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仿若就在我面前看到我莞爾，桓恪也帶了一絲笑意，衣袂簌簌，應(yīng)是坐到了地上。我也攏了裙衫抱膝而坐，靠后闔眸“我先前曾想，若走到今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到底哪些事確實是因我而起，哪些人確實是因我相遇。左思右想，似乎總不能真正確定。”

    “現(xiàn)下卻篤定，毋論前塵過往，毋論最初選擇，你我總會相逢相知?！?/br>
    桓恪了然的接過話去，我微微頷首，知他定能感受到，靜靜聽他言己心意“或許環(huán)環(huán)相扣，過程曾有偏差，結(jié)局也難預(yù)料。但總有事物，總有感情，自初遇那日便一早定下，亙古不變?！?/br>
    “開元王果真文武雙全，文采斐然?！睋P聲打趣，我徹底放松下來，如同與桓恪背對背倚靠著，天南海北，暢所欲言。

    直至外面天色漸暗，我循著開門聲音看向殿門，是箺笙端著晚膳入內(nèi)，方發(fā)覺竟這般漫無目的的聊了一整個午后。我撐起身子探頭瞅了瞅“我的晚膳來啦。”

    “我看看……清蒸鱖魚，濃碧露羹，竹燴鹿rou……還算不錯。開元王伙食如何??？”

    候了許久也未聽到桓恪回應(yīng)。我漸起心慌，連聲詢問數(shù)聲，那廝方慢慢悠悠，以不可置信的語氣開口道

    “竟然是同樣的飯食啊?！?/br>
    我無語凝音間，桓恪還在另一側(cè)自娛自樂，樂此不疲，自顧玩?！白谡阍醯眠@般公平啊，我都想好吃醋說辭了。哎真是……拂檀？拂檀？拂檀姑娘？”

    執(zhí)筷無力的瞪了憋出眼淚的箺笙一眼，我無奈扶額，將魚rou一口吞下。

    苦中作樂到這等境界……是幼稚還是呆傻啊？

    這般若無其事般閑散度日，算來已有整整十天。只是無論我與桓恪，還是宗政煦自己，都曉得此時的片刻安穩(wěn)，終究是晨起花葉上的露珠，怎生都不得長久的。這十日間我有時能隱隱聽到隔室中桓恪與何人的談話聲，只是他有功夫在身，若有心不欲讓我知道，我連半個字也聽不清晰。而每每我二人隔墻對話時，顧慮又往往涌上心頭，終是緘口不言，不再多問。

    我于蕭顯晦的皇位而言，即便稱不上助力，也總歸不是阻礙。但桓恪名滿天下，多少平民百姓只知胡汝開元王而不知胡汝皇帝?；糕x烈雖與桓恪聯(lián)手除去桓評，但他面對桓恪時的心思只恐并不只有兄弟之情那般簡單。如今三國之間，貌似任人宰割的一方已成涼鴻，泛夜與胡汝又已因此戰(zhàn)多少損耗元氣，至少一段時日內(nèi)，天下能算得海晏河清。若真有契機能夠使桓恪永不能出現(xiàn)在胡汝……

    不敢多想，不肯多想，但這焦躁心情只如同春日冒芽的青草，夏日露尖的小荷，到底是難以按耐，終究要破土而出。我反復(fù)讀罷箺笙遞來的蕭顯晦親寫于我的信件，從頭至尾無一字提及桓恪，再難忍耐，快步走到墻邊。

    “澄廓……你總該告訴我這幾日到底發(fā)生了何事罷？”

    此時正是日上三竿，夏蟬聒聒，擾得人心尤為煩亂，更勝平時。我深吸一口氣“十哥的信中道，派來接我回涼鴻之人已出發(fā)，不日便可抵達泛夜。胡汝那邊又是如何？你待何時能離開此地？”

    “澄廓？”

    血液都仿若凝滯，我傾耳細聽，卻聞不得哪怕一絲聲響。今日晨起便無的慣例的“晨安”，我反復(fù)呼喚也不得的半分回應(yīng)，箺笙只在方才送信時方匆匆出現(xiàn)又匆匆離開……

    我用力拍著墻面，又一聲“澄廓”將將喊將出口，隔室便傳來轟然倒地聲，隨之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人聲交雜。

    “澄廓！澄廓！宗政煦！”我瘋了一般只曉得叫這兩個名字，狠命的捶著面前這堵逾越不得的阻隔。應(yīng)答卻總是不得。

    我許久緩緩住了動作，垂頭靜靜立了片刻憋回眼角紅色，緊握雙拳轉(zhuǎn)過身去。

    曲終晦暗不明的看著我，觸到我凌厲目光，微微怔住，復(fù)又低眉斂目。

    “宗政煦?！?/br>
    我直直盯著面前這人，不愿多說一字。曲終茫然抬頭，遲疑道“帝姬應(yīng)稱皇上……”

    “宗政煦呢？！”

    爆發(fā)吼出的同一刻，殿門十日來第一次全然大敞。我冷著臉看宗政煦一如既往地帶著笑意走近，毫不猶豫，揚手落下一個耳光。

    紀疊與曲終異口同聲的驚呼了一聲“皇上”，我嗤之以鼻，直望著宗政煦，嘴上嘲笑道“二位不必替泛夜皇帝驚異。皇上運籌帷幄，諸事皆在掌控，無論受到何等對待都在意料之中，實在無需旁人惦念?！?/br>
    “月穆如此說，可是折煞煦了。”撫著紅腫臉頰，宗政煦微笑“煦無月穆所想那般手眼通天，更無月穆所想這般遺世獨立?！?/br>
    “是么？”我嗤笑，轉(zhuǎn)向曲終“自我知曉曲終姑娘侍奉之主乃皇上后，便已明皇上心思深沉，遠勝凡人。只是這幾日同箺笙對話，加之從前觀察，才真正醒悟。”

    我猛然回身，怒視宗政煦“皇上之心狠手辣，罪大惡極，絕非蕭月穆所能想象之萬一?！?/br>
    “當(dāng)年皇上設(shè)計，要蘭湯予我迷迭茶，將我接至丞相府，與澄廓初見后重逢……我后來一直奇怪，為何白喉這樣的病癥發(fā)生，除卻蘭湯受責(zé)外，泛夜惠帝竟未對林風(fēng)殿上下做分毫處罰。是我愚鈍，竟以揣測常人的心態(tài)看待皇上?！?/br>
    我冷笑，目光如冰，字字冷硬“惠帝下旨，處死了林風(fēng)殿一眾下人。而皇上，早在那時便已有了改弦易調(diào)的預(yù)備，命曲終制作好所有人的人皮面具，神不知鬼不覺，令全然不同的一伙人替代了原本的宮人?！?/br>
    “這便是皇上當(dāng)年同我所說的，不必擔(dān)憂?！?/br>
    我自嘲搖頭，笑的干澀“自與皇上相處這些時日，我早該明白，皇上無所不用其極之手段。只是我太傻，總天真的懷抱一絲無謂的希望?！?/br>
    余光瞥見紀疊行禮退出殿內(nèi)，我闔眸深深呼吸“蕭月穆說了這許多，不知皇上有何要說？”

    沉默片刻，宗政煦微微揮手。曲終躬身退到一旁，他則上前幾步，將我迫到狹隘角落中“月穆所言，字句皆真?！?/br>
    他低低笑開，熱氣呼在我面龐上，無端一陣心悸“只是聽月穆語氣失望，可見此前月穆一直將煦看做正人君子?？芍x不常見，君子更非本意。此刻天時地利，人和人為，月穆可想看看，煦如何本非君子？”

    “無恥?！毕訍褐忠认乱徽?，卻被宗政煦牢牢握住手腕，我顰眉忍著那灼燒疼痛，看宗政煦終于不再有笑容“無恥？若煦無恥，月穆便不會有機會在此與煦對峙。若煦無恥，月穆甚至活不到今日。煦對月穆的情意早便訴明，即便最初對月穆不起，也自有苦衷。煦乃磐石，從未易轉(zhuǎn)。月穆卻未如蒲葦堅韌，被開元王引去了目光?！?/br>
    用了全身力道狠狠推開他，我踉蹌一步，尖銳笑道“磐石？蒲葦？你我之間，有半分此二物存在余地嗎？即便沒有澄廓，即便當(dāng)初你未說那些傷人之語，我同你，也斷無半點可能！皇上應(yīng)當(dāng)心知肚明?！?/br>
    我抬起手，直指曲終，卻不轉(zhuǎn)頭，譏諷不掩“從曲終進入涼鴻后宮，步入蘭步坊，以各類手法引得娘親注意，成為娘親選擇的貼身宮女開始，皇上就該明白。一個你已經(jīng)算計好的、要進入你棋局的棋子，與執(zhí)棋的翻云覆雨手之間，本就不可能有任何情感可言。即使有，如蘭湯，如繁錦，哪個不是凄慘收場，心如死灰的離開？！”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噬匣I謀布置，一應(yīng)安排，所要的既是大業(yè)，便不該奢求旁事?！蔽冶尺^身去，不看任何一人“更不該為了這旁事，牽扯進無辜之人做替罪羔羊，洗清自己身上的罪罰，妄圖一干二凈的脫身……”

    “自裁?！?/br>
    我話音未落，宗政煦冷漠聲音先響起在殿內(nèi)。頓了動作，我方狐疑著轉(zhuǎn)過眼眸看去，便聽得這二字又一次出現(xiàn)，同時左側(cè)驟然迸出一道血光。

    瞪大了雙眸，我直面望見的是宗政煦面無表情的臉，鼻尖嗅到的卻是不絕如縷的血腥氣息。僵硬著脖頸轉(zhuǎn)頭看去，地上鮮艷刺目的紅色蜿蜒不斷，了無生氣倒下的女子前襟俱是血色，嘴唇微張，雙目未合。

    “……曲……終……”

    漫漫辰光流轉(zhuǎn)，又幾匹白駒過隙去。小心翼翼地前邁一步，我聽得腳下啪嗒一聲，是足尖踏進血泊的聲響，緩緩漾開一圈漣漪，仿若從前年少攜手賞過的湖泊和細雨。

    “曲終……”

    再邁一步，瞧見的是我曾贈予她的明玉耳墜。清透的玉色映著閃耀的明艷，在午后正盛的日光下恍惚閃爍，不知晃花了誰的雙眼。

    復(fù)行一步，卻趔趄著終于跌倒。我指尖輕緩的觸上她的額角，還帶著原本鮮活的生命的溫度。我死死閉住眼睛，再不能有絲毫偽裝的冷靜，只能歇斯底里的、無濟于事的大吼“宗政煦！宗政煦——你到底，你到底憑什么決人生死？！”

    我泣不成聲，而宗政煦只是微愣，而后淺淺一笑“這是我第一次，聽你喚我名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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