任性妄為,卻終于有人說出了她的心事。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音晚突然覺得,其實她從前根本就不了解嚴西舟,只以為他思想簡單,一副俠義柔腸卻時會莽撞,有些太復雜的恩怨糾葛他并不懂。 可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不懂的是她,她被一葉障目,顛倒了本末。 恩怨如何,糾葛又如何。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唯有活著,才有希望掙脫囚籠,去過天地遼闊的生活。 她以為上一回分別時她對西舟說了絕情的重話,西舟該生她氣了。不想,他非但不氣,還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她,跟她說這些話來開導她。 他才是心思純凈、胸懷寬廣的人。 音晚朝著嚴西舟合十雙掌,心悅誠服道:“我明白了,多謝大師開解?!?/br> 嚴西舟的妝容太沉重,面上鮮有表情,但音晚還是看見他的眼睛微彎,朝她笑了笑,再度鞠禮,順著湖邊離去。 片葉不沾身,亦如來時瀟灑。 待他走后,榮姑姑板著臉道:“這件事情奴婢定要稟報陛下?!?/br> 音晚用帕子擦著鼻涕,嗡嗡道:“去吧,陛下在齋戒祈雨,你最好誘得他違反祖制跑出來,那樣你就是大大的功臣。” 榮姑姑被她一噎,當即說不出話來。她默了一會兒,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娘娘太任性了,怎么著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已入秋,山上本就冷,這水有多涼啊……” 音晚聽著她絮叨,目光伶俐地掃過四周,見剛才出來救她的宮人又默不作聲地四散開,隱入亭臺草木后。 看來蕭煜沒有騙她,他派了人保護她,抑或是監(jiān)視她。 他可真是愛她,這密不透風的愛。 她正滿心譏誚,卻見回廊上徘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青錦襕衫,以銀冠束發(fā),背靠溪堂,斷云依水,身姿甚是倜儻。 音晚原本不想理他,稍一思忖,又隱隱有些擔心。她身邊這些人都不認識嚴西舟,加之他裝扮成那個樣,應當不會被識破。 可這個人和嚴西舟卻是死敵一般的存在,他極有可能會認出西舟的。 音晚堆出得體的笑容,揚聲道:“韋大人。” 韋春則好像正等著她叫他,聞言,攬袖快步走過來,深揖為禮:“皇后娘娘長樂安康。” 音晚見他手里提著剔紅八寶攢盒,隨口問了句:“你這是要去做什么?” 韋春則含笑道:“家姐侍奉太后,父親不放心,命臣帶了些她平素喜愛的吃食送來?!?/br> 音晚險些忘了,韋浸月就是他的jiejie。 她點了點頭,試探道:“那你怎么不快去,反而流連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