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會面的地點，在噴泉公園。

    該約在哪里才好，坦白說他拿不定主意。雖然想兩個人單獨談話，但不可能約在彼此家里。他思忖著應(yīng)該在有一定程度公開的場所見面，腦中便浮現(xiàn)monster brain附近的噴泉公園。

    工藤在長椅坐下。公園中央的大噴泉華麗地噴著水，他曾看過陽光穿過水花，在里面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但不巧今天是陰天。

    「工藤先生?！?/br>
    聲音從背后傳來，工藤沒有回頭。

    「我先說了，在這么多人的地方襲擊我是沒用的，馬上就會被逮捕?！?/br>
    「要是想做那種事，我早就做了，白癡。」

    紀子在工藤旁邊坐下。工藤暗自反省，自己說了多余的話。

    「你還真的來了。」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差不多一個月沒見了吧？老實說，我覺得你也很有可能不會來?！?/br>
    三天前，工藤聯(lián)絡(luò)紀子，約她出來見面?！肝矣幸患苤匾氖乱嬖V你，跟晴有關(guān)?！辜o子雖然感覺不情不愿，終究還是來了。

    「所以今天有什么事？應(yīng)該不是你又有錢了，想重新開始計劃吧？」

    「開除你不是因為沒錢，是因為必須讓你離開。」

    「什么意思？」

    「如果你繼續(xù)待在里面，晴就沒辦法完成?！?/br>
    「??？」

    「晴已經(jīng)完成了，我就是來跟你報告這個的?！?/br>
    工藤拿出一個小盒子。

    「這是隱形眼鏡型的顯示器，沒有度數(shù)。已經(jīng)徹底消毒過了，可以直接戴上去。」

    「這是做什么用的？」

    「好了，你先戴上吧！」

    紀子不太想接過去。工藤的手又向她伸出一些，紀子才無可奈何地接下。她打開小盒子，戴上隱形眼鏡。

    「好了。所以這是什么？」

    「開始之前，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說。是關(guān)于《rain》真正的結(jié)局。」

    「真正的結(jié)局？」

    「嗯，普通的結(jié)局是假的。我直接說結(jié)論：晴根本不恨你。」

    工藤看著紀子，她驚訝地瞪大雙眼。

    「事到如今，你到底在說什么？那個游戲明明就……」

    「那個游戲玩到中間時，有一段會聽到神的聲音，你還記得嗎？」

    「我是記得……」

    「你應(yīng)該遵從那個聲音的。不必跟『雨之惡魔』戰(zhàn)斗，只要從頭到尾防御攻擊，最后就會抵達結(jié)局?！旱却屎绯霈F(xiàn)』就是這個意思，不可以消滅雨。彩虹，是晴跟雨交會而生的?！?/br>
    工藤從手機中，調(diào)出《rain》的結(jié)局圖片。畫面上覆滿一道道彩虹。「這怎么……」紀子不禁捂住嘴。

    「如果放棄跟『雨之惡魔』戰(zhàn)斗，隨從路加娜就會發(fā)問：雨的世界會延續(xù)下去，這樣可以嗎？你愿意跟我一起活下去嗎？全部選擇『是』，就會得到這個畫面。『雨』，晴想要跟你一起活下去。」

    「跟我活下去？」

    「對，游戲中明確表達了這一點。在真正的結(jié)局里，會出現(xiàn)〈月河〉這首歌。歌詞表現(xiàn)的，就是與老朋友共度人生的愿望?！?/br>
    「晴……她原諒我了？」

    紀子的聲音有著迫切的期待，工藤很想直接回答「對」。他在漫長的旅途后得到了答案，如今將娓娓道來。

    「有幾個疑點?！?/br>
    「疑點？」

    「嗯。其中一個是交友網(wǎng)站。你離開之后，晴利用交友網(wǎng)站跟男人交往。為什么呢？應(yīng)該不是因為你離開后她太寂寞吧？」

    工藤繼續(xù)說。

    「另一個疑點，晴在制作《rain》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月河〉這首歌，『可以的話，我想用』?！?/br>
    「可以的話？」

    「對，這樣說很奇怪?！秗ain》是只會給你一個人玩的游戲，如果有想用的曲子，直接用就好了。長時間以來，我一直無法解釋這兩個問題。不過，現(xiàn)在我懂了。」

    工藤說，

    「『驗證者』，你給她取過這樣的稱號。晴在進行驗證?！?/br>
    「驗證？」

    「對。晴，其實是女同志?！?/br>
    紀子倒抽了口氣。工藤繼續(xù)說。

    「晴是在驗證，驗證自己是不是女同志。」

    工藤不知道，對紀子而言，這究竟是企盼已久的好消息，或是殘酷的真相。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說出來。

    「晴這個人，對于任何事物都要徹底驗證。不只是游戲，包括洗衣服、做飯，只要有疑惑就會驗證。這樣的晴，面對生平第一次遭遇的重大問題，她會怎么做？當然，還是驗證?！?/br>
    「問題……」

    「她對你是朋友的喜歡，還是戀人的喜歡？自己是女同志，還是異性戀者？跟你發(fā)生性關(guān)系后，晴第一次產(chǎn)生這些疑問。晴認為如果要判斷，最快的方法就是跟男人交往看看?！?/br>
    「怎么可能……你根本沒有證據(jù)……」

    「〈月河〉是一首『希望與老朋友共度人生』的歌。之所以說『可以的話，我想用』，意思就是如果在驗證之后，晴判斷她想跟你生活下去，就要在游戲里使用這首歌。

    另外，晴跟那些男人，都會在交往整整三個月時分手。三個月，是她設(shè)下的驗證時限。唯一的例外，就是維持同居直到她死去的栗田。他們同住了一年，但晴不允許任何跟性有關(guān)的行為。因為在晴的心目中，驗證已經(jīng)結(jié)束了?！?/br>
    工藤說。

    「我聽朋友說過，世界上其實很多人，都沒有察覺自己是同性戀者。晴也是其中之一。觀察frict后我也知道，人是豐富多彩的，就和彩虹一樣?！?/br>
    紀子沒有說話。工藤繼續(xù)，

    「經(jīng)過驗證，晴得到結(jié)論。于是她做出《rain》，寄給你。然而你卻沒有發(fā)現(xiàn)藏在游戲中的訊息。遭到病魔侵襲的晴，不久后便自殺了。」

    工藤刻意不看紀子。

    「但沒有必要因此責怪誰。一個挖掘痛苦回憶的游戲，不愿意反復(fù)碰觸也是人之常情。不是每個人都跟晴一樣，對什么事都會徹底驗證。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差距，這也很像晴?！?/br>
    「……她真是啊——」

    紀子低喃。

    「真是個笨蛋。有什么想說的話，直接說出口就好了。她啊，明明很聰明，在這種地方卻，真的是……」

    工藤繼續(xù)說。

    「這幾個月來，我拼命做出了晴。我愛上晴，想知道更多晴的事，也追尋著晴。」

    「然后？」

    「最后我發(fā)現(xiàn)，晴的心里有你。『雨』，只有你?！?/br>
    「所以才把我踢出計劃嗎？為了搶走晴?！?/br>
    工藤沒有回答。他拿出手機，啟動程式，按下按鈕。工藤眼里的隱形眼鏡上，浮現(xiàn)出影像。

    「晴！」

    紀子叫了出來。噴泉前方，浮現(xiàn)晴的身影。手機里安裝的應(yīng)用程式，透過隱形眼鏡，向兩人的視網(wǎng)膜發(fā)送影像。

    「晴，我跟『雨』，你喜歡誰？」

    工藤對著手機發(fā)問。他知道身旁的紀子咽了口氣。晴沒有回答。

    「晴，坦誠回答就可以了。工藤賢和間宮紀子，你愛著誰？」

    「工藤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靜點，『雨』?！?/br>
    「卑鄙的家伙，你一定先設(shè)定過了吧？要讓晴在我面前說她喜歡你?！?/br>
    「晴，快回答?！?/br>
    「晴，你不用回答?！?/br>
    「晴！」

    工藤堅定不移，仿佛瘋狂渴求著靈魂。

    『我……』

    晴緩緩開口。她的聲音如此美麗，無與倫比。

    『我，喜歡，「雨」?！?/br>
    紀子啞然，工藤也看得出她的驚愕。

    『「雨」，我不知道我們共同經(jīng)歷過什么事。不過，在這一個月里，我學習了很多資訊。跟你住過的澀谷，我也去了好幾次。我知道，我以前是愛著你的?！赣辍?，我喜歡你?！?/br>
    「晴……」

    紀子的聲音哽咽。工藤關(guān)閉手機，晴的影像從眼中消失。

    「之所以讓你退出計劃，不是因為怨恨你。晴曾經(jīng)愛過你，如果要告訴晴這件事，你會成為阻礙。就是這樣而已?！?/br>
    「為什么要這么做？」

    紀子打從心底無法理解。

    「你如果不去看什么游戲的真相，不就好了嗎……你是同情我嗎？」

    「同情？你覺得我會做那種事？」

    「那究竟為什么？」

    ——工藤同學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戀愛，就是這樣而已喔。

    耳邊響起綠的聲音。

    ——喜歡對方喜歡得不得了，想要了解更多對方的事；完全不顧利害得失，也想把自己奉獻給對方。你沒有這樣想過吧？

    有喔。工藤在心中答復(fù)。綠，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我有。

    「誰知道呢?！?/br>
    工藤回答，將手機交給紀子。

    「這是禮物。我費盡千辛萬苦的成果，都在里面了。你想怎么處理都行，想跟晴一起生活就一起生活，如果覺得這是對晴的褻瀆，那把整支手機丟掉也沒關(guān)系。決定權(quán)在你手上?！?/br>
    「工藤先生……」

    「第一次見面時，你說不想再見到我，現(xiàn)在是實現(xiàn)約定的時候了。我們應(yīng)該不會再見面了吧。到法國后，你也要保重啊。」

    工藤轉(zhuǎn)身，邁開步伐。感覺紀子沒有追上來的意思。工藤拆掉隱形眼鏡，隨手扔在路邊。

    走了一段路后，他來到公園外。他沒想要逞強，他打算在面對紀子時，真誠坦蕩地說出自己的心情。他成功了，成功扮演了一個昂然自信的敗者。

    陽光灑落，工藤覺得自己的決定，仿佛得到上天的祝福。

    「咦……？」

    視線扭曲了。下一個瞬間，工藤崩潰。

    過了幾秒，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哭。是淚水，泉涌如雨。

    工藤放聲吶喊，嗚咽自體內(nèi)深處涌出。內(nèi)心裂開一個空洞，巨大的失落感，像要把整個身體都吞噬。比起悲傷，他失去得太多，多到令情感發(fā)狂。

    這就是失戀嗎？

    宛若濁流的失落感，只能硬生生吞下。他初次體會這樣的感情。

    工藤哭泣著。他跪在地上，流著眼淚，撕心裂肺地說：

    「再見，晴?！?/br>
    幾近吶喊。

    「再見，晴！」

    任憑感情支配，工藤痛哭失聲。

    「再見了，晴。我曾經(jīng)愛過你?！?/br>
    工藤頹然癱坐，眼前什么也看不見。

    紀子和晴還在噴泉前嗎？她們是否正看著那誕生于水花中的，小小的彩虹？在漆黑的視野里，工藤拼命想象著那幅光景。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