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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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士卒得意的笑了一聲,道:“水邊那么多船,還有木筏子,城里還拆了那么多房子,肯定是要開拔的樣子,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看的出來!”說到這里,這個中年男子的臉露出了一種孩子氣的得意,有著一種奇怪的感染力。 商錦忠并沒有直接回答那軍漢的問題,他敏銳的從火堆旁的人們的臉感覺到了希冀和隱藏的不安,他并沒有像他昔日的司一般用呵斥和皮鞭來強壓下這種不安,而是微微一笑,走到火堆旁,像他身旁的那些人們一樣一屁股坐了下來,舒服的吐了一口氣,笑道:“走了許久,肚子也餓了,晚便和大伙在同一個鍋里舀勺了!” 看到商錦忠的行動,火堆旁的人們發(fā)出一陣輕微的歡呼,他們很清楚這是對方一種表示善意和交流的行動,像這樣的交流商錦忠在過去的日子里已經(jīng)有很多次了。這時鍋里的粥已經(jīng)好了,方才那個軍漢笑嘻嘻的用自己的碗盛了一大碗粥,雙手遞了來,笑道:“將軍你嘗嘗,這粥味道還不錯!” 商錦忠接過粥碗,對熱氣騰騰的粥吹了幾口氣,才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口,他閉雙眼,仿佛在品味碗中粥的味道,火堆旁的眾人都緊張的看著他的表情。終于商錦忠睜開雙眼,滿意的砸了砸嘴,笑道:“不錯,這粥倒是香的很!” 看到商錦忠的表情,火堆旁的人們發(fā)出了一陣歡愉的笑聲,那軍漢一邊為同伴盛粥,一邊得意的笑道:“不是咱家自夸,當年在鄉(xiāng)里,咱家的粥飯便是有名的,每次趕墟的時候,憑著收益可沒少掙!” “哦?當真如此?那我今日可要多吃一碗了!”商錦忠笑著將已經(jīng)空了的粥碗又遞了過去,這種親密的表現(xiàn)贏得了人們的好感,那個分粥的軍漢用一種幾乎可以說是炫耀的姿勢接過粥碗,盛滿后又遞給了商錦忠。 商錦忠接過粥碗,喝了幾個便將粥碗放下,道:“大伙兒可是對離開家鄉(xiāng),有些不安嗎?” 人們聽到首領(lǐng)突然的發(fā)問,紛紛放下了手中的碗,臉露出了猶豫的神色,過了片刻,還是那個分粥的軍漢說道:“是有點,大伙兒都是鄉(xiāng)下人,最遠也就去過縣里,幾十里地便是出遠門了,這一下要遠行,拋下祖宗陵墓,的確都為難的很?” 商錦忠點了點頭,笑道:“說的不錯,若非是不得已,誰都不愿離開拋妻別子,離開祖宗陵墓。不過列位可知曉某家是哪里人?” 那軍漢看了看旁人,稍一猶豫答道:“聽將軍口音應該不是本地人,具體是哪里人氏卻不知曉?!?/br> “某本是廬州人氏,在家中行二,相熟的都喚我二郎!家中也有百余畝薄田,也算的是中產(chǎn)之家,我少小時便好武事,后來便從軍在吳軍炮隊中當個伍長。”商錦忠說到這里,看了看周圍眾人臉驚疑之色,才笑著繼續(xù)說道:“天佑十年時,呂吳討伐南漢,我兄長被征發(fā)為民夫,得了疫病便喪在南方,連尸骨都拋在異鄉(xiāng)。天佑十二年,馬楚與梁國合攻呂吳,呂方大發(fā)淮南、江東、兩浙、江西士眾迎戰(zhàn)。本來我兄長已經(jīng)喪于戎事,父母身邊只剩下我小弟一人,可以免役的,但我家在村中乃是小姓,村中豪右便賄賂了小吏,將其又強自征發(fā)了去。我老父本已年近五旬,氣病交加,在榻纏綿了半旬便去了,我妻子只得帶了孩兒改嫁他人。我氣不過便當了逃兵,投了楚軍,在呂師周將軍麾下,后來呂將軍兵敗,我不得已便逃止宋當家……” “就這樣,我來到了衡州,直至今日!” 周圍眾人不禁惻然,不少人已經(jīng)眼圈微紅。商錦忠的苦難經(jīng)歷可以說是唐末五代時期無數(shù)下層百姓的縮影。黃巢之亂在推翻了唐王朝的腐朽殘酷壓迫的同時,也將整個帝國舊有秩序全部摧毀,在帝國的尸體生長出來的大小藩鎮(zhèn)們無所顧忌的壓榨著下轄的百姓,以獲得資源進行殘酷兼并戰(zhàn)爭,呂吳就是大小藩鎮(zhèn)中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呂吳大軍東征西討,不斷擴張重新建立秩序的過程,同時也是千千萬萬百姓的鮮血和眼淚匯成海洋的過程。這些不久前還是流離失所的流民的人們很容易就從自己的過去中找到了和商錦忠的苦難經(jīng)歷相似的東西,不能不感覺到相通的同情和憤怒。 終于商錦忠講述完畢了自己的經(jīng)歷,他的目光掃過四周每一個人的臉,用一種平穩(wěn)的語氣道:“我也想留在廬州,和自己的妻子孩子在一起,對父母盡些孝道。但官府不讓我留在家中,我只得去吃這兵糧;我也想放下刀劍去自耕自食,過些安生日子,可家中兄弟死于戎事,老父早亡,妻子改嫁,又讓我歸于何處?無家可歸之人并非我商錦忠一個,這衡州城中十余萬人,哪個不是實在熬不下去了,才不得已做這掉腦袋的營生?那呂方領(lǐng)著他那些貪官污吏,恨不得把天下百姓的骨頭都給嚼碎了吞下去,若是留在家中,大家遲早都是一個死,不如起來拿起刀仗,將世間不平之事,不平之人盡數(shù)斬除,才能共享太平!” “將軍說的對,殺盡不平方太平,不講這些豺狼虎豹全部斬盡殺絕,咱們這些受苦人就活不下去!” “對,我算是看透了,這天下早就沒種田人的活路了。禾苗還沒長高,官府便來征稅,那些jian商便來強逼我們借那七分、八分的閻王債,谷子還沒進倉便全是他們的了。一年從頭忙到尾,腿桿都忙爛了,可種出來的谷子、布匹,又有多少能落到自家呢?還不如起來將這些狗官、jian商全部殺光了,再過天平日子!” 憤怒的咒罵聲從眾人的口中噴射出來,漲紅的面孔,劇烈起伏的胸脯,暴露的青筋。商錦忠的話語就好像一顆火星,將所有人的多年一來淤積在心底的積怨點燃了,正義的憤怒迅速的驅(qū)散了對離鄉(xiāng)的疑慮和未知未來的恐懼。這些淳樸的人們決心用生命來換得一個更加公平的世界。 商錦忠輕輕的拍了拍手掌,去掉方才手掌沾的灰塵,對于自己語言的效力,他很滿意。他正準備起身離去,卻注意到不遠的營門跑進來六七個人來,為首的那人正是三當家,看他們神色慌張,東張西望的樣子,好似在找什么人一般。 @ya 天意 110離間4 商錦忠站起身來,正要向其打個招呼,三當家已經(jīng)看到了他,趕忙一邊高聲叫喊,一邊快步跑了過來。 “司馬,司馬!有要緊事,大當家讓我來找你!”三當家一把抓住商錦忠的胳膊,便拉著他向外扯,向營外去了,只留下一群還沒有完全平息激動情緒的軍漢們。 “長史見召到底是何等事!”商錦忠坐在馬問道。一旁的三當家做了個手勢,讓身旁的隨員離得遠了些,方才策騎靠近了商錦忠,低聲道:“大事不好了,耒陽那邊敗兵來報,吳軍已然攻占了那里?!?/br> “什么?”商錦忠耳邊仿佛晴空里打了個霹靂,身子一晃,險些從馬背跌落下來,一旁的三當家趕忙伸手扶住,低聲道:“大哥得到消息后就下令立即將敗兵禁閉起來,以免走漏了消息,讓我立刻來找四弟你商量?!?/br> “嗯,大當家處事果然老練,這消息的確走漏不得!”商錦忠點了點頭:“不過耒陽失守的消息也隱瞞不了多久,我們得盡快拿出個對策來!”說到這里,商錦忠狠狠的踢了一下馬肚子,驅(qū)策著坐騎向刺史府飛奔而去。 一行人到了刺史府堂前,商錦忠跳下戰(zhàn)馬,只見堂前站滿了披甲持兵的衛(wèi)士,戒備森嚴,細看竟然都是當年跟隨宋二郎在江湖闖蕩的部曲賓客,族中子弟。商錦忠暗想這個大當家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但實際是個極為厲害的人物,現(xiàn)在強敵壓境,他這般準備應該是為了壓制流民軍中的其他潛在不穩(wěn)定勢力,若非有這樣一個后臺在后邊支撐自己,自己也沒有辦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大展拳腳,打下這樣一個局面來。想到這里,商錦忠心中不禁暗自對宋二郎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來。 “老四,你總算來了!”宋二郎站在堂前來回踱步,看到商錦忠進來了,趕忙前一把抓住對方右臂,便向里間帶去,一邊走一邊說道:“老四,那幾個敗兵便在后院,除了你便再無其他人見過,快快拿個主意,咱們這副擔子可就全部壓在你肩膀了?!?/br> “大當家可別這么說!錦忠不過是做了些份內(nèi)事罷了?!鄙体\忠趕忙遜謝道,一行人來到后院,只見地蹲坐著六七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圍著一個陶罐的吃著什么,看他們狼吞虎咽的模樣顯然是餓的緊了。宋二郎咳嗽了一聲,一人抬起頭來,趕忙站起身來,躬身道:“小的見過長史、司馬!” 宋二郎嗯了一聲,沉聲道:“軍情緊急,你們快將耒陽那邊的軍情一一道明!莫要耽擱了?!?/br> 那些漢子趕忙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說起來。商錦忠凝神細聽,原來自從他準備沿耒水南下,進取吳國建武軍大體為今天廣東省所轄地域之后,就先派遣了一千兵到耒陽打前站,并預先將部分糧食輜重通過水路運往耒陽,以免十幾萬人一下子行動起來,自相堵塞。這幾日商錦忠忙得跟陀螺一般,眼看諸般事宜已經(jīng)大體完成,潭州方向的吳軍和聲稱要討賊的馬楚軍都沒有什么動靜,眼看再過了兩三日等那些船只從耒陽回來就要動身了,卻沒想到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一支吳軍了,將這耒陽城給占領(lǐng)了,那些輜重糧食還有不少船只自然都落入了敵軍手里。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此時商錦忠的感受,那就是“飛來橫禍”。 商錦忠強打起精神,又詢問了那些敗兵一些問題,確認了這支攻破了耒陽城的武裝乃是呂吳的正規(guī)軍,并且攜帶有數(shù)量眾多的輕重火器,而且通過旗幟來判斷,數(shù)量不少于兩個營,六千人。這樣大的一支軍隊在這個節(jié)骨眼突然出現(xiàn)在耒陽這個地方,顯然呂方早已預料到了自己遠遷兩廣,避其鋒芒,以求發(fā)展的策略,先前潭州方向呂吳軍隊的遲緩行動不過是為了麻痹義軍主力留在衡州,而派出一支偏師迂回切斷了義軍唯一的逃生之路商錦忠過高的估計了呂方的策略,攻擊耒陽,切斷流民軍南逃道路其實是王自生的自作主張,而大意的自己卻在潭州浪費了這么長時間。一想到這里,商錦忠心中不禁悔恨不已。 宋二郎看到商錦忠站在那里呆呆出神,臉神色變幻,還以為他發(fā)癡了,小心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沉聲道:“老四,你沒事?” 商錦忠打了個靈醒,才看到宋二郎關(guān)切的眼神,臉微微一紅,低聲道:“大哥放心,小弟沒事,方才只是想事情出了神?!?/br> “那就好,那就好,咱們義軍現(xiàn)在可少不了你這個司馬!”宋二郎笑道,隨即他靠近商錦忠低聲問道:“現(xiàn)在該如何處置?” “立刻出動,奪回耒陽!”商錦忠毫不猶豫的答道:“吳狗剛剛攻破耒陽,立足未聞,且其兵不過六千,與潭州之敵相距數(shù)百里,緩急不得相救;馬楚雖言伐我,但其與吳賊各有私意,必不會出力死戰(zhàn)。若我焚其歸路,示士卒以死意,以十萬之眾臨之,必能大破,打開通往建武軍的通路!” “攻耒陽?”聽到商錦忠的主戰(zhàn)建議,宋二郎的神色立刻猶豫了起來,顯然他對于攻克耒陽的信心并不充足。一旁的三當家插口道:“老四,當真要攻耒陽嗎,吳賊占了此處,咱們繞過去不就行了?” 商錦忠耐心的解釋道:“三哥有所不知,那耒陽乃是耒水的要沖,我們?nèi)羰且伛缢戮捅懿婚_此地。” “那我們走陸路不就可以了?” “我義軍十余萬,其中老弱眷屬便有四萬,輜重更是無算,若是走陸路,加之道路崎嶇,只怕一日也行不了十五里路,很快就會被身后的吳賊追。而且繞過耒陽路途更遠不說,在耒陽的吳賊也可遣輕銳尾隨其后,侯隙而擊,義軍成軍未久,如何抵擋的住。是以唯有拿下耒陽才是唯一出路?!?/br> 商錦忠語畢,屋中頓時靜了下來,宋二郎和三當家都各懷心事,默然不語,商錦忠等了一會兒,急道:“大當家,大哥你快些下令發(fā)兵,小弟愿為前鋒!” “莫急!此事干系重大,豈可倉促發(fā)兵!”宋二郎擺了擺手,臉神色倒有些怪異。商錦忠見狀道:“兵貴神速,可是耽擱不得的,此時潭州那邊吳兵還沒有動靜,只要拿下耒陽大事尚還可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 宋二郎并沒有立即回答商錦忠的問話,而是做了個讓屋內(nèi)其余人退下的手勢,待到屋中只剩下三當家、商錦忠與他三人的時候,宋二郎壓低聲音問道:“老四,你覺得拿下耒陽你有幾成把握?” 商錦忠一愣,隨即答道:“大哥為何這般說話!” 宋二郎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沒有八成把握攻下耒陽,我們不如就撫!” 宋二郎的話語就好像當頭一棒敲在商錦忠的頂門,商錦忠頓時目瞪口呆,耳邊傳來宋二郎慢條斯理的話語聲:“我們現(xiàn)在麾下有十萬之眾,老四你訓練的精兵也有六千人,若是就撫的話,少說也能給個知縣什么的當當,便是刺史、知州也不是不可能,也是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俗話說‘殺人放火被招安’,這也是尋常事,咱們有實力在手,也不怕呂吳那邊有啥花樣。反正我們幾個也都是用化名起事的,若是邊追查禍首,便將那些流民頭目砍些個腦袋送過去,那些吳軍將領(lǐng)的戰(zhàn)功也不少了,他們又何必和我們拼死拼活呢?我平生做事情講的就是一個穩(wěn)妥,若是老四你沒有八成以把我,不如便聽我這招!” “夠了!”一聲斷喝打斷了宋二郎絮絮叨叨的話語。商錦忠前一步,伸出右手想要直指宋二郎,又放了下來,搖了搖頭,用一種苦澀的聲音說道:“大哥,當日你我在山中,聲言鐘延規(guī)雖名為官,但殘民以逞,其實為賊;我雖為賊,但取不義之財,以濟百姓,其實為官。那是何等英雄,今日我們起兵反吳,雖然遭遇挫折,但比起那時來豈不勝過千百倍,大哥卻這般模樣,叫小弟好生小看了?” 商錦忠這一席話下來,宋二郎臉色微變,正欲開口說些什么,一旁的三當家前一步喝道:“商錦忠,若非大哥,你豈能有今日,竟然敢如此和大哥說話,還不快快下跪謝罪!” 商錦忠冷哼了一聲道:“大當家衣我食我,恩同再造,我商錦忠自當報答,但這是私恩。大丈夫生于世,豈可以私恩而廢大義。我若是降于吳賊,豈不是拿那些死在槍炮刀劍之下的弟兄們的血來染紅官袍?大當家,你做此不義之事,縱然不死,夜里又豈能安枕?今日之事,我商錦忠頭可斷,血可流,而膝不可彎!” 商錦忠這一席話說的擲地有聲,三當家聽得有些又羞又怒,他得知吳軍攻陷耒陽之后,早就搖動了,見宋二郎力主就撫,更是又驚又喜,商錦忠這般堅決反對,讓他如何不惱火,他正欲開口反駁,卻只見宋二郎臉滿臉羞愧道:“老四,你說的不錯,我一時糊涂,竟然說出這等不義的話來,還是你腰桿子硬,要不然就釀成大錯了!當真是慚愧無地,請受我一拜!”說話間,宋二郎竟然真的向商錦忠斂衽拜了下去。 “拜不得!”商錦忠又驚又喜,趕忙前伸手扶住宋二郎,不讓他拜下去。正在此時,他突然覺得小腹一涼,接著便是一陣火辣辣的疼,抬頭一看,只見那宋二郎跳到一旁,右手提著一把匕首,鮮血淋漓。 @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