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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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墜入密河,天色忽暗,山河失色,彷如隆冬歲末。 他踩鞍上馬,拉緊韁繩,從山坡俯沖直下,朝京城狂奔而去,綿延不絕的山峰,川流不息的河水,在他的余光中迅速倒退。 月落、日升、黎明、傍晚,馬不停蹄,從密河到京城的,近三千里路,蕭聿只用了不到六天。 淳懿皇后崩于八月十五,滿城白色素縞,滿城無聲歡呼,似乎無人會為蘇家女而真心悲慟。 入了宮,蕭聿直奔乾清宮。 按照大周后妃喪禮,皇后崩逝后,梓宮要在乾清宮停放半月,但由于皇帝不在宮中,故而停放更久了些。 乾清門設奠獻數(shù)筵、懸掛丹旐,內(nèi)大臣侍衛(wèi)于丹墀下,序立舉哀。 太監(jiān)宮女著縞素跪了一地,蕭聿大步走進去,后宮三妃躬身作禮,頷首道:“臣妾恭迎陛下回朝?!?/br> 蕭聿看著眼前蓋著黃帳的梓宮,平靜道:“出去?!?/br> 三妃對視,躬身退下。 盛公公瞧了眼皇帝干裂的嘴唇,忙送了杯茶水過來,道:“陛下先喝口水吧。” “開棺?!?/br> 盛公公一怔,須臾才道:“陛下,娘娘的梓宮已釘好,此時開棺,恐怕……” 蕭聿嗓音里盡是隱忍的暴戾,“朕說了開棺?!?/br> 盛公公閉了閉眼,躬身道:“奴才這就去叫人來。” 厚厚的棺蓋被重新移開,殿內(nèi)鴉雀無聲,蕭聿一步一步走過去,近乎執(zhí)拗地想見她最后一面。 只一眼,便知這世上的肝腸寸斷究竟是何種滋味。 她躺在金燦燦的珠寶上面,毫無聲息地閉著眼,眉目間再無牽掛,無悲亦無喜。 他顫抖地把手伸進去,碰了碰她冰涼的指尖。 又輕輕握住。 他的血液依舊guntang,卻再也捂不熱她了。 皇帝身形微晃,盛公公在他身后道:“陛下,太后娘娘請您過去,說有要事與陛下商議……” 蕭聿回頭,“朕知道了?!?/br> 盛公公低聲道:“陛下,闔棺嗎?” 蕭聿道:“闔上吧?!?/br> 慈寧宮。 太后一身縞素,眼眶有些紅,見他來了,輕聲道:“三郎,快坐下?!?/br> 蕭聿長睫微垂,冷聲道:“給母后請安。” 太后將司禮監(jiān)處罰宮人的折子遞給他,“哀家本以為,皇后是傷神過度難產(chǎn)走的,可坤寧宮的大宮女扶鶯,卻指認尚儀局尚儀徐華蘭有加害之嫌,哀家順著一查,這徐華蘭的弟弟,居然是蘇景北手底下的將士,坤寧宮戒備森嚴,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可這徐華蘭竟拿了張帶血的帕子,念著血債血償刺激皇后,也不知皇后怎么就留她在身邊伺候……” 太后繼續(xù)道:“徐尚儀謀害皇后,罪無可恕,理應判凌遲處死,但哀家想著陛下興許會親自問詢,便暫且留了她一命?!?/br> 這便是任由你查的意思了。 楚太后看著蕭聿冷硬的目光,嘆了口氣道:“三郎,說來說去,是哀家沒照顧好她。” 蕭聿喉結(jié)一動,又道:“坤寧宮大宮女扶鶯,太監(jiān)盛貴,他們在何處?” 楚太后道:“坤寧宮那幾個,都是忠心向主的,徐尚儀前腳認罪,后腳就跟主子走了?!?/br> 殿內(nèi)陷入一段冗長的沉默。 “太后可還有其他事?” 蕭聿看著楚太后的眼睛,將折子闔上,放在案幾上,章公公躬身端了茶水過來。 楚太后聽著他的稱呼,眉宇微動,“哀家還有一事,事關皇后喪儀?!?/br> 蕭聿知道朝中那些言論,直接道:“她是朕的發(fā)妻,理應加隆入皇陵?!?/br> 楚太后默不作聲地拿出個字條,遞給蕭聿,“這是阿菱胎動時寫下的,皇帝看看吧?!?/br> 一手漂亮的小字—— 罪臣蘇氏,自請葬于林間,不入皇陵。 蕭聿握著字條,骨節(jié)隱隱泛白,眸光愈發(fā)晦暗:“她既入了皇家玉牒,蘇家的罪便與她無關,太后以為呢?” “那便按陛下的意思辦。”楚太后看著他手心被韁繩勒出來的血道子,道:“母后知道你心里難受,可你是皇帝,便是為了天下百姓,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br> 默了半晌,蕭聿道:“皇后崩逝,這六宮大權,朕只能勞煩太后打理,至于大皇子……” 蕭聿偏頭看著盛公公道:“送到壽安宮去吧?!?/br> 楚太后眸光一滯,章公公連忙道:“陛下,大皇子近來都是在太后懷里才睡得踏實,不哭也不鬧的,萬萬不能送到……” “誰給你的狗膽!” 蕭聿抬手將眼前的案幾“轟”地掀翻在地,杯盞噼啪碎了一地,嚇得章公公雙肩瑟縮,直接跪在地上,以額點地,“奴才失言,是奴才該死?!?/br> 楚太后捏住手中的佛珠,心如明鏡,皇帝這股火根本是沖她來。 她轉(zhuǎn)頭對章公公道:“御前失儀,去領三十個板子?!?/br> 章公公連連磕頭:“奴才該死。” 皇帝從慈寧宮離開,便去了司禮監(jiān)。 剛從戰(zhàn)場回來的皇帝周身皆是戾氣,總管太監(jiān)對這位新帝誠惶誠恐,連忙提審徐華蘭,并將審訊細節(jié)據(jù)實以告,絲毫不敢隱瞞。 當晚,徐尚儀被處以凌遲之刑,太醫(yī)院院正常令甫被罷官,處罰的宮婢太監(jiān)不計其數(shù)。 帝王雷霆之怒,傳遍了整個后宮。 翌日晚上,章公公拖著見血的殘軀回到太后身邊伺候。 楚太后橫了他一眼,“三十個板子下去,還能站著?” 章公公立馬跪趴下,道:“奴才多謝太后饒命?!?/br> 楚太后輕嗤了一聲道:“起來吧?!?/br> 章公公替楚太后揉了會兒肩膀,嘆口氣道:“陛下這回,只怕是對太后娘娘存上怨了……” “他怨哀家別有用心?!背蟮溃骸翱扇舭Ъ也恍涫峙杂^,真的留了蘇氏一條命,日后阿瀠入宮,只怕永遠要被她這個罪臣之女壓上一頭,六萬條命,她死的不冤?!?/br> 章公公道:“那大皇子……” “少年夫妻,生離死別,心里哪有不難受的。”楚太后擺了擺手道:“他性情薄涼,必傷懷有度,這陣子就隨他去吧?!?/br> —— 蘇菱下葬那日,秋色正濃,滿園的芙蓉都開了。 卯時,青灰色的天邊照來一束光,八十位校尉民夫抬輿,移梓宮于西華門外殯宮安厝。 喪儀格外隆重,皇后儀駕全設,公侯伯子男夫人等依序跪地奠酒。(1) 帝王一身素衣,讀祭文、祭酒,親送淳懿皇后入皇陵,整整五個時辰,連眼睛都不曾紅一下,百官低頭唏噓,恍然明白了何為帝王薄情。 二十七名高僧為她誦經(jīng)祈福。 蕭聿面色不改,默道: 阿菱,原諒朕自私,不愿成孤家寡人,終是違你所愿。 自古夫妻生同衾死同xue。 你先走一步,待百年之后,黃泉路上,朕親自向你賠罪。 夜幕四合,皇帝起駕回宮。 盛公公走過來,努力笑了一下,道:“大皇子今兒睜眼了,奴才瞧了好幾眼,生的玉雪可愛,與陛下和娘娘極像,陛下可要去一趟壽安宮?” 蕭聿淡淡道:“三天后罷?!?/br> 盛公公收起笑意,肩膀沉落。 蕭聿接過盛公公手中的羊角燈,轉(zhuǎn)身去了她的坤寧宮。 誰也想不到,那個在邊疆揮斥方遒,剛毅果決的男人,在踏進坤寧宮的那一刻,看著空蕩蕩的內(nèi)殿,失力般地跪了下去,瞬間崩潰。 全身的血液停止流動,徹骨的寒意傳至四肢百骸。 他慢慢躬起了背,身上所有的傷都感覺都似乎感到了疼,胸口不斷緊縮,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罷朝三日,坐在坤寧宮,握著一支金花嵌紅珍珠步搖,滴水未進,一言不發(fā)。 嚇得盛公公跪在地上求他愛惜龍體,“陛下,倘若娘娘還在,定然不希望看到您這樣?!?/br> 皇帝低低“嗬”了一聲,噙在眼眶不放的淚水,直直地墜在衣襟上,洇暈開來。 他的嗓音極沉,就似喃喃自語,“朕,再也沒有家了?!?/br> “也沒有妻子了?!?/br> 第107章 浮生(捉蟲) 未來的日子還有那么長?!?/br> 延熙元年的九月,陰雨連綿,烏云翻卷,朱墻琉璃瓦沉入朦朧水霧中。 蕭聿從坤寧宮中出來后,轉(zhuǎn)身朝養(yǎng)心殿的方向走去。 盛公公默不作聲地舉起油紙傘,加快了步伐。 雨滴在頭頂噼啪作響。 回到養(yǎng)心殿,蕭聿行至案旁,先回身從格架上取了一塊新墨,放在端石龍紋硯上,又取了石青、朱砂、藤黃、石綠等上好的顏料。 盛公公會意,立馬用銅勺量水入硯。新墨初用,不可重磨,盛公公手腕力道很輕,均勻的沙沙聲在殿內(nèi)響起。 蕭聿沉默須臾,用鎮(zhèn)尺展平一張宣紙,提筆蘸墨,把記憶洇在了宣紙上。 婦人髻、紅珠釵,瓊鼻高挺,眉眼含笑,就連衣服上云紋,都是她最喜歡的紋樣。 蕭聿看著碧玉年華的她,緩緩擱下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