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摸?”張牧提防著那些狼,“他是狼,不是人,不懂交流,當然不會讓你摸。狼群都用舔和抓撓,你別碰他就行了。我走了,你們加油活著,趕緊長大。” “你別走。”宋撿大著膽子叫住他,“我……我會搓繩子,你家要用繩子嗎?我搓幾十根,和你換一塊大布,行不?” “大布?”張牧轉過來,并不相信。搓繩子不難,但是費勁,折磨人,小半瞎干不了那個。 “嗯……”宋撿光腳站起來,以前總被關在帳篷里,現(xiàn)在走多了,也愿意站了,“換一塊大布,三根大木棍子,想搭個帳篷,給我和小狼哥當家。晚上我倆好睡覺啊。” “呦,你不是害怕他嗎?”張牧故意問。 宋撿想了想,臟兮兮的小臉對著太陽?!笆桥?,他壞,老打我手??伤€給我吃的呢?!?/br> 張牧搞不清自己是怎么答應宋撿的要求的,大概是那個家字,深深戳進了他的心。今年他四十歲,經(jīng)歷了多少生死離別才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擁有一個家,對流民來講,太難,太難了。 下午,他讓妻子把野草絲找出來,把這事說了。羅小蘭當然高興,自己家賠進去一條薄毯,就當找了個小勞動力。 男孩到了晚上才回來,營地邊緣已經(jīng)生起篝火。他嘴里叼著一只大鳥,脖子上掛著張牧的鐵皮水壺。狼群會帶他找吃的,也能帶他找到水。 宋撿低著頭玩石頭,聽出了熟悉的腳步聲?!靶±歉??是你不?你回來啦?我聽見啦!” 孤單一整天了,又看不見,全世界只剩下這個腳步聲,宋撿每分鐘都盼望著。 看見宋撿,男孩還是先聞他,確認沒有沾上別人的氣味。他把水壺摘下來,喝一口水,喂宋撿一口,再和留下來的狼交換氣味,聞彼此的鼻子。 “小狼哥,你怎么才回來啊,我好想你……我們馬上要有帳篷了,以后我們睡帳篷里?!彼螕焯貏e高興,他還是小孩心性,挨打的時候害怕,見不著了就想,晚上回來了還特別黏人,小狼哥小狼哥叫喚著,叫得男孩敏銳的耳朵有時很難受,總要甩甩腦袋。 “有帳篷了,就好了,我們住家里。”宋撿看著那點影子,猜想這個打人的男孩什么樣。現(xiàn)在他也習慣了,不理自己就不理,反正他一直說話就行。 吵吵一百句,總能回應一兩次。 “睡。”男孩累了,連鳥都不想吃,只想倒下睡一覺,“遠,很,今天?!?/br> 宋撿立刻讓出地方,也能聽懂這種簡短的對話了,小狼哥說今天跑得遠,他累。畢竟他不是真的狼,要想跟上狼群,很辛苦。 “撿,睡?!蹦泻⑦o了繩子,把宋撿拉到身邊,保持一定距離但絕對不挨著??伤螕煲呀?jīng)睡了一天,完全不困,又想不出其他和小狼哥溝通的方法,突發(fā)奇想,伸著脖,探出小舌頭,給小狼哥舔。 舔他的下巴。張牧說的,狼群全靠舔和抓撓。 男孩剛閉上的眼睛一下睜開了,眼睛被篝火映出兩個小紅點。低位狼對高位狼討好,會舔,宋撿的這種討好,他理解了。 宋撿,他想要接近自己。 這回,男孩沒有推開他,反而把繩子又拽近些。他帶回了鳥和水,跑很遠,享受低位狼的討好,這很開心。他抱住了宋撿,兩只手在宋撿后背的布料上瘋狂地撓。 第8章 小小的帳篷 這是宋撿第一次被小狼哥緊緊擁抱,來不及想別的,只顧得享受溫暖。正常人對皮膚相貼的需求可能不大,但小半瞎很喜歡,挨著了就等于看到了。 相比視覺,聽覺、觸覺更讓他心安。他舔得更勤了,使勁舔,濕乎乎的小舌頭一下下貼上男孩的下巴。 他舔得越好,小狼哥就抱得越緊,只是后背一直被抓。但兩個人貼貼太暖和了,他不想分開。 男孩今天太累了,連推開宋撿的念頭都沒來得及實現(xiàn),就被宋撿舔困,合上了酸脹的眼皮。 為了逮那只飛鳥,他躲在沙子底下足足幾小時,連動都沒動過,又跑了很遠才回來,都顧不上吃,只想睡。 宋撿看不到,只感覺小狼哥不動了,剛才使勁抓撓的雙手還搭在自己背上。于是他也不動,老老實實地躺著,緊緊抱住。 這一覺,男孩睡了好久。醒來后宋撿枕在自己胸口,口水都流出來了,臉好小好小,鼻子翹翹尖尖的。他把宋撿叫醒,該吃飯了,一邊吃,一邊把帶羽毛的翅膀往宋撿嘴里塞。 “我不吃這個,生的,我不吃……”宋撿好害怕生rou,聽著小狼哥在旁邊嘎吱嘎吱地嚼,沒法想象吃一只死鳥的樣子??伤逐I,只好悄悄地貼過去,舔舔小狼哥的臉。 男孩一下頓住了,剛才給宋撿翅膀,他不吃,現(xiàn)在又來舔,為什么?不吃的那片翅膀已經(jīng)扔給狼群了,被幾只幼狼搶著啃。 “小狼哥,我餓,我餓了?!彼螕熘浪牭枚f,“我們吃烤熟的吧,我只能吃熟的,還有果果?!?/br> “烤。”男孩對這個字陌生,但是果果不陌生。前幾天帶回來幾根樹枝,上面有紅色的rourou的果子。他看到鳥吃果子才帶回來給宋撿吃。沙漠里很多東西都有毒,鳥不吃,就不能碰。 宋撿指著遠方的亮光。“用火,我只能吃烤熟的,行不?” 男孩看著那堆火,不確定,生活在荒野里,除了天災,唯一對狼群有威脅的就是火。他見過大火,燒過草皮越燒越快,跑不過火的動物會被燒死。 但他還是走過去了,滿嘴都是血和羽毛,拎著一只快被開膛破肚的大鳥。 鳥脖子是被他直接咬斷的,頭部和脖子剛被他吃干凈,正準備撕開鳥的肚子。他用麻繩拉著宋撿,一起站在篝火前,卻不敢再近一點。 宋撿也不知道小狼哥在做什么,很想抓他的手。不一會兒,鼻子里鉆進了香味,是很少能聞見的rou味。 “小狼哥,你干什么了?”宋撿蹲了下去,香味誘著他往前探脖。然后手背就被打了一下,還挺重的,他哎呦一聲又縮回來,原地蹲好。 男孩撕開了鳥的肚子,把內(nèi)臟掏出來扔在篝火的邊緣。很怪異的香味促使他動動鼻翼,沒有聞過這個。但是又很好聞。 身為一匹狼,他怕火,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大著膽子去抓內(nèi)臟,火苗沒有放過他,很燙,燒過他的手指尖。 這種疼是荒漠里沒有的,狼群只有咬疼、摔疼,沒有被火燒的疼法。他繞著篝火轉圈跑,用手拼命抓草皮,可還是冒出了一個透明的泡。 男孩歪著頭看手指的泡,不知道這是什么。 宋撿蹲在原地等,因為沒有太好的視力,沒看見小狼哥被燙傷。男孩盯著地上的熟內(nèi)臟,趴下去,叼了一小口。 這是他第一次吃熟rou,和生rou相差太多,咬在嘴里還會燙舌頭。可吃了幾口之后,他發(fā)覺,這個比生的好吃。于是把剩下的鳥扔進去,一起烤。 香味越來越濃,吸引了附近幾個流民的注意力,他們沒想到狼崽子竟然吃的比自己還好。 重要的內(nèi)臟被男孩全部吃干凈,宋撿是自己的低位狼,只能吃剩下的。但翅膀和鳥腳,男孩幫宋撿烤熟了,這一次他用了沙土。 抓兩把沙子,把火苗蓋滅掉些,再拿,手沒有被燙出水泡。 麻繩拽動一下,宋撿知道小狼哥吃完了,輪到自己?!靶±歉?,我今天和張牧說話了呢?!彼∽彀桶蛇蟀蛇蟮亟纑ou,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我和他說,用搓麻繩來換大布和木棍,你等我吃飽,我……我搓得可快了?!?/br> “麻,繩,換布?!蹦泻阉鲁鰜淼墓穷^收起來,扔給狼群。狼從不浪費食物。 “嗯,我可有用了,你別扔我行不?”宋撿還是害怕,親生爸媽都能扔下自己,更何況一個沒有關系的陌生男孩。要是自己再被扔掉,不是死在風暴中,就是死在樊宇手里。 “我可有用了,求求了。”宋撿又重復一次,他懂,只有有用的人才能活下來。 脖子上又一拽,宋撿卻安心了,小狼哥這是在和自己說話。鳥翅膀烤熟了很香,他一絲絲地撕著rou,很珍惜地吃。 “小狼哥你真好?!彼€得夸夸,笑嘻嘻的嘴角全是rou味,“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以后我都跟著你?!?/br> 男孩聽不太懂這句,什么叫最好最好?不懂。但跟著就跟著吧,宋撿這匹狼非常笨,不會捕獵,不會奔跑,涼,不會吃生rou,還穿衣服。 又過幾天,宋撿終于拿到了張牧給的原材料,開始搓繩子。 mama以前教過他,因為自己瞎,他們不讓自己出帳篷,就坐著幫他們搓繩。繩子用處很大,可以換罐頭。 材料是荒漠里的一種草,曬干后很堅韌,但是容易斷,必須要把幾十根編到一起,才能變成一根粗粗的繩,那時候就不斷了。 白天,小狼哥跟著狼群出去圍獵,天色變黑才回來,宋撿一整天都坐在墊子上搓繩,累了就抱著狼睡一覺。有狼的時候他不害怕,狼和小狼哥一樣,會護著他。 張牧偶爾會過來看看,只看一個漂亮的男孩坐在狼堆里,嘴里咬著繩頭,細細的手指一根根分出草絲來,把短的打結,接成長的,按照一定順序編好再叼著繩頭搓。 這是一個很麻煩的工作,營地里最擅長手工的女人都不愿意干。張牧也沒抱太大希望,原本只想給宋撿找一個活著的期望。 視覺是最重要的溝通方式,宋撿看不清楚,他的世界大打折扣,有點事情干,不至于瞎想。但是張牧沒想到,兩個月之后,宋撿真的給他搓好了,好長好長一根,繞了十幾圈套在脖子上送來的。 繩子的重量,差點壓垮這個小男孩。 “張牧,我干完活兒啦?!彼螕焓潜恍±歉缋鴣淼?。這幾個月,脖上的皮膚磨破整整一圈,但小狼哥不給他摘,只好繼續(xù)磨著。磨到現(xiàn)在,新長出來的皮膚又破了,但是沒那么疼。 張牧和羅小蘭從帳篷里出來,他們的兒子女兒躲在遠處看。 “嚯,這么長,都是你搓的???”張牧著實沒想到。孩子勁兒小,繩子比大人搓得細,但是可以用了。 “我搓的,我mama教的。”宋撿仍舊光著腳,臉被小狼哥擦過,盡管擦得不是很溫柔,怪疼的。張牧接過他的繩子,順手摸了一把宋撿的腦袋,比上次又胖了,還長高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手腕腳腕細得像一掰就斷。 結果手還沒收回來,狼崽子皺著鼻子開始嗚嗚,蹲著一步步逼近。 “你什么時候能學會穿衣服?”張牧把手收回來,狼崽子的嗚嗚聲便消停了。他不怕狼崽子,甚至還覺得狼崽子有點變了,說不上來,雖然沒有人的習性,卻不讓人煩。只是太過危險。 “?。磕阏f誰呢!”宋撿知道這是說他小狼哥呢,“小狼哥不喜歡穿衣服,你別說他,他以后喜歡了就穿,你別說他了?!?/br> “行行行,不說,不說?!边@倆孩子,張牧無奈地搖搖頭,繩子給了妻子。羅小蘭本身不喜歡這兩個小孩兒,一個是狼,一個搶自己孩子的薄毯,可繩子做出來了,答應的東西不能不給。 “給?!彼龔膸づ窭锬梦镔Y,一大塊棕色的布和三根兩米高的長木棍,“就這些,再要沒有了。” “再給他們分段繩子?!睆埬琳f。 羅小蘭瞪他一眼,意思是自己家都不夠用呢,但自己男人是領頭人,她還是取來柴刀,砍了一米多的繩子,扔過去。 布和木棍子非常沉,宋撿摸著影兒抱起來。男孩看著他傻乎乎扛東西,這匹狼太笨,肯定就是因為笨才被頭狼放棄,然后被自己撿到。 “放。”他打宋撿的手,宋撿聽話地放開了,睜著沒什么用的眼睛等他說話??赡泻]說話,而且用大布把木棍子和繩一包,扯起一角來,拉著走。 宋撿聽見拖拉的聲音,上手幫忙。兩個小孩兒一人揪著一個角,把這堆物資運回他們住的地方,只不過一個用手揪,一個用嘴叼著。 終于運回來了,接下來就是宋撿的活兒。眼睛殘疾,但立幾根木棍子還是能辦到,他幫家里搭過帳篷。 先在地上挖坑,不用挖太深,周圍的狼不懂他在干什么,也跟著刨地。 一個坑挖好,宋撿把和自己腕子一樣粗的木棍杵進去,憑著感覺又挖兩個坑,三個坑連起來是三角形。再把木棍子杵進去,都立住了,他把它們慢慢往一塊兒推,費了好大的勁才歪歪扭扭碰到一起。就這么一個事,干了幾個小時。 “好累,累死我了……好累啊?!彼螕焱±歉缒沁厹悳悾胍獋€夸獎。 男孩看著他忙活,根本不懂這是在做什么。宋撿湊過來舔他,這是他能接受的接觸方式,抱起宋撿撓一撓。歇了一會兒,宋撿站起來繼續(xù)干活,像要證明自己是有用的人,把大布抻開,往棍子上鋪。 三根立在一起的棍子被圍了一圈布,宋撿氣喘吁吁:“小狼哥,你幫我,幫我用繩子把布捆上行不?” 男孩沒動,手里攥的是宋撿脖子上那根。 “是地上那根?!彼螕煊檬忠恢?,“繩子拴在這里,我們就有帳篷睡了,這是家。” 家?家是什么?男孩往前爬了幾步,爬到木棍周圍,他知道宋撿想要用繩子拴住,但自己這個姿勢夠不著。 幾番猶豫,男孩扶著木棍,站了起來。 他伸直了雙腿,比宋撿高一頭,胯高腿長,腳也大,像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站了起來。 宋撿看著剪影從矮變高,小小地哇了一聲,這是他第一次見小狼哥站直,原來他比自己高這么多。 男孩看著自己筆直的雙腿,慢慢熟悉站立。站得不夠穩(wěn),但站一會兒腰部就用上勁兒了。等他習慣之后,伸出手,把地上那段繩子繞在布和木棍外面,足足繞了幾圈。 再打一個死結,系住了。男孩站在他的第一個帳篷外面,站得很直。 帳篷終于搭好了。 雖然只有一米多高,只夠容納兩個人和幾匹狼,可宋撿還是高興地鉆了進去。他把薄毯也帶進來,薄毯下面藏著一段繩子,是他搓好了沒交給張牧,很自私地偷留下來的。當天晚上,兩個小孩兒睡進帳篷,可是簾子沒拉全,因為小狼哥不讓。 小狼哥要看著狼群才能睡,宋撿已經(jīng)知足了,拉不拉都行。等到了營地點燈時間,每個帳篷前都燃起一小堆,他們的帳篷前面沒有,木柴不夠,也怕嚇著狼。 小小的簡陋帳篷里,宋撿抱著小狼哥,舔他的下巴。自己被爸媽扔了,可是又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