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勇者物語
可我不能逃走。因為我希望繼續(xù)旅行。因為我想抵達命運之塔。 此刻我終于抵達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義并不在于抵達命運之塔這一終點線。這次旅行本身,對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東西。這次旅行教育了我。憑借女神之力得以改變命運,終究只限于一時而已。今后,我也像經(jīng)歷許多快樂和幸福一樣,也要遭遇許多不幸和悲傷吧。那是不可避免的。況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傷或不幸,就要求改變命運。 鉆進自己房間床底哭泣時,心想這么痛的飲泣再不會有了吧??墒?,亙?yōu)榭ù牡乃蓝?。送別美鶴時,亙哭了。 別離,喪失,受傷害,今后也將反復出現(xiàn)吧。無論多小次想改變命運,從中逃脫,被改變的命運前頭,以及那命運中的喪失和別離都等待著你。 有快樂就有悲傷。有幸福就有不幸。 “幻界之旅給了我許多快樂和悲傷,由此讓我明白了這一點。告訴我不可徒勞地依賴改變命運,以致失去重要的東西。真正的東西,存在于連女神之力都不可改變的東西之中。能夠改變的,只有我,我如果不開拓,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論經(jīng)過多小時間,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反復同樣的事情,終其一生而已?!?/br> 正因為這樣,亙要保衛(wèi)亙的幻界。不能讓亙的幻界覆沒于因憎恨而產(chǎn)生的魔族手上。 “對力量薄弱的我————我們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擊敗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請拯救我的幻界。請讓我的幻界遠離憎恨,請給它一個未來。請給我的伙伴們一個未來!” 亙說畢閉上嘴,注視著女神的臉,女神眼臉微微顫動,令人覺得她馬上就會瞪大眼睛,回視著亙了吧。 可女神還是緊閉雙眼。女神交給亙手中的白暫的手,也沒有傳遞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樣沒有動靜。 “即便在此清除了來自魔界的進攻,幻界未必就有未來。” 女神說著,緩緩的搖搖頭。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統(tǒng)一帝國和南方聯(lián)合國家,不可能輕易就和解。爭執(zhí)將會持續(xù)。根除種族歧視也是很難的。盡管如此,你仍想為幻界的人們,將足以改變自己現(xiàn)世命運的唯一機會讓出來嗎?” 亙沒有任何猶豫不決。 “是的,我希望這樣?!?/br> 爭執(zhí)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狹隘也好,只顧的眼前快樂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這一切,就是亙的幻界。 因為這些就是亙本身。 “即便再犯錯誤,救退回來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開拓自己的道路,這才有意義。求求您,把這個機會給予我的幻界吧?!?/br> 亙的心很平靜。要對女神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他胸中已不再翻騰。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擔般的安詳寂靜中。 亙再一次深深地低下頭。 不久,感覺到女神閑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亙的手。 “我知道了?!?/br> 女神向前傾身,撫著亙的臉頰,讓他抬起臉。微笑回到女神臉上了,圍繞女神的光環(huán)令人目眩。 “批準你的請求。站起來吧。” 亙起身,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 “把你的劍,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劍’給我?!?/br> 亙從腰間解下劍,雙手捧著遞給女神。 女神輕盈無聲地站起來。 “請看腳下。” 亙看腳下,吃了一驚。女神座的正圓形呈現(xiàn)出映像。 曾為水晶宮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鏡,在漆黑的霧翼支撐下懸浮著。從它溢出黑暗的邊緣,接連不斷地涌出魔族軍團。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觸目驚心。亙慢慢后退,目光卻不能脫離映像。 女神一手撥出降魔之劍,一手挽起純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雙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劍,置于腳下映現(xiàn)的常暗之鏡正上方。 “‘旅客’亙啊,此刻,從命運之塔,將你找到的答案歸還地上?!?/br> 女神將降魔之劍劍尖朝下,輕輕放手。劍落下。穿過女神寶座下墜,墜向幻界,朝著常暗之鏡。 那一瞬間———— 君臨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亞中心的常暗之鏡,為從中洶涌而出的魔族而瑟瑟發(fā)抖的人們看見了———— 一道光從天而降。是筆直落下的光劍。光芒拖著尾,一閃而過將天空分為兩半。 光劍被吸入常暗之鏡中。 承托著常暗之鏡的漆黑霧翼大力振翅。踉蹌般在空中劃動了一下,兩下,然后開始從邊緣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鏡傾斜了,仿佛要將漫溢的黑暗傾倒到地上,這時,鏡中心如閃電般掠過光的龜裂,仿佛要將黑暗撥開。 常暗之鏡開裂了。二變四,四變八,炸裂引來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為微塵。 正要沖出常暗之鏡的魔族群,在鏡子損毀的同時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亂伸出來的手或翼,一瞬間化為黑色塵埃。 無論是北大陸還是南大陸,在常暗之鏡粉碎的瞬間,遮天蔽日襲向村鎮(zhèn)街巷的魔族們,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爛一樣,發(fā)出爆炸似的聲音,瞬間化為黑塵。舉起霧氣要迎擊魔族的人,要逃離魔族的人,因恐懼而號哭的人,眼看著眨眼間就殺到的對手消失了。眼看著追逐著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驚叫號哭聲戛然而止,人們目瞪口呆,魔族殘渣化作黑塵,“刷”地從頭灑下來。 人們面面相覷,個個一臉黑垢。 消失了。徹底消失了。魔族沒有了。 不一會兒,爆發(fā)出歡呼聲。 此時的加薩拉鎮(zhèn),基·基瑪在警備所房頂上,正要對付撲上來的三個魔族。一個要來抓他的頭,一個要來咬他的喉,一個要撲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鍋從旅館廚房沖出,趕來支緩以一敵三的基·基瑪。 “滾開!討厭的家伙!基·基瑪,要挺??!” “好磨人的家伙哩!” 傷痕斑斑的基·基瑪依然斗志昂揚,用他突出的牙齒輕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么可能輸給你們呢!” 一個魔族被基·基瑪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鍋“砰”地恨敲一下。 一瞬間————那家伙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數(shù)不清的,襲擊加薩拉鎮(zhèn)的魔族們消失無蹤?;せ敽兔啄扰簧砗趬m呆立著。 “這,是什么?” 基·基瑪正要回答米娜的問題,一塊烏黑的魔族殘渣鉆進嘴里,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說出話來。 二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運之塔。 “是亙……” 舒丁格騎士團的騎士們正拼死守衛(wèi)著加薩拉鎮(zhèn)大門。體弱的老人和孩子們避往鎮(zhèn)地下室。奮力擊退這次攻勢,在下一次攻擊到來之前,必須讓他們逃往安全的巖場或樹林。為此,必須死守大門。 有騎士丟下折斷的劍,揮舞松明應戰(zhàn)。在街壘的背后,躺著身披甲胄,力竭身亡的戰(zhàn)士。鎧甲和頭盔滾落一旁。 “不要怕!頂回去!” 隊長的聲音激勵著部下。無人不帶傷。魔族人數(shù),力量占優(yōu)勢,一名又一名騎士倒下。 “隊長,危險!” 倫美爾隊長連斬數(shù)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這微小空隙向他猛撲。隊長背后遇襲踉蹌幾步,沖過來要幫忙的騎士被俯沖下來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壘上。魔族群一陣喧囂,夸耀般刮響利爪,滿天撲動不祥的雙翼,震耳欲聾。 “隊長!” 騎士掙扎著從街壘站起,因用力過猛甩脫了頭盔,頭,臉一下子暴露了,驟然開闊的視野里,只看見漫天黑塵。 這是什么? 魔族群消失了。仿佛整個加薩拉鎮(zhèn),不,整個幻界的村和鎮(zhèn),同時進行了煙囪大掃除,煤屑漫天飛舞。 不是煤屑————這是魔族的殘骸。 騎士們突如其來的勝利難以置信。擔心著隊長安全的騎士發(fā)狂般用雙手扒開街壘。 “隊長,隊長!” 找不到了。隊長蹤影全無。幸存的騎士伙伴們個個黑塵遮面。銀盔銀甲也不成樣子。眾人無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著,揮手趕開漂浮的塵屑————剛才對戰(zhàn)的魔族就在那里。 人人鼻頭,額頭漆黑。個個像滑稽演員。不過,浴血拼殺的決絕表情,正慢慢緩和下來。 結(jié)束了嗎?結(jié)束了。如同開始時一樣突如其來。 有人開始念女神的祈禱辭。眾人隨即附和。 不過,看不見倫美爾隊長的身影。撞向街壘前一瞬間,騎士腦海里烙下了親眼所見的情景:魔族啃咬著隊長沒有防護的頸項,噴出的鮮血染紅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處都又騎士們開始發(fā)出喜悅之聲,勝利的歡呼吶喊傳來了。然而,他仍在搜尋倫美爾隊長。 魔族消失了。不過倫美爾隊長也消失無蹤。 亙平靜地看著常暗之鏡化為塵,魔族化為灰,被幻界的風一刮,紛紛揚揚散入整個北大陸,南大陸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里亞恢復了藍天。亙看清楚后望女神。 女神面帶微笑。 亙也帶著笑容。 亙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單膝跪下。 “蒙女神允準我的心愿,衷心感謝?!?/br> 突然,本該只是借姿現(xiàn)身的女神,似乎完全變成了少女之身,她輕盈地躬身屈膝,雙手扶起了亙。 “謝謝?!?/br> 用香織的聲音————噢噢,這一定時大松香織的聲音————一句輕聲細語,使亙的心松弛下來。他忘記了禮儀,拋掉了害羞,也忘記了對方是命運女神————以緊緊的擁抱回報香織。 好長時間,就這樣相擁。在女神溫暖的手臂上,亙加上許許多多人的溫暖。mama。米娜?;せ?shù)募绨???ù膿徇^臉頰的手指。在最后的祈禱時緊握過的美鶴的手。 “‘旅客’啊,返回現(xiàn)世的時刻已到。”女神輕柔地推推亙的肩頭,勸說道。 “是?!?/br> “由來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階梯,拉奧導師會等著你?!?/br> 亙站起身,理一理亂了的衣服。女神用指頭梳理一下他的頭發(fā)。 “再見,亙?!?/br> 亙向那溫柔的笑臉用力點點頭,興奮的思緒未能化為言辭,他轉(zhuǎn)身離去。 亙覺得心中空蕩蕩。 雖然很開心,雖然安心得飄飄然,但好傷心,分離好難過,而這一切感情,感覺好像不屬于自己。 一步一步,一級一級往下走,仿佛騰云駕霧,輕飄飄,睜著兩眼,卻什么也看不見,只是在藍藍得虛空中游向前。 所以他沒有立即察覺,直至垂下的視線里出現(xiàn)滿是泥污的銀靴,直至“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傳入耳鼓。 在下一個拐彎平臺,站著倫美爾隊長。 他望望已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亙,點一點頭,又緩緩地走上階梯。走近來。 銀盔夾在腋下,金發(fā)粘結(jié)了血和泥,變得亂而硬,甲胄的胸板上,有無數(shù)長長的抓傷。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頸上有個大傷口,凝著快干的血。 “……隊長先生您……為何來到這里?” 倫美爾隊長攀上亙所在的拐彎平臺,停下。 “為什么來到命運之塔?” 倫美爾隊長眨一下眼睛,輕輕呼一口氣,答道:“因為握以獲選。” 不明白意思。亙的心剛剛卸下重負。 “被選中了。作為半身,作為人柱?!睖喓竦穆曇衾^續(xù)說。 “我將與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變?yōu)橼ね酰匦虏贾谩蠊膺吔纭?。在今后漫長的一千年,將起著守護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捏拉。 “另,另一個人呢?半身?” 倫美爾隊長將大手板放在亙肩頭,手上戴的手套已損壞,弄臟了。 “泥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br> 是美鶴嗎?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邊。在這里遇見泥太好了。若能獲得為離開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權(quán),做人柱也不壞。” 倫美爾隊長嘴角微微一翹,向亙笑笑。 失去了的感覺,仿佛通過倫美爾隊長擱在肩上的手的感觸被喚醒過來,腳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點對好了。 “不能哭?!?/br> 被搶了先手。倫美爾隊長的藍眼睛嚴肅地注視著亙。 “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br> 因為發(fā)不出聲,亙抿著嘴,只是點點頭。 “是泥為我們打碎了常暗之鏡吧?” 亙又點點頭。 “謝謝。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為你獻上感謝之辭。” 亙的心想起了該說的話。雖然有許多想說的話,但該在這里說的話沖口而出。 “隊,隊長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沒有保護好卡茨女士。我讓她死去了?!?/br> 隊長眉毛一揚,有垂下視線。 “是嗎?” “她保護了索列布里亞的孩子。倉促之間……卡茨女士的皮鞭丟了,但她還是徒手迎擊魔族?!?/br> “很像她?!?/br> 亙點點頭,為了壓抑住涌上來的嗚咽。 “在幻界,人死了變成光?!?/br> “噢,我知道?;せ敻嬖V過我。” “是嗎?那么,不久就要轉(zhuǎn)生也知道?” “對?!?/br> 隊長的眼角變得柔和,笑容重現(xiàn)。 “我會看護著魔界————他轉(zhuǎn)生后下一次生命度過的地方。這也不壞。越來越好了嘛?!?/br> 這不是硬充好漢。 “但愿千年之后我完成任務,化為光,然后轉(zhuǎn)生時,與已多次轉(zhuǎn)生的她待在同一個地方。因為我跟她的爭論還沒有了結(jié)?!?/br> 逞強。 “騎士我并不想爭論?!?/br> 隊長揚一揚下巴,簡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讓我為你送行?!?/br> 亙沒有坑拒。他應一聲,突然盯著隊長。 “勇敢的‘旅客’啊?!?/br> 倫美爾隊長緊握置于胸前,行騎士禮。 “愿現(xiàn)世的你,也蒙命運女神保佑。” “謝謝。” 亙回一個騎士禮,邁步。他感到隊長的視線推著他的后背。 所以,他沒有回頭。 走完階梯,見拉奧導師站立一旁,他雙手扶杖,仿佛等待亙出門辦點小事就回來————就那么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那就走吧?!?/br> 他只說這么一句,先邁開了步子。 傷心沼澤也好,村鎮(zhèn)的透明粘貼畫也好,都消失無蹤。亙只望著導師的后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廣漠空間,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階梯。腳下有沒有路?就連這一點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狀態(tài)。 咬御扉出現(xiàn)了。頂上云遮霧繞————現(xiàn)世與幻界的巨大邊界。 從這里走過仿佛已是千年舊事。 距大門稍遠,拉奧導師便止住腳步。他歪著頭,仔細打量亙的臉。 “降魔之劍,已還給女神了?” “是的?!?/br> “那么,吧‘旅客’證明————垂飾還給我吧?!?/br> 亙摘下垂飾,輕輕放在導師枯瘦的手掌上。導師把它放入懷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br> “對?!?/br> “你走的路飾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對。” 長須搖晃,也許導師在笑。不過,只是極短時間,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爺爺拉奧導師,像是換了一個人。 因為我要回去了。因為我已經(jīng)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須想到,自己和拉奧導師之間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閡。 導師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亙的頭頂?!吧诂F(xiàn)世的小小人子啊。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吧。祝愿你現(xiàn)世的旅行,也像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眮儜暤溃鐾瓓W導師。 “導師大人,我有事相求?!?/br> 導師眉毛一揚,問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亙摘下火龍護腕,遞給它。 “我想把它……交回。他們看見它,就會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結(jié)束旅行,返回現(xiàn)世?!?/br> 見拉奧導師臉一沉,皺紋縱橫,亙有點兒慌了。 “不好辦嗎?很過分嗎?” “事情并不難。但是,即使不做這事,你旅途的伙伴們,也想很明白你已達到目的,返回現(xiàn)世啦?!?/br> “不過我還是想交給他們,求您了。” 亙鄭重行禮,拉奧導師不為所動。 頭上傳來了帶著嘆息的聲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謂的心意吧?!?/br> 亙從心底里感激。 “咦,”拉奧導師仰望頭頂,意外地說道:“噢,從這里可以,看得見。” 亙追蹤著導師的視線,抬眼望。 廣漠的空中,高處有一塊閃亮的光幕,優(yōu)美的裙裾飄忽著,拖拽而過。仿佛滿眼是放射的極光。柔滑的曲線溫和地撫著天空,如同母親的手指輕撫幼子頭頂。 “這是新的‘大光邊界’。”拉奧導師平靜地說。 保護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輝耀千年的新鮮光明蕩滌天空,眼看著遠去。 “你明白無誤地看見,‘哈捏拉’結(jié)束了?!?/br> 亙點頭,伸手緊握拉奧導師的手。無言地緊握著。 然后一旋踵,仰望要御扉。 要御扉無聲地打開。下一位‘旅客’將帶著怎樣痛切的愿望來訪。 “亙,”導師喊道?!澳悴痪镁蜁艋媒?。忘掉這次旅行。但是,真實會留存心中。” “真實……” 亙抓住的,旅行的結(jié)論。 “你,只在離開時獲得真實。” 拉奧導師莊重地說,往旁邊一退,仿佛讓開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義務作為一個現(xiàn)世的孩子活下去。” 亙一步一步向前走,邁著永不回頭的步伐。要御扉迎接了亙。 什么事情在現(xiàn)世等待著自己?在現(xiàn)世感受如何?今后在現(xiàn)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視亙的心思而定。 來這里時,亙是一個人?,F(xiàn)在不是一個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鶴,有卡茨,還有米娜和基·基瑪。 命運女神的美麗形象,也在心中。 在魯魯?shù)聡鵂I天文臺,帕克桑博士拘謹?shù)刈谀狙プ由厦?。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層的研究室窗邊,羅美陪伴在旁。 “博士?!绷_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說什么。不過,你且等一下?!?/br>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們都在兢兢業(yè)業(yè)觀測嗎? “漸漸消失啦。” 博士沒有回答羅美的話。二人沉默地注視著天空。 過了一會兒,博士開腔了:“要御扉也到關閉的時候了?!?/br> 說話的同時,博士“哈秋”地打了個特大噴嚏。羅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領,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薩拉鎮(zhèn)邊上,“空中飛人馬戲團”支起大帳篷,打算作為臨時醫(yī)院兼避難所。 診所醫(yī)生忙個不停,只恨分身乏術。剛才高舉平底鍋戰(zhàn)斗的米娜,此刻承擔護士的責任,和醫(yī)生一起,在傷員中間奔忙。 她害怕安靜下來后會思索問題,他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愿接連發(fā)生的緊急情況纏住自己不放。那邊孩子在哭。這邊傷員在呻吟。繃帶有嗎?藥品呢? “米娜!” 卜卜荷團長在大帳篷入口處喊道。 “到這邊來。聽說老婆婆在找你?!?/br> 米娜鉆過傷員的行列,時而從他們腿上跨過,終于來到團長身邊。 “真希望有三頭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嗎?” “你自己去問她吧?!?/br> 卜卜荷團長目光溫柔。 “然后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個深呼吸的工夫。別一副只認一條道的眼神?!?/br> 米娜出了帳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帳篷處擺開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這里與周圍的喧鬧截然分開,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薩拉也好,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忙碌之中,已值黃昏時刻。暗紅色的天幕展開在頭頂上。魔族可惜的翅膀,連影子,碎片都沒了蹤跡。 亙救了我們。他求了女神,擊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亞城墻邊,亙最后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是他的諾言。他履行了。 可亙的心愿呢?亙的旅行,這樣結(jié)束也行嗎?曾經(jīng)堅決不去想的疑問,總是不肯罷休地一再涌現(xiàn)心頭。 于是米娜自責起來,而壓倒一切,最讓她心弦顫動的念頭是————已經(jīng)見不到亙了嗎? 就是這樣一種哀傷。騎士只是我的任性。因為亙是現(xiàn)世的人。因為亙是‘旅客’。 老婆婆聽見米娜的腳步聲,回過頭來,她拱起的背部更圓了。 “噢,來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將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見了。來幫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帶她遠離大帳篷,然后抬頭仰望。 “哎,看吧?!?/br> 米娜照她說的做。然而美麗的夜空并不能讓米娜的眸子生輝。 “老婆婆,什么也沒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br> “開始消失了?!?/br>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點。 一個扎眼的紅色亮點,總是能看見的,不想看也能看見。對于米娜來說,它的光芒有時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兇星的光亮在減弱。眼看著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捏拉”偶像終結(jié)。 幻界的下一個千年要開始了。 人們在看它。大家目送著它,直到最后。 在傷心沼澤,辛·申西摘下眼鏡,“砰砰”地敲幾下酸脹的肩膀。在提亞茲赫云,看門人停下清掃魔族殘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薩達米床邊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眾火龍搖搖返回龍島。受了傷的喬佐自在地鉆過父母親中間,看看巖縫間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終于與亞扎將軍的部隊匯合,她在駐地撩起沉甸甸的帳篷,看著天空。她的腦海里呈現(xiàn)處美鶴在水晶宮的寂寞神色。 在曾經(jīng)是托利安卡魔醫(yī)院的修羅樹林,緩緩的夜風吹過橫臥的樹木,小動物們住前竄。在趕路的達魯巴巴車的馭座,水人們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捏拉”結(jié)束了。 “大光邊界”已重新設置。女神的統(tǒng)治啊,千秋萬代。 米娜,米娜!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頭,帕克在大帳篷邊上蹦跳著?;せ敽退谝黄穑樕v,傷感,粗獷的身體看起來縮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么啦?” 基·基瑪抬起大手撓撓頭,有點兒尷尬,想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輕松地翻一個筋斗,跑向米娜。 “剛才飛來一只白色小鳥?!?/br> “白色小鳥?”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為它站在肩上,卻又沒有了,然后有這個東西落在手上。” 帕克大開手掌。 掌心里是一個火龍護腕。 是亙的護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這是見過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護腕吧?是高地衛(wèi)士的護腕吧?” “是亙的?!被せ斦f道,“她是向我們道別。亙平安地到達命運之塔了。他見了女神,挽救了我們幻界。然后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為了告訴我夢這些情況,他留下了火龍護腕才走?!?/br> “明知是這樣,明知是值得歡慶的事,可為何自己這么傷心呀?”基·基瑪說道,然后一個勁兒地擦臉。 米娜拿起護腕,把它貼著臉頰,眼淚奪眶而出。 “米娜,你為什么哭?為什么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緩緩地屈膝蹲下,雙手捂臉。 亙走了,離開了幻界。 旅行結(jié)束了。 “應該說什么好呢?” 基·基瑪眼睛濕潤。大個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這個時候該怎么說?還是‘再見’吧?我們還沒有向亙說‘再見’吧?” 米娜緊緊抱著基·基瑪。 “我就是不說‘再見’!” 帕克這回一轉(zhuǎn)身,倔強地嘟起嘴來說: “米娜,你不是教過我嗎?你教過我們的呀。你說分手時不可以說‘再見’?!?/br> 米娜擦去眼淚,抬起頭說:“是嗎?那我有沒有教帕克,這時候應該說什么?”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說: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瑪對視一下,微笑了,帶著淚痕的笑臉映著夕陽。 “對呀,這一句正合適。” 黑下來的加薩拉鎮(zhèn)夜空之上,北方兇星已完全消失了蹤影。夜幕上,群星馬上要熠熠閃亮了。為了裝扮夜空,為了讓幻界溫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瑪緊緊擁抱著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著。亙一定能夠聽見的。 我們的‘旅客’。我們旅行的伙伴。亙,像你為我們做的那樣,我們也祝愿你幸福。 多多保重。 終章 濃烈的煤氣味兒。 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了。飛過了極遠的距離。亙帶著這勢頭跳起來。 是在自己房間。堆著筆記本和參考書的學習桌。彈簧稍微不濟的座椅上,放著mama縫制的格子座墊。鐵書架上擺著字典和科學雜志。書背后有游戲的攻略手冊和漫畫書,還藏著他的秘密錢盒,里面存著為購買《浪漫新格斯頓·薩加3》而攢起來的零花錢。 是我的房間。我的家。 可是,煤氣味兒刺鼻??照{(diào)停了,這氣味混雜在夏夜混濁的空氣里,令人難受且危險。 煤氣泄漏的警笛聲開始尖銳的響起。 亙一下撩起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mama!” 亙大喊著沖進居室。母親寢室的門開著。從廚房透出強烈的煤氣味。mama有意打開門,讓煤氣容易灌入自己房間。 憋住氣進入廚房,想去開燈,觸到開光時猛然醒悟:不能開燈,危險!出現(xiàn)火花會引起爆炸。他縮回手,摸索著找到煤氣栓,用力一下子擰緊。 然后返回起居室,打開所有窗子。呱嗒呱嗒的沖進母親的寢室,看見mama昏睡中的臉蒼白,憔悴。mama仰面躺著,頭枕了枕頭。雖然只蓋了夏天的薄被,卻幾乎顯示不出被子下身體曲線,短短時間救瘦下來了。因為難過,因為傷心。 可是,不要死。想死是不對的。 寢室窗簾很重,不好對付,心急如焚的亙拉不開。亙飛撲過去懸吊在窗簾布上,“哧溜”一聲連同窗簾滾落地上,纏在一起。不過,亙心中發(fā)出歡呼。他掙扎站起來,打開窗戶。 來得及!mama安全了,我救的!我可以救mama! 從幻界返回現(xiàn)世,正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是美鶴最初幫助亙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美鶴最初幫助了亙。 煤氣煤氣味兒稀薄多了。不過,亙還是萬分小心,身體與墻壁盒家具左碰右撞之下,穿過了漆黑的房間和走廊,沖出家門口。鄰居會聞聲起床嗎? “對不起,請借我電話!對不起,我是鄰居三谷!我要叫急救車。請借一下電話!” 現(xiàn)世的這個夜晚,月亮沒有出來。公共走廊的熒光燈靜觀亙的奮斗。 “路”伯伯從千葉的家驅(qū)車趕來。凌晨之時,二人并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 醫(yī)生說,因為發(fā)現(xiàn)得早,情況還好。 “在患者恢復意識之前,還要小心觀察。不過,沒有生命危險了。小朋友,是你的功勞?!?/br> 醫(yī)生很年輕。急救車從急救入口直入時,他還是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不過,他一看見擔架,隨即振作起來。醫(yī)生和高地衛(wèi)士都一樣,亙心想。 亙也看了醫(yī)生。眼睛刺痛嗎?不。感覺胸悶嗎?一點也不。頭痛嗎?不痛。 我沒事??梢栽谶@里等mama醒來嗎? 然后救跟伯父二人一直這樣坐著。走廊長椅是為成年人設計的,靠里一坐,亙的腳就吊起來了,晃悠悠。我可是個出色的高地衛(wèi)士,怎么會坐得像個小孩? 想起來了。我已經(jīng)不是高地衛(wèi)士,也沒有勇者之劍了,寶玉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又是三谷亙了。 “城市煤氣死不了人的吧?!?/br> “路”伯伯突如其來嘟噥一句。他耷拉著兩肩,大手垂在兩腿之間。 這句話曾經(jīng)聽過的。對了,是美鶴這樣說的。城市煤氣死不了人哩。不過爆炸起來就不得了。 美鶴————他已經(jīng)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嗎?沒有返回現(xiàn)世? “亙,不困嗎?” “路”伯伯問道。因長著髭須,下巴和嘴巴周圍青黑色。雙眼皮下的眼睛傷感地眨動著。 跟沮喪時的基·基瑪一樣。大個子,婆婆心,都一樣。 “我不困,沒關系?!?/br> “撐不住的話,靠在伯父身上睡也行?!?/br> “噢。” 雖然布雷,但突然被無法控制的強烈情感吞沒了,跟靠在伯父身上,伯父伸出手臂攪住亙的身體。 好一會兒,就這樣不作聲。 “對不起呀?!辈刚f道?!按笕说娜涡员M讓你難受。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 沙啞顫抖的聲音,伯父的心在身體里面哭泣,那哭聲沒有帶出淚水,混雜在伯父沒有淚容的,大人的聲音里。 “伯父?!?/br> “嗯?” “我,見過伯父了吧?” 伯父轉(zhuǎn)過頭,從上窺探亙的臉。 “從何說起?” 伯父疲憊青腫的臉茫然若失,他真的摸不著頭腦。 啊,對了,得到第二顆寶玉時,我穿過光的通道返回現(xiàn)世時,來到mama住院的房間,要離開的時候,伯父來了。所以,那些都是今后要發(fā)生的事情。 可是,我已經(jīng)返回現(xiàn)世了,所以,那些事情已經(jīng)不會發(fā)生。 時光已返回。在幻界度過的時間,并沒有作為現(xiàn)世的時間計算。這一點終于產(chǎn)生了實在的感覺。返回“煤氣之夜”的節(jié)骨眼,就是這么一回事。 若是這樣,有更牽掛的事情。蘆川美鶴在哪里?大松香織怎么樣?說來,還有那個石岡健兒…… 伯父用厚實的手掌摸著臉。亙想安慰伯父。我已經(jīng)沒事了————亙想讓伯父直到超過“沒事”意思的“沒事”。 可是,亙不知從何說起。一下子甚至有想哭的沖動。雖然不是悲傷,但擁有了大得毫無辦法的感情,就會哭出來。因為亙還是個孩子。 因為亙已不是勇者。 亙舒緩地倚著伯父,整個人靠著。伯父的身體溫暖,有洗液的香氣。 “伯父?!?/br> “嗯?” “我一放心,就有點想睡了??梢运瘑幔俊?/br> “當然可以啦?!?/br> 亙閉上眼睛。一進入淺睡,立即進入夢鄉(xiāng)。是乘坐達魯巴巴車的夢,馭座上有基·基瑪,正用勁頭十足的聲音催促達魯巴巴。 這時流下了眼淚。返回現(xiàn)世終于流出的淚水,帶著令人懷念的味道。 等到天亮最終也沒能見到mama,亙和伯父暫且回家。 早餐用麥當勞搞定。早晨的麥當勞店空空如也,一名坐在吸煙區(qū)的西服男子邊讀報邊吐煙圈,煙霧飄到吞咽薄餅的亙身邊。 “亙?!?/br> “噢?” 伯父一手端著塑料咖啡杯,微側(cè)著頭。 “什么事?” 伯父將杯子放回托盤,為難似的皺著眉頭。 “你,嗯?!?/br> “噢?!?/br> “你好像一下子堅強了?!?/br> 雖然是平靜的口吻,卻包含著驚訝。伯父看亙的目光里,包含著“觀察”的因素。 亙微笑起來。心中像溫水漫溢一樣,感覺溫情和感激以及不可名狀的閃光之物在擴展。 并不是“一下子堅強了”啊,伯父。我一直在旅行,剛回來的。 “我覺得mama活著,真是太好了?!眮冋f道,“不能死呀,對吧?” 伯父點點頭,代替了“是的”。他的眼睛濕潤了。 學校已放暑假。去學校也見不到人。亙直接前往蘆川美鶴和小姑的公寓樓。 早上,管理員正往堆放點運送垃圾。亙通過自動門跑進大堂時,他并不理會,到亙氣喘喘地走出來時,他停下手上的活兒,奇怪地望著亙。 “什么事,小朋友?” “那個,那個……” 蘆川的名牌沒有了。信箱的那個門牌號上,掛的是一個嶄新,雪白的名牌。 “請問,蘆川一家搬走了嗎?” “蘆川?” “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跟我這么大的男孩的家庭。我跟那孩子是朋友。” 管理員以手扶額思索起來。噢噢,他拍一下腦門兒說道。 “搬走啦?!?/br> “什么時候?” “就是最近。學校開始放暑假那天吧?!?/br> “您看見他們二人走的嗎?是兩個人嗎?有那男孩子嗎?” 管理員對亙的追問招架不住了。不過他好歹是個老練的大人,馬上以攻為守,反過來瞪著亙。 “你問這些干什么?你要跟他是朋友,不是早該知道了嗎?” “你說實話,你到這里來干什么?咦,你好像見過的嘛?!薄芾韱T兩手插在腰間,開始要動用他的權(quán)威時,跟已無影無蹤了。 該問誰?雖然想早點見阿克,但他不熟悉蘆川。 找宮原。宮原佑太郎。他們同為尖子生,宮原與蘆川很鐵。還是同一班的。噢,宮原家在哪里? 宮原佑太郎在舊木房子的園子里,正和弟弟meimei一起照料牽牛花和向日葵。走路搖搖晃晃的meimei拿著一把可愛的紅色噴壺。宮原正為長得比他還高的向日葵加支撐的木杠。 跟手搭在庭院的鐵棚上,打聲招呼:早上好。宮原猛然回頭,似乎頗為吃驚。 “咦,不是三谷嗎。早上好————一大早要干什么?” 宮原也走到鐵棚邊來,跟磨磨蹭蹭地找理由。宮原的弟妹對亙不感興趣,正興高采烈地數(shù)著盛開的牽?;?。 “哎,那個————宮原。你知道蘆川的情況嗎?” “蘆川?我們班的?” 宮原隨口應了一句。對了!蘆川在,蘆川美鶴在的。 “那家伙怎么啦?” “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嗎?” “在哪里?”宮原眨巴著眼睛,“搬走啦?!?/br> 哎呀呀,還是那個回答。 “不是轉(zhuǎn)校生嗎?又搬家了?” “噢。實在是折騰。不過家里有事,也沒有辦法吧。” 滿不在乎的口吻。 “沒錯……蘆川這人,你看怎么樣?” 宮原這才莫明其妙起來,他仔細看亙的臉,上下打量,仿佛自己是跟一個打扮成三谷亙的宇宙人對話。 “你要問他是怎么樣的人……” 然后笑了起來。 “奇怪。不過三谷不認識蘆川吧?不同班嘛?!?/br> “我們上同一個補習班?!?/br> “是嗎?可是,沒說過話吧?那家伙不愛說話?!?/br> 蘆川家發(fā)生的事情引起議論了吧?母親們議論紛紛吧?與石岡健兒事件加在一起,蘆川沒被當成“問題兒童”,嗎? 很想問??墒?,看來怎么問都不會答到點子上。 亙歸來的現(xiàn)世上,亙所知道的蘆川美鶴已不存在。沒有了。 已消失無蹤,仿佛當初就不存在。 “三谷,”宮原喊道。這回他把一只手搭在鐵棚上,擱在亙的手旁邊。 “那個呀?!?/br> 他話剛出口,弟弟大嚷起來:“哥哥!真由美搗亂,我數(shù)不了牽?;?!” 小meimei“哇”地哭起來。宮原在亙和弟妹之間遲疑不決:是做哥哥好,還是顧著亙這位朋友呢? “小不點兒在哭呢。”亙催促道。 “哦,哦。” 宮原從鐵棚收回手,身體轉(zhuǎn)向弟妹。此時又有點遲疑,快快地說出一句話,仿佛在未改主意之前一吐為快。 “同學的mama愛閑聊。” “噢?” “暑假前有過家長會,還有好打聽的阿姨,所以我媽說了一點……” 宮原想說什么,亙明白了。一瞬間他想,開煤氣自殺未遂的事情已傳開了嗎?實在太快了吧。宮原mama聽說的,應該是之前的傳言吧。 亙住的公寓樓里雖然沒有同班同學,但有同年級的孩子。大概是他們或他們的家長有所聽聞,傳說開來的吧。 千葉奶奶的嗓門也實在太大了。 “說是你家出了大事?” “噢?!眮兲孤实攸c頭。對方是可以放心交往的人。而亙也變得堅強了,足以呼和地接受事實了。 “我家媽,你看。”宮原不好意思地摸著鼻子下方,“因為父親再婚,所以亂七八糟的。” meimei的大哭止住了。兩人在牽?;ǜ慷紫聛?,好像在挖掘什么。 “我也……覺得很煩。那陣子?!?/br> “噢,我明白。” 宮原現(xiàn)出笑臉:“可現(xiàn)在也不太壞。meimei弟弟都挺可愛,雖然很吵。” 這回是弟弟哭起來。他被小不點兒用紅色噴壺擊中了。 “噢?!眮冋f道。他胸口熱乎乎的,說不出更多話來。 所以嘛,宮原自己弄得自己有點狼狽,“那個什么……怎么說呢?” 加油吧。他說道,因為我到了正確的話而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噢。” 哥哥,哥哥!弟妹同時放聲大哭。宮原“來啦來啦!”連聲跑過去,還是一副不亦樂乎的樣子。 嘿,牽?;ň烤归_了幾朵呢? 回家路上,亙腦海心頭一片空白,想到的只是蘆川美鶴不在所造成的空白和宮原給予的溫暖。 所以,連走在哪里也沒有意識到。從馬路另一邊,阿克邊打著哈欠邊走過來。脖子上掛著廣播體cao的出席卡。亙卻視而不見————到反應過來還有時間差。 “早上早哇……好?!?/br> 阿克向亙揮手。他想說的似乎是“早上好”。 亙停下腳步,定在那里注視著阿克。 小村君,記得轉(zhuǎn)校生蘆川美鶴嗎? “什么?一大早在這里干什么?廣播體cao不在這邊做吧?” “阿克?!?/br> “什么嘛?” 阿克下巴一收:用功啊,三谷,大清早的。 “你幫我放飛小鳥,謝謝?!?/br> “嗯?” 無須看清阿克的反應了。那件事也是沒有發(fā)生過的了。從時態(tài)來看,那也是未來才發(fā)生的。 “沒什么?!眮冃α?。 “還沒洗臉吧?應該是沒睡覺吧?” 在亙回答“沒錯”之前,阿克精明的腦瓜子“骨碌骨碌”轉(zhuǎn)起來: “莫非是,”阿克顯出憂慮的神色,“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嗎?” 不能瞞阿克。不過,也不要此時此刻說出來,讓他擔心,等再平靜些再說吧。 “阿克?!?/br> “?。俊?/br> “六年級的石岡怎么樣了?” “石岡健兒?那家伙?” “對。”亙字斟句的,“他沒有……喪失記憶?他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好像丟了魂似的?” 阿克靠近來擦看亙的臉。然后湊上前,把手放在亙鼻尖晃一晃。 “看得見嗎?這是多???” “當然知道?!眮兇笮ζ饋?,但阿克并沒有停下。 “你昨晚之所以沒睡,是在玩《偵探梅德烏斯系列之委托人消失》吧作為推理冒險游戲,被譽為該系列最高杰作。據(jù)說一著迷肯定熬通宵。三谷君,快醒醒吧。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任何一個人失蹤啦?!?/br> 亙笑疼了肚子。阿克揪住亙,一邊搖晃一邊嘴里喊“三谷三谷挺住啊”,一邊笑一邊繼續(xù)搖。 “石岡沒有失蹤哩,也沒有喪失記憶。不過,聽說他最近變得老實了。也許有人抓住那家伙,把他教訓了一頓。” 聽見這些已經(jīng)足夠。 當天午后,醫(yī)院來了電話。那時千葉奶奶已經(jīng)來了,但只有亙和“路”伯伯二人去了醫(yī)院。 進入mama病床時,亙請伯父在走廊等待。 mama哭了。亙也哭了。mama道歉,亙也道歉。 二人終于止住了淚泉時,重要的話才從mama嘴里汩汩而出。 “昏迷的時候,mama一直……在做夢?!?/br> “什么夢?” 亙只看一下mama的瞳仁,便便明白了。因為那夢的碎片依然殘留。 “是個不可思議的夢。是另一個世界的夢……跟你喜歡的電視游戲一摸一樣。你在里頭旅行,為鍛煉自己成為勇者而旅行。你和一個大個子蜥蜴人男子,一個貓耳朵女子一起快樂地旅行?!?/br> “mama,您記得是怎樣的旅行嗎?” 如果不記得,讓我告訴您。毫無保留地告訴您??赡苓€有我從此此旅行帶回來的收獲。 “記得,我都記得?!眒ama說道:“亙,你是個出色的勇者?!?/br> “那么,mama?!眮冋f道,“我們不必擔心什么了?!?/br> 與其嘆息已失去的東西,折磨自己,我們可以珍重此刻的自己。 “即使爸爸……不會來?”mama小聲問。 “噢?!眮凕c點頭,“因為世界照樣存在嘛?!?/br> 我的幻界,我的現(xiàn)世。 mama的瞳仁里,看上去疊印了米娜的藍灰色眸子,到最后一刻仍激勵亙的“赫蘭卡茨”的瞳仁也隱約出現(xiàn),還映現(xiàn)了倫美爾隊長的藍色瞳仁,隊長行騎士之禮為亙送行。 mama緊緊擁抱了亙。 數(shù)日后。 mama出院了。她和亙二人要前往千葉的奶奶家暫住。奶奶雖覺別扭,說“邦子真正想去的該是小田原的娘家吧”。但聽mama說“求您了,想和奶奶從容談談以后的事”,便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臉緩和下來,興沖沖先回去了。 爸爸也回來了幾次電話。mama說了很長時間,不過,已經(jīng)不再又哭又喊了。 “對不住邦子啊?!?/br> 奶奶的這種說法偶爾傳入耳中。 首先得告訴阿克。如果阿克的父母允許,阿克稍后也來千葉老家玩?!奥贰辈f,待整個暑假都可以。 “作為交換,二位得好好幫我干活?!?/br> 阿克當然是高興極了。 “‘路’伯伯難對付哩,要斗‘劈西瓜’?!?/br> “這是怎么回事?” “就是切西瓜。蒙眼持棒的不是一個人,是所有人。” “嘿嘿嘿!” 要離開阿克家時,亙想邀阿克去一個地方。他沒有勇氣獨自前往。 可到了“拜拜”時,亙下定決心,自己一個人去。 然后,他邁向大松先生的幽靈大廈。 那個地方怎么樣了呢?至今沒有勇氣親眼看一看。大概什么也沒有變吧。沒有理由改變。不過,很怕確認這一點。在建中擱置的鋼筋結(jié)構(gòu),在褪色的藍色防水布包裹下矗立著。 “建筑計劃公告”的牌歪了,化了水的字有點模糊。如果看到這樣一副情景,真的,真的一切斗結(jié)束了。 ————魔法解開了。 好怕真實地感受到這一點。 所以亙慢慢走。視線不自覺地低垂下來。 不過,聽見有聲音。 是重型機械的轟鳴。亙一抬頭,看見推土機和吊車正在幽靈大廈前的路上忙碌。 防水布已拆開,幽靈大廈裸現(xiàn)。吊車的吊臂前端,掛著銹蝕的鋼筋。 幽靈大廈正在拆卸。亙跑起來。 那條鐵階梯,亙遇見拉奧導師的地方,引導亙走向邀御扉的通道————正被拆離大樓本體,緩慢地移開,運走。亙注視著這一切時,有人從后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哎,三谷君?!?/br> 亙一回頭,見大松社長笑嘻嘻地俯視著自己。 “您好。” “嚇一跳了吧?”社長朝著正要解體的鋼筋結(jié)構(gòu)揮一下手。 “廢掉了呢?!?/br> “對。雨打日曬的,完全損壞啦,干脆拆掉重建吧。資金終于籌到了,這回可要建一棟很棒的大樓。” 幽靈大廈要從地上消失了。 視界略感模糊。重型機械的吼聲掩蓋了亙的嘆息。 再見。 此時,大松社長突然走向一旁,俯身,向一個人親切地附耳說話。亙發(fā)覺有人藏身社長另一側(cè),被社長遮住了。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社長高興地笑道,手繞過“那人”肩頭。 “三谷君是以前見過的,你可能記不得了?!?/br> 是大松香織。 她沒有坐輪椅。苗條,漂亮的腿,及膝的無袖連衣裙,潔白的肌膚白得耀眼。扎成馬尾的辮子烏亮,反射著夏日強烈的日照。 “最近她身體情況好起來了。” 大松社長像觸摸珍寶一樣輕撫香織的肩頭。 “今天也想散散步,就出來了。哎,香織,說‘您好!’” 少女著迷似的凝視著亙。似曾相識,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雖記得說過話,內(nèi)容卻忘掉了。 努力回想仍抓不住頭緒,不過我確實認識你。她烏黑的瞳仁這樣說。 雖然記憶很稀薄。 “我……” 靈魂已回到你身上,的的確確已經(jīng)回到你身上了。 站在我這邊肩頭的白色小鳥。 “我曾經(jīng)偷偷鉆進這棟大樓里,摔了一大跤。結(jié)果在社長家里護理一番。” 亙一回過神,嘴里滔滔不絕起來。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 大松社長笑了:“對對對,有過這事?!?/br> 亙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大松香織。香織也凝視著亙。 “您好。”她說道。 把你的降魔之劍給我。是那時的聲音。將苗條的手伸向亙————當時就是那樣。 那只手臂激勵著將要離開幻界的亙。親切地擁抱著亙。這些,決不會忘記。 你曾是我的命運女神。 “初次見面打招呼嘛。三谷君,對吧。” 大松香織回頭仰望父親,笑容燦爛。那笑臉比盛夏的太陽還要明亮,映照著大松社長的臉。 “您好?!眮円舱f道。 維斯納·埃斯達·荷里西亞。 直到再次相見。 在幻界,在現(xiàn)世。 人子壽命有限,而生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