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要王付出所有，都在所不惜。

    烏魯克的王，放棄了斬草除根的絕佳機會，頭也不回，催動馬匹，向烏魯克飛奔而去。

    *

    伊南從昏沉中醒來的時候，睜眼竟看見了丹尼爾那張俊臉。

    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瞪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識竟然已經(jīng)回到了實驗室。

    現(xiàn)在大約是深夜，實驗室里一片漆黑。這里沒有別人，只有丹尼爾坐在他的辦公桌跟前，仰著臉，雙手合攏靠在腦后，望著伊南。

    “不是——”

    她太吃驚了。

    難道這次既沒有倒計時提醒，也沒有“白日飛升”之類的告別儀式嗎？

    她在吉爾伽美什時代的“觀察”，就這么悄沒聲息地結(jié)束了嗎？——不，不是這樣的，伊南想說，她還有很多東西想要看個仔細：音樂在發(fā)展、文學(xué)藝術(shù)在演化……吟游詩人正在把道聽途說的故事慢慢編纂成為波瀾壯闊的東西，史詩正在她眼前誕生……

    “為什么突然中斷我在這一歷史階段的觀察？”伊南大聲問面前的丹尼爾。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現(xiàn)在在實驗室里只是一副“投影”，她很想大踏步上前靠近，來到這英俊而冷酷的“科研狂魔”面前，搖搖他的肩膀，問他為什么會這樣。

    “這只能怪你?！?/br>
    “科研狂魔”一如往常，面冷，心也冷。

    “你之前曾經(jīng)靠近強磁場地區(qū)，導(dǎo)致時空隧洞的磁場受到影響，產(chǎn)生了BUG。我們并未啟動本時間段的中止程序，但是現(xiàn)在，你的意識，已經(jīng)有一部分回到現(xiàn)代社會來了。”

    “有一部分？”

    伊南一呆。

    強磁場她記得很清楚，就是在雪頂森林里的那座高山。當(dāng)時她的腕表曾經(jīng)出過問題，她也猜想是磁場受到了影響——可是沒有人告訴她會是這個后果啊。

    而現(xiàn)在，她竟然……一部分回到了丹尼爾這里，另一部分……還留在公元前2800年嗎？

    “不信的話，你回頭看?！?/br>
    丹尼爾說話就是這樣，伊南指責(zé)他他也不會生氣，但是語氣里始終不帶半點情感。

    伊南：我一個“投影”也能回頭。

    她回過頭，眼前就像是出現(xiàn)了一幅大屏幕似的，出現(xiàn)了——公元前2800年烏魯克神廟跟前的情形。

    她能看到自己，正靜靜地臥在神廟圣殿前的階上。金星正掛在西方天際照耀著。她還是第一次從別角度看見自己在古代的形象，甚至覺得這副景象有點兒滑稽，而她身上的首飾和袍子看起來很有點兒像是cosplay。

    一部分在古代，一部分在現(xiàn)代——所以她這是，軀殼留在了古代，意識回到了現(xiàn)代了嗎？

    正在這時，有一名圣倡發(fā)現(xiàn)了“她”，驚叫一聲跑上前，慈愛地拍拍“她”的臉蛋，卻面帶恐懼，轉(zhuǎn)過身來，喚來其他的圣倡。

    伊南眼睜睜地看著她所熟悉的圣倡去喊來了更多的人，大家圍在“她”的身旁，然后開始哀慟地哭了起來。

    因為意識的不存在，所以她的軀殼在另外一個時空已經(jīng)“死”了？

    伊南忽然有些悵然若失：這個階段的實驗就因為這樣的突發(fā)情況而到此為止了嗎？

    ——在吉爾伽美什不在她身邊的時候。

    她甚至沒有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叵蛩鎮(zhèn)€別。吉爾伽美什臨出發(fā)的時候她只管絮絮叨叨地向他陳述，她給他準備了多少天的干糧，他和他的戰(zhàn)士們總共帶了多少種類多少件的武器……

    竟這么……令人遺憾嗎？

    “你以為這個時代就此結(jié)束了，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丹尼爾那語調(diào)平平、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在伊南背后響起。

    “并不——你在本階段的文明觀察任務(wù)，才剛剛開始。”

    “什么？”伊南萬分驚訝——什么叫“任務(wù)才剛剛開始”，如今她的意識像是片夾心餅干一樣，被夾在吉爾伽美什的時代和現(xiàn)代之間。她難道還能執(zhí)行什么“文明觀察任務(wù)”？

    “對，你沒有聽錯！”丹尼爾的聲音變得強硬而響亮。

    “因為，你在這個時代的任務(wù)，原本就是探索這個時代的人，他們的生死觀究竟是怎樣形成，如何發(fā)展成熟的——”

    伊南被震住了，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難怪她在開始本階段的觀察之前，丹尼爾從來沒有明言過，本階段的具體目標是什么。

    她再次回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神廟跟前她的那具“遺體”。

    圣倡們，那些一向?qū)λ吞@且關(guān)心的女人們，大約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身體正在慢慢變涼，全都在她的身邊伏地大哭。哭聲傳到烏魯克城中，有好多人聞聲趕來，得到消息也都做聲不得，慢慢地跪倒，這才從眼里迸出淚水。

    王的友人，這么久以來跟他們一起筑城、一起出征、一起守護烏魯克的活生生的人，就這么突然地死去了嗎？

    所以，要了解生死觀的形成與發(fā)展，就要讓自己取得他們的好感和信任，然后“死”在他們面前嗎？

    這樣欺騙這許多人的感情，真的好嗎？

    伊南想到這里，果斷地回頭，大聲指責(zé)：“你太冷酷了?！?/br>
    丹尼爾的回答同樣冷酷。

    “為了見證人類是怎樣發(fā)展出屬于自己的文明，我什么都能做到?！?/br>
    “而你，你是否因為在古代世界‘沉浸’得太久，所以忘記了你參加‘重塑文明計劃’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