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著?一副粗壯強(qiáng)健的身板，一張臉膚色黑糲、頜骨寬大，裹在南典府司統(tǒng)一的藍(lán)色飛魚服間中, 乍一看雌雄莫辨。

    瞧見眾人停下手里的動作?看她，程小旗道：“南典府司出任務(wù)調(diào)遣, 蕭言暮, 跟李千戶隊伍走一趟。”

    仵作?大衙房內(nèi)頓時靜可?聞針，李師父和劉師父對視了?一眼。

    他們這么多老人在這里不帶, 查案帶個新人，似乎有點奇怪。

    但這種奇怪就是一瞬間的事兒?，不耽誤后續(xù)其他的安排——劉師父想，可?能是昨日讓蕭言暮去李千戶那里露過臉的緣由吧。

    隨后劉師父對蕭言暮道：“出任務(wù)不比尋常, 一趟出去可?能要好幾日才能回來, 全程都在趕路，沒有可?歇息的地方, 夏日蚊蟲蛇獸咬人，冬日寒風(fēng)酷冷凍體，你多帶一些生津活血的藥丸、rou食干糧，帶兩袋水，再穿厚實一些。”

    說話間，劉師父還塞給了?蕭言暮兩顆自己熬煉的藥丸，和一副寬大的手套。

    騎馬的時候要長時間握馬韁，出任務(wù)時間又長，來回可?能好幾日，所?以?南典府司的人基本上人手一副手套，蕭言暮才來，不知道這些，若是不備好，直接那般去了?外面，怕是要被凍掉一雙手。

    出遠(yuǎn)門嘛，寧可?多帶些，也別沒有的用。

    蕭言暮一一接下，隨著?劉師父的話開始收拾所?有的東西，全都裝備齊全了?之后，還裹上了?一個大氅。

    大氅極厚，沉甸甸的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但是卻十分溫暖，大氅內(nèi)還被縫制出了?好多個口袋，左右的口袋里被放了?兩個滾熱的手爐，其余地方的口袋里被塞了?各種東西，臨時用的膏藥，解毒的藥，驅(qū)蟲蛇的雄黃粉，各種隨時拿起來就能吃的食物，鋒利的匕首，毒粉，毒藥丸，滿滿登登塞滿了?隨手可?拿的口袋。

    大氅內(nèi)的手爐的溫度一壓上來，蕭言暮頓時被逼出一身汗來。

    她穿著?厚厚的大氅，跟著?程小旗出了?衙房里。

    一出了?衙房內(nèi)，寒冷的北風(fēng)便?卷著?細(xì)雪撲到了?面上。

    她從衙房內(nèi)帶出來的燥熱漸漸消散，面上的熱汗也被吹干了?，一旁的程小旗幫她帶上大氅上的兜帽，與她道：“北風(fēng)冷冽，你可?以?圍個兜面，今日我們要入山，山風(fēng)刺骨?！?/br>
    蕭言暮聽話的圍了?一個兜面。

    等她站到李千戶面前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一個完全被衣服包裹住的粽子了?，連男女都瞧不出來，只露出來一雙眼，在兜帽下面瞧著?李千戶，給李千戶行?禮。

    李千戶上下瞧了?她一眼，道：“準(zhǔn)備上馬，隨隊伍出發(fā)，記得跟在我身側(cè)?！?/br>
    蕭言暮乖乖的跟在李千戶的身側(cè)。

    南典府司的人很快變集結(jié)夠了?，參與此次搜山的人馬共有一百三十二人，沈溯為主?，李千戶為輔。

    一群人牽著?一匹匹馬在南典府司門口集結(jié)后，沈溯便?從人群中行?出。

    李千戶領(lǐng)著?蕭言暮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一點賊兮兮的笑。

    他跟沈溯好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能讓沈溯失態(tài)的人，一時覺得有趣極了?，就像是要在朋友面前，大聲朗讀朋友早些年寫出來的酸詩情書一般，非得跑到沈溯面前來犯個賤不可?。

    ——

    沈溯當(dāng)時衙房內(nèi)走出來。

    調(diào)查多日的失蹤的銀子終于有了?線索，他需要盡快去處理。

    找到十萬兩銀子，才能做扳倒趙貴妃的鐵證。

    趙貴妃畢竟是貴妃，若是不能一舉將趙貴妃拉下馬，他日后定會遭受到報復(fù)。

    這也是為什么錦衣衛(wèi)難做的緣由，他們要開罪的不是無知小民，而是朝中重臣，是后宮嬪妃，是當(dāng)朝皇子，這些人有足夠的勢力?，所?以?不能給他們喘息、重新站起來的機(jī)會，他這樁案子一定要處理的足夠干凈。

    不是犯案的人死，就是他死，他爬上去的每一步，都浸著?鮮血的氣息。

    在南典府司沉浮多年，沒有人比沈溯更懂得這個道理，權(quán)利與權(quán)力?，金錢與金錢，互相碰撞之間，沒有共贏的人，只有生與死。

    思及至此，沈溯的面色更冷。

    每每碰上案子，碰上生死之間的事，他平日里那點偽裝出來的溫和便?會被他徹底撕裂，露出來他殘酷的底色來。

    經(jīng)?過南典府司的屋檐下，掠過灰檐白墻，沈溯從南典府司出來的時候，蕭言暮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了?這么一幕。

    挺拔高?大的錦衣衛(wèi)千戶從人群中走來，鱗甲飛袍在他身后微微搖晃，他迎著?雪冬薄涼日光而出，似是一柄出鞘的利劍，滿身崢嶸，殺意凌然。

    因周身鋒銳太盛，故而連那張昳麗的臉也叫人不敢直視。

    蕭言暮還是第一次瞧見這樣的沈溯。

    她一時間有些心驚，竟覺得此時的沈溯，是她完全沒有認(rèn)識過的樣子。

    而此刻，沈溯已經(jīng)?行?到了?他們身前。

    他目光銳利的掃向他們二人，在看到蕭言暮的時候，他面無表情的掃了?一眼李千戶。

    瞧見蕭言暮的時候，沈溯有些生惱。

    他知道李千戶是想帶著?蕭言暮來他面前犯賤，招惹他一回，但是蕭言暮不懂事，李千戶還不懂嗎？這是查案，蕭言暮一個柔弱無骨的女人來山里，必定要遭受到一些危險。

    沒腦子的蠢貨！

    沈溯暗記了?李千戶一筆，等回了?南典府司，他非得打這個王八蛋一頓不可?。

    ——

    沒人能看到沈溯眼底里一閃而過的惱怒，只有李千戶察覺到了?。

    李千戶站在一旁，笑的更賤。

    沈溯的步伐不曾停留，他經(jīng)?過所?有人，走到了?最前方，翻身上馬。

    與此同?時，其余人都跟著?翻身上馬。

    他們每個人都一刻不差的跟隨著?沈溯的腳步，動作?間會發(fā)出整齊的聲音，比如鱗甲飛袍翻起、鐵靴子踏入馬鐙的聲音。

    蕭言暮比他們笨拙多了?，也慢得多，在她爬上馬的一剎那間，她聽見了?繡春刀出鞘的聲音。

    第一聲來自最前方，蕭言暮抬眸望過去，瞧見一片薄涼的日頭光下，沈溯的背影挺拔堅毅，他的左手正從腰側(cè)提過，將繡春刀拔出一半來。

    下一刻，跟隨在沈溯身后的錦衣衛(wèi)也隨之拔刀，上百把刀“錚嗡”出鞘，肅殺之氣直席云天——刀鋒出鞘，百無禁忌。

    這是南典府司辦案前的規(guī)矩，只要拔了?刀，執(zhí)行?任務(wù)便?不需要顧及身份，反抗者死。

    凌然的殺氣似乎化成實質(zhì)，使人心口緊繃，蕭言暮后背都跟著?麻了?一片。

    下一刻，行?在最前方的沈溯提馬而行?，剩下的人也隨之提馬。

    策馬奔騰間，狂風(fēng)怒號，蕭言暮裹緊了?身上的大氅。

    這是她第一次跟隨南典府司出任務(wù)，希望一切順利。

    ——

    南典府司這次所?行?的目的地叫鹿鳴山，是京郊的一座山，蕭言暮的老家?就在鹿鳴山附近，所?以?她對鹿鳴山還算是熟悉，以?前他們村子里常有獵戶去打獵，蕭言暮也走過幾段山路，但是后來嫁人了?之后，就再也沒出來過了?，現(xiàn)下再去回想，只覺得有些陌生。

    鹿鳴山因離京城近，故而常被選做游獵的地點，特別是秋冬兩季，常有貴公子帶著?府宅內(nèi)私兵，一道兒?去鹿鳴山圍獵。

    故而鹿鳴山山道常有人修繕，山腳下也有人煙居住，到了?冬日，還有很多獵戶上山打獵，并非是人煙罕至之地。

    但是，鹿鳴山極深極廣，且還與其他幾座山脈相連，找個地方藏下十萬兩白銀，也是輕而易舉。

    從南典府司一路出發(fā)，奔赴到鹿鳴山時，已是午時左右。

    京中落雪，山道早已被雪覆蓋，雪山疊疊高?幾何，堆瓊積玉簌簌然，頭頂上的日頭落到雪山上，將雪山照耀出一片刺目的晃白光，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南典府司的馬蹄聲已經(jīng)?踏碎了?鹿鳴山腳下的薄雪。

    “所?有人不得分散，隨我進(jìn)山?！北憋L(fēng)冷冽間，騎馬立在最前面的沈溯道。

    鹿鳴山的地勢形態(tài)沈溯了?然于胸，之前派出去的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將最有可?能藏匿銀子的地方繪制成了?地圖，入山之后，沈溯只要帶著?人找到地圖地點，然后逐一開挖就行?。

    這一過程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很辛苦，他們起碼要耗費(fèi)幾日的時間在山里，雪很冷，一旦入了?夜，更冷的徹骨。

    更要命的是，山間積雪甚重，山路都被掩蓋了?。

    山路并非像是平時在京中、在郊區(qū)中走的路，那些路都平緩，不會突然出現(xiàn)什么大坑，但山間不一樣，你不知道腳下的路有沒有石子，是不是一條淺溝，雪下有可?能埋著?各種東西，這會極大的阻礙他們的行?動。

    沈溯他們直到天黑，才行?到一處可?能藏著?銀子的平緩地，便?在此開始撿柴燒火，劃分出一個營地來，安營扎寨。

    山里的夜有些可?怖，天地間都是黑壓壓的一片，沒有任何一點光亮，只有月色懸在天上，但當(dāng)月亮藏在云后的時候，四周就只剩下了?黑。

    純凈的黑，什么都看不見。

    幸而南典府司的人都帶了?火把，火把的火苗在山風(fēng)間被吹得咧咧作?響，艱難地照亮著?一小片地方。

    此處是一片可?能有銀子的地方，所?以?大部分錦衣衛(wèi)都在挖地，只有一小部分人在安營扎寨，沈溯和李千戶不知道去哪兒?了?，蕭言暮被留在營地里，與程小旗待在一塊扎帳篷。

    帳篷很簡單，就是個簡易攜帶的大毛氈?jǐn)傋?，用幾根鐵器撐住，能堪堪塞下兩個人。

    蕭言暮不會扎帳篷，所?以?只蹲在一旁看程小旗扎帳篷，偶爾遞過去一些東西給程小旗用，遠(yuǎn)處的錦衣衛(wèi)們挖地的時候，經(jīng)?常會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她偶爾歪著?頭看過去，還能看見鐵鋤頭砸在硬石頭上時迸濺的火星。

    寂靜的山間罕見的這么熱鬧，不知道是不是動靜太大，驚到了?這里的走獸，遠(yuǎn)處的山野間偶爾會傳出一兩聲狼嚎。

    單聽狼嚎頗為滲人，但左右一看，四周又都是人，便?又不覺得多害怕了?。

    程小旗動作?快，三下五除二便?扎好了?羊毛帳篷，拉著?蕭言暮一起躲了?進(jìn)去。

    她們倆是整個隊伍里唯二的女人，當(dāng)然可?以?擠在一起睡，只是在這種地方一定睡不好，倆人擠在一起，給涼掉的手爐換了?碳，又拿出點東西面對面的湊合著?吃。

    山中艱辛，所?以?也沒什么可?矯情的，倆人飛快吃了?些東西填飽肚子，就躺在帳篷里抱著?暖爐。

    她們倆比起來外面還在吭哧吭哧砸地的錦衣衛(wèi)們已經(jīng)?不錯了?，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漸漸都覺得困頓，聲音便?越來越小，然后擠在一起沉沉的睡了?過去。

    她們倆睡過去的時候，山間正掀起來第二次狼嚎。

    狼嚎穿云嘯月，似是要將天地間都撕裂，隔著?老遠(yuǎn)兒?也能傳進(jìn)沈溯的耳朵里。

    當(dāng)時，沈溯正蹲在地上探查土色。

    火光在他的面上流淌，更襯得那張鋒艷的面龐肅殺冷沉。

    天色昏暗，山風(fēng)冷冽，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將這一小片地翻下了?三尺深，新鮮的土腥味兒?直沖人的面，火把照耀下，堪堪能看清楚一切。

    目前還沒有看到任何箱子、銀子之類的東西，看來這一地點并不是藏匿銀子的地點。

    沈溯收回目光，站起身來，面色冷淡的看向人群，道：“先休息，按班輪夜值守?！?/br>
    一行?人便?開始夜間休息。

    ——

    沈溯行?回帳篷的時候，正瞧見蕭言暮跟程小旗的帳篷。

    帳篷是純白色的，在月色的照耀下朦上一層亮銀的光，在這個黑暗的山間，似是一片凈土。

    他途徑過去，聽見帳篷里面?zhèn)鱽韮傻莱练€(wěn)的呼吸，顯然蕭言暮和程小旗已經(jīng)?睡著?了?。

    沈溯的心微微松了?些。

    他跟蕭言暮生氣歸生氣，卻也不會真的將蕭言暮丟到危險的地方不管，但李千戶可?不一樣，李千戶做起事來，只顧著?他自己，不會細(xì)致的考慮到所?有全局，有時候為了?一點莫名其妙的惡趣味，他就會做出來和局勢完全相悖的決定。

    如果不是李千戶與沈溯真有情誼，他早被沈溯摁水刑里八百回了?。

    等到回了?南典府司，他便?將蕭言暮調(diào)配到他自己手下去，讓蕭言暮跟著?李千戶這個沒腦袋的蠢貨，他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