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我淡淡道,“既如此,你便仔細(xì)看著吧?!?/br> 我放下銀匙,扶起鑲銀烏木筷,挾起一塊芝麻卷,慢慢嚼著吃了,又令錦心剝了一顆糟鴨蛋,挑起里面的蛋黃入口。寧妃想勸又不好勸,想攔又來不及,眼睜睜看我嚼碎吞落肚中。 “陶meimei,現(xiàn)下你可以回去復(fù)命了。別忘了,替本宮謝過太后賞賜?!?/br> 陶美人笑容甜美,盈盈道:“看著娘娘如此好胃口,嬪妾也為娘娘高興,嬪妾這就告退了?!?/br> 寧妃見她走遠(yuǎn),實在忍不住道:“若不是這賤人為虎作倀,月華夫人也不至于……meimei管她能不能交差,做足樣子打發(fā)她走就是了,萬一這些菜里面有什么……” “沒那么簡單。太后讓她來,難道僅僅是送吃食的嗎?jiejie,你們看不出,我心里卻是透亮。太后是讓她來看看我有沒有因為媜兒的事心生憤懣口出怨言,她以為我會梗著脖子與她硬碰硬?我可沒那么傻?!?/br> 云意面有憂色,輕輕拍我的手道:“寧妃娘娘也是擔(dān)心你,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br> 我笑道:“jiejie沒見著我用的全是銀器,哪里那么容易就著了道?!?/br> 寧妃道:“話雖如此,還是太魯莽了。” 我道:“jiejie放心,月華夫人剛剛過世,皇上嘴上不說,心里對太后已經(jīng)有了疙瘩,眼下正是籠絡(luò)人心討皇上高興的時候,她既然巴巴的遣陶美人來送食盒,又怎么會不打自招在飯菜里面下藥?” 云意嗔我道:“現(xiàn)在一副精明樣子,起先弱不禁風(fēng)昏睡半月的又是誰呢?” 錦心剛掰開一個滿黃的螃蟹遞過來,我聞言笑著推給云意道:“話可真多!吃吧,這樣好的螃蟹一年少似一年了?!?/br> 云意不接螃蟹,拿桌上的筷子輕輕敲打我的手腕:“手腕一靈活便知道掰螃蟹吃,腦子一靈活還不知道想什么呢?!?/br> 我收斂了笑容,用筷子夾碎一個燒賣:“不管想什么,都要先吃飽飯。沒有精氣神,什么也做不了!” 寧妃注目我,良久嘆道:“這話說的極有道理,meimei終是浴火重生了。” 第十五章 素手掩太極 彩綢繡花宮燈一盞一盞被吹滅,陽光漫上來,重重的綃幃帳上晃起無盡的漣漪。 我推醒蕭琮:“昨兒五皇子百日宴,嬪妾看您也并沒有多飲,怎么一早還只顧貪睡?!?/br> 蕭琮翻個身,嘟囔道:“你回來倒頭便睡,朕批了大半夜的折子你知道不知道?讓朕消停一會兒吧,橫豎今日不用早朝?!?/br> 我忍著笑為他覆上喜鵲報喜提花棉被,自己披了小衣下床。 嫣尋見我醒了,忙端了溫水供我盥洗。我拿青鹽擦了牙,又漱過口,錦心早擰了一把熱熱的毛巾遞上,毛巾熱騰騰蓋在臉上,似乎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通身舒泰。 嫣尋問我:“可要服侍皇上盥洗?” 我搖頭道:“皇上昨兒夜里批折子熬了大半宿,總歸今日不用上朝,由著他好好睡一覺?!?/br> 嫣尋會意,手勢輕輕一揮,一旁侍立著等待為蕭琮盥洗的宮人鴉雀不聞的退了下去。 “也不知怎的,總覺得這天色越發(fā)冷起來了?!蔽以谑譅t上捂著手,看著錦心指揮其余宮人抬小飯桌。 嫣尋為我挽起頭發(fā),松松綰了一個盤云髻,“昨兒下半夜下了好大的雪,娘娘睡得香甜,許是不知道。” 我道:“是了,昨兒元澈的百日宴,我多飲了幾杯,皇上還說我一回來倒頭便睡,可見真是醉了?!?/br> 說著話,我撫摸著梳妝臺上小小一把玉梳,那是媜兒之前差人送給玉真的,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看。直到她身故后,我才取出這把梳子來,當(dāng)時不免又是一番痛哭。 即便是現(xiàn)在,想起元澈百日,她便走了百日,心里的酸楚又豈是輕易可以抑制的? 嫣尋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緩聲道:“月華夫人不在了,皇上又淡淡的,五皇子能夠依靠的也只有娘娘了,娘娘既是五皇子的姨媽,又是他的嫡母,宴席上多喝幾杯也是應(yīng)該的?!?/br> 我握緊了玉梳的齒,那梳齒的頂端打磨的極為圓滑,捏在手心里一點也不疼,卻有著豐沛的充實感。 嫣尋又輕聲道“娘娘今日要去長信宮請安嗎?” “去,為什么不去?” 嫣尋道:“可是太后每每說話都那樣尖酸,皇上也說娘娘其實可以不必去的……” 我輕笑道:“正因為她那么尖酸,我才要讓皇上看看,究竟是她變本加厲還是我不知禮數(shù)?!?/br> 長信宮內(nèi)溫暖如春,鶯鶯燕燕簇?fù)碓诘钪校ビ舻闹巯銡獍殡S著殿中的檀香氣息熏人欲醉。 我見過太后,坐在寧妃下首。 太后慢慢的喝著參湯,雖然是四十許人,袖口下縮處露出的一雙皓腕依然勝雪,“今日雪這么大,難為你們有孝心還來給哀家這個老婆子請安?!?/br> 裕妃接話道:“給太后請安是咱們積福的事,就怕太后嫌煩不想見嬪妾們,既然太后許咱們請安,便是下刀子也要來的。” 太后帶了些笑意,瞄她道:“什么時候也學(xué)的這樣乖滑?!庇值溃扒皟扇漳闩e薦的那幾個歌姬昆曲唱的著實不錯,難為你想著哀家喜歡聽曲兒?!?/br> 裕妃拈了枚杏干吃吃的笑,“太后喜歡就好,嬪妾只會于吃喝玩樂上盡些孝心罷了?!?/br> 寧妃因為和我交好的緣故也不受太后待見,此刻只是陪著笑并不多言,太后偏挑出她來問話:“福康近日可做了功課?哀家聽師傅說她調(diào)皮得很,不肯靜下心來看書寫字,你要時常管束著她!” 寧妃起身屈膝一福應(yīng)了是,太后半歪著身子靠在小矮桌上,拿眼角打量她,“寧妃,哀家記得你今年也才二十四歲吧?!?/br> 寧妃一怔,回道:“是,嬪妾今年虛歲二十五了?!?/br> 太后嗤笑一聲道:“二十四五,正是綻放的花朵呢,怎么皇上一個月也不去你那里一次?” 我眼睜睜看著寧妃的臉頰倏然紅透,又飛速的蒼白。 太后道:“你和奉薇夫人那樣要好,怎么就不會跟她學(xué)學(xué)如何拴住皇上的腿?成日里只圍著福康打轉(zhuǎn),豈不是白白荒擲了青春歲月?你還年輕,若是像奉薇夫人那樣會哄皇上開心,子嗣綿延也是遲早的事。” 又拿我出來做筏子! 沒有哪一天不是這樣,在妃嬪面前,笑語盈盈的說我有多得寵,說我有多么會討蕭琮歡心,說我多么有本事,讓其余人的牙根酸倒,滿肚子都是怨氣和酸水。如此三番五次,自然將我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不能自保。 我放下茶盞,佯裝聽不懂她話里的輕蔑,屈膝道:“嬪妾是服侍皇上的人,討皇上歡心也是分內(nèi)的事,并不敢擔(dān)太后夸贊。況且嬪妾年紀(jì)輕,浮躁孟浪之處也有,不如寧妃jiejie端莊穩(wěn)重。全靠皇上與太后擔(dān)待著,不嫌嬪妾愚鈍罷了?!?/br> 太后冷笑道:“聽聽,就憑你這一張利嘴,‘愚鈍’二字也委屈了你!” 我道:“嬪妾聽聞先帝之所以萬般寵愛太后,正是因為太后德行出眾,口齒敏辯。嬪妾這點小伶俐,只怕還入不了太后法眼。” 先帝在時,先是寵幸妖艷的周太妃,后是專寵溫順柔美的陳太妃,王太后雖為皇后,不過是蕭王兩家政治聯(lián)姻的工具罷了,又何曾受過先帝半分寵愛? 明知道這話不能說,我便偏要說! 我似笑非笑抬起頭,正對上太后惱怒的目光,端著參盅的手也因為用力微微綻起了青筋。 是了,她惱了,是因為我這話戳了她的心窩子,先帝不寵愛她,便是貴為太后又如何?可她又不能當(dāng)場發(fā)作,若是此時惱羞成怒,豈不是當(dāng)眾承認(rèn)自己從未被先帝寵愛過? 玉竹咳嗽一聲,“太后,這參湯涼了,奴婢撤下去吧?!?/br> 太后一怔,隨即面色緩和,將參盅遞給玉竹,又若無其事道,“都起來吧,不過是說說閑話,不必這樣拘禮?!?/br> 我盈盈一福,入座笑道:“這些日子天花得以控制,全仗御醫(yī)監(jiān)眾太醫(yī)們不眠不休,若非他們勤勉,嬪妾們也不敢隨意走動?!?/br> 裕妃道:“meimei說的是呢,不如賞他們些什么,也算是嘉獎了?!?/br> 我望向太后,“皇后娘娘與和妃娘娘俱皆抱恙,嬪妾不敢擅自做主?!?/br> 太后單手支頤,淡淡道:“皇上已經(jīng)賞過了,你們?nèi)羰怯X得過意不去,隨便賞些什么就是了,勿需請教哀家的意思。” 眾人都欠身應(yīng)了是,太后忽然問道:“月華夫人過世一百天了吧?” 裕妃回道:“是呢,昨日五皇子滿一百天,月華夫人可不就是過世一百天了么?!?/br> 太后喃喃道:“原來才一百天啊?!?/br> 她一雙眼睛像鷹隼般盯向我:“她過世才滿一百天,奉薇夫人就穿紅著綠起來了,誰能想到月華夫人會是你的親meimei呢?可見,真是人死如燈滅啊?!?/br> 我一愣,因為元澈剛滿百天,我特意穿了一件水紅色撒花煙羅蜀錦衫,原是想借著紅色添些喜氣,沒想到這也成了一樁罪過。 眾人的眼神都聚焦在我身上,有那起不老成的妃嬪面上已浮起了鄙夷之色,我臉上燙燙的,忍了忍心頭惡氣,婉聲道:“皇上為了月華夫人身故一事痛心疾首,嬪妾若日日穿的素凈,只怕皇上見了觸景生情,于圣躬無益。嬪妾雖是月華夫人親姊,更是皇上枕邊人,嬪妾心里即便再難過,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表露半分,因此不得不在衣著裝飾上也處處用心,唯恐讓皇上起了悲思……” 我略帶了愁緒,低低道:“嬪妾的苦心,別人不明白,裕妃娘娘是最明白的!” 裕妃睜大了一雙杏眼,“本宮最明白?” “若不是裕妃娘娘時常陪太后說笑,又為太后召歌姬唱曲兒解悶,太后如何能忘記四皇子夭折之痛?這三四個月來,太后悲慟難抑,寢食難安,裕妃娘娘想必感同身受,可是裕妃娘娘依然能強壓悲痛事事為太后著想,這和嬪妾為皇上著想有何區(qū)別?所以嬪妾說,裕妃娘娘是最能明白嬪妾的?!?/br> 我徐徐說完,悲不自勝,臉頰已有淚珠滾落。 寧妃動容道:“meimei心思細(xì)膩,我等自愧不如。” 太后有些出氣不勻,盡力和緩道:“是了,哀家為了元伋日夜愁煩,也虧得裕妃用心?!彼嫦蛭遥翱蓱z你有這份心思,是哀家冤枉了你?!?/br> 我嘴上說著不敢,心里卻一陣?yán)湫Γ菢涌粗卦獊?,還不照常笙歌不斷,我雖然穿紅著綠,倒沒有聽小曲兒的心思。兩相對比,究竟是誰沒心肝一些,眾人只怕也心知肚明了。 回宮的甬道清冷積雪,寧妃與我同坐在暖轎中。她終究耐不住,忍笑道:“今日meimei不軟不硬的幾句話,當(dāng)真讓人心里痛快!” 我歪在暖轎的窗戶杠子上,懶洋洋道:“咱們是痛快了,有些人心里可是堵得很呢。” 寧妃道:“咱們心里堵了這么些年,如今也該換換風(fēng)水了?!?/br> 我低聲道:“jiejie說的自然是沒有錯,但太后也不是那樣輕易可以對付了去的,如今忍著沒發(fā)作也是忌憚著皇上對你我的恩情。jiejie沒看見她今日氣色么,想必惱的緊,只怕又要慫恿什么人掀起風(fēng)浪了?!?/br> 寧妃湊近了些道:“和妃這段日子總推病,我估摸著她與太后的不諧只沒擺在明面上罷了,這風(fēng)浪怕是掀不高吧?” 我笑道:“jiejie貴人多忘事,和妃是明哲保身了,但還有一位新進(jìn)的陶美人呢?她家世卑微,沒有外戚之患,怕是比和妃用起來更加得心應(yīng)手呢?!?/br> 寧妃皺了眉道:“但陶美人的孩子是被太后弄掉的,難道太后不怕陶美人反咬一口?” 我不答話,伸手整理身上的貂絨披風(fēng),問寧妃道:“jiejie看我身上這件披風(fēng)如何?” 寧妃不解,“你的東西都是皇上千挑萬選的,自然不會差?!?/br> 我撫著油光水滑的貂絨,“她能帶給陶映柔的榮華富貴就好似這張貂皮,讓人一見便知道是好東西,不忍割舍?!?/br> 我又仔細(xì)從戲如牛毛的紫色貂絨中揪出一根黑色的毛來,“而陶映柔為了榮華富貴所作出的犧牲就是這根雜毛,隱在浩如山海的貂絨中,可以忽略不計?!?/br> 寧妃嘆息道:“各人的心性不一樣,各人的命也就不一樣?!?/br> 我攜了她的手,“咱們與她不一樣,jiejie為了夭折的二皇子,我為了枉死的親meimei,即便前方千難萬險,少不得也要硬著頭皮迎戰(zhàn)了!” 寧妃斂容道:“那是自然,陶美人可以為了榮華富貴不顧念骨血,我不能!” 我覷著她的臉色,緩緩道:“況且她們還意圖謀害福康……” 寧妃臉上的肅殺之氣更甚:“這筆賬咱們慢慢算吧,宮里的日子,總歸還長得很呢!” 我得到她這樣肯定且堅決的答復(fù),含著笑道:“是了,宮里的日子還長,且慢慢磨吧?!?/br> 緩緩松開手,我撩起轎子的簾幔,觸目處亂瓊碎玉,好一片冰雪風(fēng)光。 第十六章 瞬息數(shù)余載 玉真六歲那年,我二十二歲。 和妃說到做到,五年多來一直稱病抱恙,不為太后所用。反倒是陶美人,因為屢屢被我阻斷晉封的道路,便越發(fā)與太后親厚。 皇后長年纏綿病榻,蕭琮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孽障,下令有生之年不再選妃,希望以不拆散百姓天倫為念,替薛凌云祈福消災(zā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