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

    我想裝睡的，可是實在控制不住顴骨的抖動，笑了出來，他還保持著偷親的姿勢，伸著脖子和我面面相覷。

    在月色與雪色之間，我捧起唐書禾的臉。

    “哎，”我嘎嘎一通樂，“你這樣，像個大鵝?！?/br>
    “……”唐書禾又轉(zhuǎn)回去了。

    唐書禾的假只請到唐友聞葬禮的第二天。翌日一早，他帶我去見了他的心理醫(yī)生。那是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女人，胖胖的，高顴骨大眼睛，說話輕聲細語，有點文縐縐的。

    唐書禾開門見山地介紹了我的身份，我感覺他有點緊張，他心情放松的時候語速從不這么快。簡短地說了幾句之后，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彎下腰低聲說：“我……我出去坐著，你先聊?！?/br>
    我有點驚訝，看了一眼醫(yī)生，她沒什么表示，我就點了點頭，沖他擺擺手。他對大夫頷首致意，快步走出去了，輕輕帶上門。

    那個醫(yī)生對我微笑了一下，說：“他以前經(jīng)常和我提起你哦?！?/br>
    她簡潔地和我交代了一下唐書禾的病史。腦震蕩痊愈以后唐書禾被送進那所學(xué)校，那年八月，唐書禾出來以后，第一次去看了醫(yī)生。當時唐書禾的父母先是給他找了個心理咨詢師——就是我面前的這個女大夫。唐書禾當時……情況非常不好，她見了唐書禾一面以后就告訴他父母必須要帶唐書禾去三甲醫(yī)院的精神科就診，唐友聞對帶唐書禾去醫(yī)院精神科看病的事極其抵觸，直到唐書禾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后割腕，此事才終于成行。唐書禾從外科住院病房出來以后直接轉(zhuǎn)入精神科。

    重度焦慮伴自殺傾向，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肢體接觸障礙，性厭惡。入院治療四個月，又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后，他遠赴重洋。

    在麥迪遜上學(xué)的日子他一直在當?shù)乩^續(xù)接受治療，但是不論是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他都一直和這個女醫(yī)生有定期的聯(lián)系。

    “我就是他當年的那個男朋友，也是他現(xiàn)在的愛人，”我往前傾了傾身，說，“他現(xiàn)在各方面恢復(fù)得都還可以，就是有一次突然看見他母親，那時候焦慮發(fā)作過一次。”

    “后來還遇到比較劇烈的情緒波動嗎？”她問。

    我想了想，說：“有的。但是他沒發(fā)作。我一直留心著?！?/br>
    “先觀察吧，”她說，“情況穩(wěn)定的話基本可以不用藥，他這幾年一直恢復(fù)得很好?！?/br>
    “還有一個事，”我十指搭橋放在膝上，交叉了幾下，斟酌著說，“他……他的性厭惡一直沒有治好，我想說現(xiàn)在他有伴侶了，是不是我可以配合他治療，怎么樣會對他有幫助？”

    女大夫笑了笑，輕聲說：“伴侶的配合當然是有幫助的……我可以給你們一些建議，但是你們還是應(yīng)該去醫(yī)院看一看——我是沒有處方權(quán)的，只能給予心理咨詢和疏導(dǎo)?！?/br>
    我坐在那，半晌，點點頭。

    我突然意識到，他帶我來看他的心理醫(yī)生，可能一開始就不是打算讓我去陪他“治療”什么，他帶我來見這個見證他完整病史的咨詢師，只是想把那些曾經(jīng)隱瞞過我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坦白給我罷了。

    于是我和她聊了很久。那個女大夫談起初見唐書禾的時候，用一個詞形容唐書禾當時的狀態(tài)——破碎。

    “那所學(xué)校，我在接診小書之前多少有所耳聞，”她說，“它收容一些……家長覺得需要治療的孩子。”

    我艱難地問：“怎么……治療？”

    “你知道厭惡療法嗎？”她問。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搖頭。

    她沉吟了一下，又問：“你知道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學(xué)說嗎？”

    “……是狗的那個嗎？”

    她點點頭說：“這個厭惡療法，就是建立在這個學(xué)說和另一個條件反射學(xué)說上的，具體的cao作就是通過將一些不愉快的刺激和某些行為結(jié)合起來的手段，使被‘治療’的人最終厭惡這個行為，放棄這個行為?！?/br>
    我嘴里開始發(fā)干：“我知道他在里面挨過打，斷過一根肋骨，吃了藥，還遭受過……電擊?！?/br>
    她點點頭，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輕柔的悲憫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他提到過，挨打是沒有緣由的，非常殘酷，吃的藥是激素類的藥物，配合電擊，是為了加強惡心，暈眩，疼痛和驚恐的感覺?！?/br>
    她又看了我一眼，沉吟了一下，繼續(xù)說：“小書提到，他們每次電擊他之前會強行讓他觀看一些東西，通常是放映一段時間之后突然開始電擊，讓他記住這種……痛苦的感覺，那些東西，有些是能喚起他欲望的影片，有些是……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他看著那些照片的時候在想什么呢。

    重逢的時候他每次看著我這張臉的時候在想什么呢。

    她說：“你還好嗎？”

    我閉了一下眼睛，說：“……沒事?！?/br>
    她笑了笑，說：“小書昨天在電話里說他現(xiàn)在對你不存在隱私，我可以對你知無不言。”

    “嗯。”我說。

    她看我情緒不大對勁，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又把唐書禾一通夸，說他在麥迪遜的時候因為考慮到和國內(nèi)的時差，一般都是預(yù)約國內(nèi)傍晚五六點鐘或者早上□□點鐘的時間給她打電話，行事非常守禮知節(jié)。

    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時光，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撐下來的，不敢想。同期“畢業(yè)”的那些孩子，有人自殺，有人弒母，有人遁入空門。他卻在八年的時間里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完美地完成了學(xué)業(yè)，努力尋求治療，并且從未放棄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