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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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陳煜沒有犯賤去找過一次陳星燃。 公司正在上升期,陳煜的每一個決策關(guān)乎手下幾百人的生計前程,責任感迫使她必須忘卻所有私生活,把工作當做全部。這讓她覺得自己有時是一個可生殺予奪的君主,有時又是只膽戰(zhàn)心驚的螞蚱。 這兩天第四輪融資終于塵埃落定,資方負責人好巧不巧正是盛遙。 對她而言是誰都無所謂,她只在乎自己終于可以放兩天假了。 可是放假了該去哪兒呢?回家嗎? 半個月前陳天石找她吃了頓飯,煞有介事地挑了家高檔茶餐廳。精美的菜一盤盤擺齊,他先說了些不咸不淡的廢話,最后逐年老去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一絲脆弱的溫情。 “小煜一直是我和你mama的驕傲?!彼牢康乜粗瑴厝宓耐饷搽[約可見年輕時的英俊,“我們對你的關(guān)心太少了?!?/br> 可能是上了年紀吧,最近這段時間陳天石忽然無法沉溺于浩繁書海中,每天只想跟自己懂事能干的大女兒聊一聊她對未來的規(guī)劃,他的衰老,他們關(guān)于生活的感悟和遺憾…… 陳煜盯著茶杯杯沿折射的光線,眨了眨眼,“爸爸請不要說這種話。” 已經(jīng)沒有對話的可能性了。過去從沒有一點交流,現(xiàn)在也不需要裝模作樣浪費時間。 陳天石嘴唇囁嚅,“你的工作很忙嗎?” “很忙,我是打車過來的,馬上要回去開會了?!标愳掀鹕恚吹疥愄焓来烙麆右獢r住她,朝他頷首致意,“我去買單。求您不要再說了,拜托了?!?/br> 這樣真的很惡心。 她忽然想起劉阿姨評價她和陳星燃的話。 陳星燃在干嘛……他的實習期結(jié)束,已經(jīng)正式畢業(yè)了吧??忌涎芯可藛幔窟€是去找工作了? 此時的陳星燃正匿身于城市邊緣的出租屋中,他沒有收入來源,而首都的房價這幾年飆高。 即便是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也只能租到簡陋的一居室。 房間朝北,開了一扇窗戶,終日昏黑,只有清晨太陽初升時,能淋到一絲扣扣索索的日光。 這附近還有幾百間這樣的家,里面塞著妓女,老人,破產(chǎn)者,逃債的賭狗,以及畢業(yè)沒有積蓄、寧愿每天花五六小時通勤的大學生。他們賤賣時間,或者賤賣自己。 樓下有家畫風很80年代的臺球廳,終日煙霧繚繞,混雜著汗味兒,檳榔味兒,酸濕的下水道味兒……說不清是什么,或許可以稱之為“沒有希望的味道”。 最近這里被地痞鬧了兩次事。年過半百、走路一瘸一拐的臺球廳老板無計可施。他注意到每天都會下樓買煙的陳星燃——人高馬大,眼神陰翳可怖,就問他要不要幫忙看場子,工錢日結(jié)。 陳星燃愣了下,說,我不會打人。 老板說你不用打人,只要每天杵在邊上就夠了。 就這樣,陳星燃才算稍有點收入,渾渾噩噩挨到了暮秋。 打臺球的人對這個兇神一般的男人早已混了個眼熟,他們繞著他走,從不跟他搭話,私下里卻常常提起他,管他叫“那個啞巴”。 瘸腿老板知道他新雇來的“打手”不是啞巴,只是不愿意說話。 那天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沒有客人。坐在前臺的老板透過黑魆魆的臺球廳張望著外面的天景,幽幽道:“要入冬咯?!?/br> 一到下雨天,老板壞了幾十年的膝蓋骨就鉆心地疼,動也沒法動,整個人變成一件生銹的老家具。老板咬著牙,扳過兩條腿挨個擺放在矮凳上,慢騰騰的,出了一身冷汗。干完這項大工程后,他找陳星燃要了一根煙。煙叼在嘴里,他的眼神還黏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你是大學生嗎?” 陳星燃看他一眼,沒有做聲。 老板笑笑,“我也沒有見過幾個大學生,但就是覺得你像。大學生可厲害了是吧?!?/br> 是他們那個年代的觀念。 “大學生,你最開始為什么抽煙???”老板又問。 陳星燃沒有跟任何人交心的打算,隨口說,“不知道,可能遺傳我爸吧。” 他實在不想應付老板的好奇心,必須干點別的裝作自己有事在忙。于是他摸了摸褲兜,摸到一個月都沒有打開的手機。 ——卻每天都揣著。 手機屏久違地亮了。他調(diào)成飛行模式又調(diào)回正常模式,還是沒有看到一條陳煜的消息,反而有一條盛遙今天剛發(fā)來的消息。 盛遙說,他和陳煜公司最近有個合作很成功,明晚在他家開慶功宴,只請了兩邊的頂層,很隨意的私人酒會,問陳星燃要不要過來玩,好久沒見了。 下面附上盛遙家的地址,和通過門禁的電子邀請函。 陳星燃的表情紋絲不動。他知道自己當然不會過去。 在臺球打完工后,回到潮濕陰寒的出租屋,陳星燃在之前房客留下來的陳年日歷上又劃掉一天——是哪一年的日歷不重要,重要的是還剩幾天。 這里已經(jīng)冷得要命了,可是暖氣要到11月中旬才來,一周的時間。 幸運的是,他不需要捱到通暖氣的那天,因為日歷上他給自己用紅筆圈定的終點即是明天。 很多人都有抗拒生命的時刻。 青春期,他們用圓錐扎向自己;青年時,他們熬夜、酗酒、染上花式繁多的癮來消磨生命;等有了孩子后,他們以另一種方式自戕——稚嫩蒙昧的孩子成了他們肢體的延續(xù),他們對生活痛苦、厭倦,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殺死孩子的心靈,來殺死自己。 陳星燃對生活沒有抱怨,對死亡也沒有抗拒。 死亡對他而言,并不是守在遠方的結(jié)局,而是最迫切的使命——從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陳煜的喜歡是哪種喜歡起,便一直在耳畔尖嘯著,催促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意識到自己喜歡陳煜的那刻,沒有感到一絲初戀時的甜蜜或酸澀。他哭了一整夜。 他想這可能就是語文老師白天講的萬劫不復——除非jiejie也像這樣喜歡他,否則他沒救了。如果jiejie也像這樣喜歡他,他們都沒救了。 那個神秘的黑影揪著他的頭發(fā),發(fā)出喝令,“猜猜這回是誰逮住了你?你以為是愛? “是死?!?/br> 然而,死亡的想象是寫意的,死亡的過程卻是必須寫實的、病理的。要從外至內(nèi)地撕碎身體某處,要面目猙獰,要鮮血淋漓,沒有輕飄飄糊弄過去的可能性。 陳星燃每次去上藥理的實驗課,都忍不住看向那些柜子里裝滿致命化學物品的瓶瓶罐罐,那是他的捷徑。 但這樣必然會給學校帶來一些麻煩。他已經(jīng)帶來了太多麻煩。 他決定忍到畢業(yè)的一個月后,這樣大概會跟學校脫開關(guān)系。 這也是他直到畢業(yè)前夕才向陳煜剖白的原因。 陳星燃以前有很多鐘愛的書,但這次他都沒有帶來。他只帶來了幾沓精心保存的稿紙,是陳煜給他講題時用過的,年歲太久的,還是泛著薄脆的黃。 他把新買的銅盆搬到客廳里,再把稿紙丟進去,點燃。 夜晚,寒風凜凜,暴雨凄凄,暖融融的金色火焰卻在他的瞳孔中燃燒,燒進他的指尖、四肢、心肺。 他想,陳煜總說自己長不大,可是如果自己先她一步,做了正確的事呢。 他想,自己以后終于不會再添麻煩了。 文中:那個神秘的黑影揪著他的頭發(fā),發(fā)出喝令,“這回是誰逮住了你?你以為愛嗎?是死?!?/br> 來源:勃朗寧夫人的詩 我覺察到背后有個神秘的黑影 在移動,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發(fā) 往后拉,還有一聲吆喝: “這回是誰逮住了你?猜!” “死?!蔽掖鹪?。 而那銀鈴似的聲音回答: “不是死,是愛?!?/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