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著火紅色狐裘，靜靜地眺望著不遠之處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的景象。

    在咸雍內城，所有建筑不得超過行宮正殿的高度，因而當嬴子黎站到正殿的圍欄邊時，便是站在咸雍最高的地方俯瞰他的城市。

    橫亙在行宮與內城之間的金屬城墻與大門，徹底隔絕出了兩個世界。門外的喧囂熱鬧，各色歡慶盛典，以及闔家團圓的場面，與他都沒有任何關聯(lián)。

    嬴子黎手中還拿著一張全息投影出的帛書，咸雍城主一雙桃花眼中情緒微閃，而后他的目光從城市景色中收回，落在帛書之上。

    瀏覽過后，嬴子黎輕笑出聲。

    “竟是有膽子把陳家遺孤放出山了?！?/br>
    只見帛書上分明寫著太微宗主君元明的名字，書信語句彬彬有禮，卻不容置疑，提前說明了年后太微宗弟子到訪咸雍，帶隊的是陸青云，還有陳茵兮。

    嬴子黎微微側頭，抬起機械手，將手中帛書隨意一丟。

    全息投影出的景象虛虛實實，搖曳散去。

    “有意思?！?/br>
    嬴子黎說。

    第71章 廟會。

    32

    正月十六, 咸雍內外城交界處。

    “銀朱銀朱，你快看！”

    “來了！”

    陳茵兮銀鈴般的聲音響徹在接踵的街道上，嬌小的少女身形玲瓏、神采奕奕, 與自己的女伴并肩走在前面，二人出塵的面容和氣質令路人紛紛側目駐足。

    近日以來, 陳茵兮的面孔上時常掛著這樣燦爛的笑容。

    可是陸青云卻高興不起來。

    他奉師父君元明的命令，過了年后便動身, 帶著小師妹陳茵兮, 和演武堂弟子李銀朱奔赴咸雍。一則是為了拜訪商君, 二則是將李銀朱送到律法宗學習幾年。

    自從萬妖出世后，陳茵兮自責于蓬萊下城的事情, 主動接了不少降妖除魔的任務, 一來二去，和演武堂的弟子們也熟了。特別是李銀朱、李碧武和徐長生三人，之前就關系不錯，眼下更是成為了志趣相投的好朋友。

    經常下山，又拓展了交際圈, 陳茵兮自然不像往日那般總是掛念著大師兄，甚至說是冷落了陸青云也不為過。

    陸青云想到這兒就微妙的不爽。

    讓他更不爽的是，茵兮小師妹這般變化，還要從陳音希中了靈毒后截肢開始算起。仔細思量，基本就是陳音希帶壞了小師妹。

    而再轉念一想，現(xiàn)在的陳音?？墒窍逃撼侵耸挚蔁岬拇蠹t人……

    陸青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開始頭疼。

    三人進入咸雍內城，城樓上的鐘“鐺鐺鐺”敲了整整九下, 意味著今夜的廟會開始了。

    民樂器響起的時候，身為音修的李銀朱不禁停下腳步。

    鼓聲咚咚作響，而后弦樂緊跟而上, 李銀朱擅長的嗩吶在最后嘹亮地劃破夜空。

    李銀朱扭過頭，看到咸雍內城極其寬敞的主干道中央，一艘寬三十余尺，有三層樓那么高的龐然龍舟漂浮在半空中，緩緩向前行駛。

    頃刻之間，隆重莊嚴，以黑灰為主色調的咸雍城，為繚亂的色彩徹底點亮。

    龍舟只是個開始。

    在歡喜的音樂下，巨大的龍舟之后，十幾個涂著臉譜，作戲曲人物裝束的巨偶徐徐走過。它們或以關羽、呂布的武者形象揮動武器，或以楊玉環(huán)、林黛玉那般美人模樣低頭掩面，巨偶的華美衣飾上點綴著無數(shù)二極管燈。

    巨偶走過，緊接著是以花車為底座的巨大舞臺，一個又一個舞臺上，既有咸雍本土的舞蹈展示，也不乏其他地方的文化表演，使人應接不暇。

    主干道正中央的燈越亮，廟會游街越排場，就映襯著兩邊的人群越擁擠，周遭越黑暗。

    在強光背面，路人有的停留觀看，有的跟隨龍舟隊伍繼續(xù)前行。大部分游客都與陳茵兮等人般兩手空空，可咸雍當?shù)厝耍瑓s都戴著涂著奇怪花紋的面具，用以遮住面孔。

    這般場景，連陳茵兮都是第一次見。

    她站在人群當中，只覺得熱鬧歸熱鬧，卻有種不真切感。咸雍向來以法令嚴苛、井然有序著名，過年的時間是為數(shù)不多的歡慶盛典，看著巨大的人偶走過，身畔戴著面具的人影跟隨。

    那種感覺……

    一時間，陳茵兮甚至有些猶疑：那些冷冰冰的面具之下，究竟是不是活人？

    詭異的念頭剛剛冒出來，陳茵兮就聽到身邊的李銀朱拍手叫好：“好劍！”

    陳茵兮：“哎？”

    她順著李銀朱的視線看過去，只見花車之上，有名作釵鈿禮衣盛裝打扮的舞姬，猛然抽出了手中佩劍。

    舞姬身形纖細，在厚重的衣物之下仍可見腰（）肢不堪一握。離得那么遠，看不清她手中長劍的模樣，可身為修行人，陳茵兮也是第一時間感受到了她佩劍上的殺氣。

    陸青云蹙眉：“用開鋒之劍表演劍舞么？”

    只見舞姬邁出細碎步伐。

    她的每一步都精準無誤地踏在鼓點上，輕盈身姿向前，越過一眾伴舞，哪怕只是徑直走路，也踏出了窮極優(yōu)雅的美感。

    一步、兩步、三步，而后舞姬靠近她的目標，手中長劍驟然刺出！

    陸青云三人均是一驚。

    待到她的長劍刺入“同伴”的軀體，帶出淋漓血跡時，周遭的機器舞姬紛紛尖叫一聲，四散而逃，觀眾們才明白這不是表演。

    而在舞姬舉劍的瞬間，陸青云就明白過來：這是一場刺殺！

    花車依舊在前行。

    正中一劍、理應是機械舞姬的“同伴”身形一頓，而后同樣舉刀，迫使舞姬收劍。

    他捂著傷口，一個翻身，從花車上滾了下去。

    那名舞姬的長劍入鞘，她身上的厚重禮衣閃了閃，憑空發(fā)生變化，最終成為了一件白色的蓑衣。而她那畫著精致妝容的面孔一節(jié)一節(jié)收縮，收縮至半個手掌大小，為舞姬取下。

    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張白玉質地的臉。

    “舞姬”一躍而下，甫一落地，她腰間長劍再次出鞘，在逃犯即將擠進人群的前一刻，寒光閃過。

    失去人頭的軀殼巋然倒地。

    身形嬌小的女人起身，利落收劍，拎起人頭。

    陸青云愕然發(fā)現(xiàn)，廟會慶典出現(xiàn)這種情況，咸雍城的群眾，竟然無一議論、無一恐懼逃竄。

    她一收劍，數(shù)個治安機器人一擁而上，抬走了丟了腦袋的尸首。

    陳茵兮看著這嬌小卻干脆的背影，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

    “音、音希？”

    她微微瞪大眼睛，低聲驚呼：“音希，是你嗎？”

    那個背影猛然一頓，轉過身來。

    在觸及到對方的容貌時，陸青云瞳孔驟縮。

    真的是陳音希！

    只是記憶里那張白皙、精致，與茵兮小師妹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孔，如今已然為人造義體外殼所替代。然而陳音希的義體并非合金或者陶瓷制成，她的臉頰在背光處幾乎看不分明，唯獨當身后有花車和巨偶路過之時，璀璨燈光會為她的面容鍍上一層淡淡的光芒。

    那像是玉，又不是那么的像；說是人面，卻又帶著幾分非人的觀感。

    陳音希一襲白色蓑衣，在晦澀的陰影中就像是從地獄中走出的惡鬼。她聽到陳茵兮的呼喊，白玉般的面孔微微挑眉，倒是與常人無異。

    曾經的太微宗同門大步向前，四周的人群自覺避讓。

    待走到三步之遠的位置，陳音希停了下來，陸青云才看到她裸（）露不多的身軀全部換成了那雕刻著精細紋路的義體，沒有人造皮膚，連關節(jié)和脖頸的連接線都清晰可見。

    如今她再次站在陳茵兮面前，可再也、再也不會有人，將其視作陳茵兮的替身了。

    陸青云的心情變得極其復雜。

    哪怕之前在律法宗的直播頻道，甚至是除夕賽見過她，但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為了擺脫太微宗，擺脫擋槍替身，陳音希竟然……付出這么大代價？

    他的心思一言難盡，陳茵兮更是滿心感慨。

    陳茵兮和周良、陳音希都有靈網好友，偶爾有所聯(lián)系，自然也知道陳音希的詳細情況。

    與陸青云的震驚相比，太微宗的小師妹更是心疼。

    猛然重逢，陳茵兮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張了張嘴，也只是囁嚅道：“音希……”

    倒是陳音希依舊是那招牌式的滿臉無所謂。

    陳音希歪了歪頭，把腰間佩劍接下來，抬手丟給陳茵兮：“給你。”

    陳茵兮：“哎？！”

    后者慌亂抬手，然而佩劍卻連劍鞘帶劍身在半空中一閃，由長劍變成了有著豆豆眉的幼犬。

    幼犬熱情地撲進陳茵兮懷里：“娘親?。∧镉H我好想你呀！”

    竟然是玄覽劍！

    陳茵兮愣了愣，而后隨即喜笑顏開，一把死死抱住懷里的劍靈：“玄覽，我也好想你呀！”

    這般溫情場面，看的陳音希很是滿意：母子團聚就是……呃，感覺怪怪的，人寵團聚就是感人。

    趁著陳茵兮和李銀朱瘋狂擼狗的機會，陳音希才轉而看向陸青云。

    幾個月前離開蓬萊時咆哮陸什么樣，幾個月后就還是什么樣。四十萬靈石到手了，他也不是自己的項目經理了，陳音希都懶得和他客氣，招呼都不打：“你們要去天市山？”

    陸青云：打聲招呼你會死嗎？！

    倘若之前還有幾分對她換了全身義體的隱隱愧疚，那么現(xiàn)在看著她拽到天上的神情，陸青云的情緒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律法宗理應安排人下山接應才是，”他陰沉著臉說，“接應之人莫不是你？”

    “不是。”

    陳音希干脆利落地否定了：“我又不是律法宗的。”

    陸青云擰著眉頭看著她。

    果不其然，陳音希還有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