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我第一次見她緊繃的表情,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也許,也不是那么簡單和輕松。鐘鳴鼎食之家,或許也有見不得人的陰狠卑鄙。盛世華章的背后,說不定也隱藏著不少鮮為人知的黑暗丑惡。 “婢子伺候小姐休息吧,老爺回來婢子再去通報?!背跞锴忧拥恼驹诒澈笳f。 我確實(shí)也覺得累了,雖然沒走幾步路,沒說幾句話,卻仿佛把一生的光陰都付諸流水,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朝代的地方,成為陌生人的至親,看剛才的樣子生活中還有不少的暗涌,一向沖動的自己能否處理的好。還有,要怎么樣才可以回去,如果回不去,我又該如何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 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睡去。 半醒半夢之間,似乎聽見婢女們竊竊私語,我搖搖晃晃起來,不見棠璃初蕊,只得自己到處閑逛。靖國府好大的排場,庭院樓閣巧奪天工,一草一木皆極盡妍麗。我在花間徜徉,看到一個美婦正和官宦打扮的中年男人私語,只聽得她說什么“頑劣不馴……觸怒龍顏……老爺切切三思……”那中年男人緘默不語。我無趣,又轉(zhuǎn)去別的地方玩耍,在一處曲廊上,又看到裴婉。我看著她,也不覺得突兀別扭,似乎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從貼身小衣里取出一個香囊,左看右看,十分珍視。 我看不太清,只覺乏味,便轉(zhuǎn)身回房。剛剛坐下,裴婉就歪歪扭扭走了進(jìn)來,她面色赤紅,喘氣如雷,侍女們不敢靠近,她瘋狂的揮開棠璃的手,又似困獸一般左沖右突,屋里一片混亂,人仰馬翻。 中年男人和美婦,二娘和長姐聞訊都趕了過來,好幾個粗使丫頭都按不住發(fā)狂的裴婉,最終由家將合力才將她制伏。裴婉被按倒在地,發(fā)髻散亂,釵環(huán)滾落,妝容盡毀,活像癡顛瘋婦。她大力掙扎著嘶叫哭喊,言詞不清,聲音粗噶,我看到這種慘狀,渾身戰(zhàn)栗,地上垂死的人仿佛是自己,那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和滿腹的冤屈如此強(qiáng)烈,再沒有什么比“感同身受”這四個字來的貼切! 裴婉突然將頭高高揚(yáng)起,脖頸處青筋畢現(xiàn),正正面對著我,她清秀的容顏此刻扭曲的鬼般可怖,她用盡全力扭動身體,分明有話要說,美婦卻在此刻幽幽嘆息:“天意如此,對老爺何嘗不是幸事……”言罷挽起中年男人離去。裴婉脫力昏倒,二娘哭的聲音嘶啞,長姐也唏噓不已。 樹倒猢猻散,墻推眾人倒,家將侍婢一一離去,只有棠璃和初蕊奮力將裴婉抬上床。我見一切安靜下來,又驚又怕的走至床邊,裴婉突又睜開雙眼,眼里血絲遍布,猙獰異常。她快如閃電般抓住我的胳膊,我禁不住一聲尖叫…… “小姐醒醒,小姐?” 我被棠璃搖醒,睜開雙眼,原來是個噩夢。我坐起,只覺渾身冰涼,沒曾想夢中冷汗淋漓浸透了衣裳,兩片嘴唇上下粘連,喉頭竟似火燒。 初蕊喚粗使丫頭打水以供沐浴,棠璃倒茶過來說:“小姐怕是魘住了,喝杯茶壓壓驚。”我抿茶,驚魂未定。 回味剛才的夢境,有條有理,連續(xù)貫通,美婦和中年男人的對話雖然不明白是何意,但她一定與裴婉有關(guān),還有那小香囊,或者里面裝的就是致命丹藥?這一切都不像是簡單的夢,反而像是裴婉魂靈給我的最后明示和預(yù)警。 莫非……莫非裴婉重病喪命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見不得人的陰謀?是蓄謀已久的一個圈套?裴婉發(fā)狂時想說的究竟是什么,她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真相?為什么她一介女流會癡迷修道?又聽信了誰的話開始辟谷甚至以身試藥?這一切像座大山般傾軋在我身上,我并不想占據(jù)裴婉的身體,卻憑空要承受這個事件帶來的后果。自己無法承受這種壓力,但裴婉的慘狀,托夢時詭異的收梢,似乎又無法置身事外。 我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被這個謎題纏住了。 第四章 初領(lǐng)教 棠璃散開我的長發(fā),漆黑如墨的發(fā)絲在水中散開,像一把濃密的羽扇。水霧氤氳中,棠璃慢慢撩起水花,搓揉著我的脖頸和肩膀,突然她輕呼一聲,旋即命初蕊捧上一方四方瑞獸鑲金琉璃鏡,又拿起一塊打磨過的小小月牙形銅鏡,銅鏡反射在琉璃鏡上,清晰可見我的右肩下方有一塊小小的火焰樣胎記。 我不知所以,棠璃俯在木桶邊低語:“小姐身上沒有胎記,這胎記從何如來?”我也不知道,只得說:“一塊胎記,有或是沒有,都不要緊吧?!碧牧樕粍C,揮手遣退了初蕊和其他服侍的婢女。 她四顧無人,又斟酌半天才開口道:“婢子發(fā)現(xiàn)小姐從清醒以后言語習(xí)慣都發(fā)生了變化,像是換了個人。婢子斗膽,請小姐明示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我囁嚅:“沒發(fā)生什么……再說,即使我講,你也未必肯信?!?/br> “小姐以修道為本命,從不沾染葷腥谷物,食量甚小。從小,小姐受盡寵愛,性子難免驕縱,言必稱本小姐,對二娘及大小姐從無恭敬之色。如今卻一一反轉(zhuǎn)過來,說話行事全然不同。尤其是…連自己身體發(fā)膚都一無所知,小姐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棠璃做事小心謹(jǐn)慎,作為裴婉的近身丫頭,日常她的細(xì)微變化都看在眼里,何況我穿越后明顯的改變。眼看裝糊涂沒有用,我干脆豁出去:“我的確不是裴婉?!?/br> 棠璃大驚,我竹筒倒豆子:“我不是裴婉,我也不是這個朝代的人,我來自21世紀(jì),可能我跟裴婉腦電波相似,所以穿越了。也或者裴婉是我的前世,上天安排我回來替換她。總而言之,我也不清楚究竟是為什么我會在這里?!?/br> 棠璃道:“何為穿越?” 我想了想說:“就好比你們的宣宗,他機(jī)緣巧合回到了文宗登基的時候?!?/br> 棠璃立刻說:“不可能,先皇登基時連皇后都沒冊封,宣宗皇帝尚未出世,怎么可能回到過去?” 我拍手道:“說得好,就是’回到過去’這四個字!”棠璃十分聰明,雖不甚明白,卻也悟了七八分。 我自在水中嬉鬧,棠璃將信將疑:“我東秦歷來有巫蠱之術(shù),民間傳說甚多。婢子曾聽人說若鬼魅附身,便會巧言令色讓人無法分辨,但鬼魅極怕獵犬玄貓,一見這兩物必定現(xiàn)形。小姐若是心中無懼,可否容婢子抱玄貓一試?” 裴婉身體突現(xiàn)胎記,我很難說究竟是為什么,不過有一點(diǎn)可以確認(rèn),那就是我并非鬼魅。想及此,我點(diǎn)頭應(yīng)允,初蕊便去二娘處抱來一只黝黑滾圓的貓兒來。 我見到黑貓,不但不怕,反而十分喜歡。我從小喜歡寵物,也養(yǎng)過不少小貓小狗,只是父母去世后,自己的生活都亂了套,哪里有時間去養(yǎng)寵物?,F(xiàn)在看到這個滾圓的黑貓,說不出的喜歡高興。也顧不上在水里,一把就把黑貓攬進(jìn)懷里,親昵不已。 棠璃此時一顆心才算放下,她柔柔說道:“小姐莫要怪婢子多心,穿越之事聞所未聞,何況小姐向來嗜服丹藥,如今初愈難免神智未清。棠璃不知小姐是否是以前的小姐,棠璃只管遵照主母遺訓(xùn),忠心護(hù)主罷了?!?/br> 一時洗畢,初蕊已將貼身衣袍披上,又拿來一件暗花煙羅衫為我穿上,下著紫綃翠紋裙,紅色腰帶依舊是系在腋下,披帛棄去不用,又額外加了一件軟毛織錦披風(fēng)。初蕊一壁穿一壁唧唧喳喳:“天都擦黑了,老爺也快回來了。小姐身子弱,初秋的晚上天涼著呢,務(wù)必多穿一些。”棠璃笑道:“就你知道的多?!?/br> 另有人進(jìn)來撤去浴桶,棠璃又為我梳妝,她將我的頭發(fā)分為兩股,結(jié)鬟于頂,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另外留出兩縷來垂于肩上。她手法小心輕巧,務(wù)必使我感覺不到發(fā)絲的拽扯。我留心到臺上一排發(fā)釵里有支小葉檀木制褐色鳳首箜篌簪,便拈起來把玩。棠璃看我喜歡,為我斜斜插上。左右皆言佳人如玉,可惜我自己清楚,這么好的皮囊,并不是自己的。 掌燈時分,有仆婦通報說:“老爺回來了。”只聽沸沸人聲,不一時便來到門口。一個中年男人裹幞頭,身穿紫色圓領(lǐng)窄袖袍衫,腳踏烏皮靴走在最前,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緊跟其后,只見她容貌美麗,梳著高高的發(fā)髻,點(diǎn)綴著釵環(huán)步搖,兩眉之間貼著波狀花鈿,著一件微露胸淡紫色金絲繡鷓鴣團(tuán)花窄袖短衫,下穿一條草綠色曳地長裙,腰部系著一根紅色腰帶,還披著一條紅帛。其余便是十來個仆婦侍婢,站在門外將小院天井堵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看清兩人容貌,我又是一驚,和夢里的中年男子及美婦居然一模一樣。棠璃忙迎上去施禮道:“老爺,三夫人?!蔽衣勓孕牡溃瓉磉@男人就是裴婉的父親裴從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脫口而出:“父親!” 裴從簡見愛女雖然神情萎頓,面色蒼白,但言語清晰,儀容整潔,一掃往日清高自負(fù)沉溺仙道的模樣,便一把將我擁進(jìn)懷里,老淚縱橫,我頓生孺慕之情,反手抱住他也哭了起來。三娘見父女倆抱頭痛哭,嘴角一扯,似笑還哭的滴了幾滴眼淚。 底下人也見風(fēng)使舵,哭成一團(tuán)。 棠璃捧上絲帕,三娘先扯過一條拭淚,雖然她也并無幾滴淚水。眾人坐定,父親問:“婉兒,你可覺得有哪里痛?或是哪里難受?有的話一定要告訴為父?!蔽椅⑿Γ骸芭畠阂呀?jīng)好多了?!比锊遄斓溃骸巴駜?,修道成仙固然是好事,也要量力而行,以后可要小心。” 我凝視她道:“多謝三娘關(guān)心,婉兒以后都不會再做那種糊涂事?!蔽乙豢谝粋€“婉兒”說的非常順嘴,自己也覺得有趣。三娘又說:“先前你未免cao之過急。等幾日我再入宮時,替你求求國師,讓國師引你入道,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我聽她的意思還是想誘使自己繼續(xù)沉迷修道,更加堅定了她與裴婉之死脫不了關(guān)系的念頭,存心想氣氣她,便笑的更甜:“那又不必,婉兒這次劫后余生,已堪破了生死關(guān)。人生在世,修道就是修緣,婉兒以后要珍惜世間緣分,再也不強(qiáng)求修行了。”父親聽我這么說,更加欣喜:“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爹以前對你說,女兒家最重要的是賢德,沒事跟姐妹們繡花彈琴多好,你就是不聽,還怪爹不疼愛你,如今你自己想通那就最好不過了!”我暗暗瞥三娘,她皮笑rou不笑,只管低頭細(xì)細(xì)品茶,也不言語。 一會兒工夫二娘帶著長姐也過來,二娘先向父親福了一福,三娘斜著眼看她一眼,沒動彈,二娘表情淡淡的,父親似乎也不以為意。 父親并不多話,又擔(dān)心我身體承受不了,坐了一會后就催我躺下休息。三娘突然說:“老爺不讓媜兒出來看看她姊姊嗎?”父親面有茫然之意。三娘揚(yáng)聲道:“老爺先前怪媜兒闖禍,將媜兒禁錮閨房不許踏出半步,老爺難道忘記了嗎?”父親想了片刻,說:“幾日了?”二娘忙小心回道:“已是第七日了。” 三娘依舊坐著,用小指上兩寸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刮著面前的青瓷茶盞,叮叮有聲。父親看著她,嘆氣道:“要不是媜兒聽來那升仙之術(shù),婉兒又怎會以身試藥?婉兒頑劣,嫻兒與媜兒理當(dāng)勸阻引導(dǎo),怎能一味由著她胡鬧?”三娘冷哼一聲:“婉兒性子如何,老爺比誰都清楚。若是她存心胡鬧,就算有十個媜兒也勸阻不了!老爺這是何苦,媜兒不過隨我在國師面前討了半天福報,回來說了幾句禪語,就犯下了滔天大錯。那婉兒平日里囂張跋扈行事刻毒,就是年幼無知不加責(zé)罰嗎?” 父親聽了這話,又氣又急:“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你……”三娘冷冷笑道:“老爺也不必動氣,天底下偏心的爹娘多了,不獨(dú)老爺一個?!彼秸f越不像話,二娘開口道:“玉萼,婉兒是夫人嫡出,身子又弱,老爺多疼疼她也無可厚非。舉目滿城人家,上至天家,下至百姓,誰家里不是偏愛嫡出?你這樣頂撞老爺又是何必?” “我不知道什么叫娣庶有別,我只知道尊卑之分。可惜二夫人只是陸家的家生侍婢而已,論起斷文識字與皇親貴胄的事,只怕玉萼還略勝一籌。何況,若不是搭上陸夫人這條大船,某人也配叫本夫人的閨名?” 二娘波瀾不驚,似乎早已習(xí)慣這種刺耳的話語。我早知二娘是侍婢出身,但見三娘公然諷刺,父親又無半句維護(hù),著實(shí)覺得過分。 “三娘若是識文斷字,必定知道兄友弟恭,長幼有序。二娘雖然出身卑微,好歹比三娘先進(jìn)門,爹爹也給了名分。三娘服與不服,位份都擺在這兒呢?!蔽医K于忍不住開口幫二娘。 三娘死死盯著我,那眼神里有怒有恨,更多的是不信?;蛟S,裴婉從來都順著她,跟她一樣瞧不起二娘母女,她萬萬沒想到二娘在府里居然有人幫腔,而幫腔的那個人居然是我。 她霍然起身,完全無視屋里老老小小一干人等,廣袖長舒,將桌上一對青花底琉璃花樽打翻在地,轉(zhuǎn)身就走。父親呵斥:“玉萼,你站住,站?。 比镆唤z停留的意思都沒有,父親跺腳怒道:“豈有此理!”,卻又緊跟了出去。 我無奈搖頭,三娘受寵可見一斑。 二娘看我,說:“其實(shí)不必為了我開罪你三娘,我是侍女出身,闔府上下無人不曉?!蔽艺f:“難道侍女出身就該一輩子被人譏諷取笑嗎?”二娘淡淡一笑:“這么些年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玉萼是汪府小姐,又曾選入宮中,她高傲些也是常理?!?/br> 棠璃蹲下身拾撿花樽碎片,長姐看著她,卻對我說:“meimei開罪了三娘,只怕三娘必不肯罷休。”我笑笑說:“怕什么,她總不能吃了我?!?/br> 雖如此說,想起剛才三娘陰狠的樣子,又回憶起夢里的景象,我還是經(jīng)不住打了個寒顫。 第五章 灼灼其華 來這里十來天,我慢慢的習(xí)慣了繁瑣的古代小姐生活。 有天,棠璃早早把我裝扮起來,照例教我許多禮儀規(guī)矩。晌午時候,她留在屋里,讓初蕊隨侍我左右,去往偏廳用午膳。 府里的人都知道我活過來了,又神志清醒舉止得體,也不再見我如見老虎。 初秋季節(jié)多雨,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味道,晨露晶瑩,清風(fēng)拂面,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就像這潮濕的空氣,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東西纏纏繞繞。 行至半道,雨突然大起來,我挽起披帛牽起裙角就往屋檐下鉆。只管低著頭跑,沒留心撞上了人。 他一把擎住我兩只胳膊,看清之后又趕緊松開道:“你怎么在雨里胡跑,初蕊也不帶把羅傘?!背跞锩η飞硇Φ溃骸俺鰜淼臅r候沒下雨,再說偏廳又近,誰曾想突然下起來,倒像大暑天一樣了。” 我一邊慌慌張張整理衣服一邊看去,他約莫十七八歲,長身玉立,五官深邃,眉眼清明,著一身月白長袍,腰間系綠色腰帶,掛著兩三個香囊,正嘻嘻笑著看我。他身邊還有一個男子,二十上下,身材頎長,著一件淺綠家常袍子,銀色腰帶上只系了一塊色雙魚玉佩,溫潤如玉,君子謙謙。兩人都沒有戴冠,只是束發(fā)而已。 初蕊先恭敬的向我介紹綠袍男子:“這是右千牛衛(wèi)長史鐘大人?!庇謱χ易驳哪凶诱f:“這是裴承奉,是小姐叔父之子,排行第三,小姐該尊一聲三哥?!?/br> 承奉?我記得史書里記載是個文職,也就是八九品的小官。千牛衛(wèi)長史是什么官我還真不知道。 那白撿的表哥伸手拈去我頭發(fā)上沾的絨線,笑著說:“聽說你患了忘癥,我還以為是謠傳,今兒見了我都不搭理,看來是真的了?!?/br> 我打掉他的手,叫了一聲三哥。初蕊說:“承奉別誆小姐了,小姐趕著去偏廳用膳呢?!彼犃诉@話笑道:“叔父喚我和承昭兄一同用膳,正好一起?!?/br> 初蕊要回去拿傘,我見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又耽誤了這么多時間,想當(dāng)初突遇大雨,文件袋、塑料袋、雜志、甚至提包都拿來擋過雨,何況秋季雨小,完全不用折返回去拿傘。披帛在身上晃來晃去的很累贅,我計上心來,摘下披帛折疊幾下?lián)踉陬^頂,儼然一把絲綢傘。 我轉(zhuǎn)身對他們倆說:“我先走了,去的太晚只怕爹爹不高興。你們隨意?!闭f罷撒開腳丫子就朝雨里沖,剛跑兩步,初蕊就追了上來:“小姐等等,淋壞了身子可了不得,等婢子回去拿傘!”我只管擺手:“你再跑回去拿傘,一來一去只怕要淋個濕透。反正雨小,路又不遠(yuǎn),不要緊的?!?/br> 初蕊跟著我跑,一路指點(diǎn)路徑。好在偏廳真是不遠(yuǎn),跑了最多一百米遠(yuǎn)就到了。站在偏廳門口,初蕊摸我身上,只是披帛濕了,身上其實(shí)并無幾處濕潤,她自己跑的發(fā)髻散亂,濕的更多。 她不停的責(zé)怪自己,我心里暖暖,握住她的手說:“別怪自己了,我身上都是干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背跞镅劭粢幌戮图t了:“小姐,你好不容易才康復(fù),要是染了風(fēng)寒可怎么辦?”“烏鴉嘴!我暈倒那些日子你天天守著嗑瓜子,現(xiàn)在才知道擔(dān)心我。你看我像那么嬌氣的人嗎?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裴婉從今往后都會平安順?biāo)斓?!”我在衫子里暗暗握拳,再不要像以前的裴婉那么尖酸刻薄受人利用,再不要被人害死無處伸冤,再不要!再不要! 三哥和鐘大人慢騰騰的跟過來,兩個大男人居然等著仆婦送去羅傘,我在心里暗暗唾棄他倆。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我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你居然會紆尊降貴在雨里狂奔?!比鐪惤鼇淼谝痪湓捑褪沁@個,我回他:“三哥不要把人看扁,天外有天,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多著呢?!?/br> 丫頭們出來看見我們幾個,忙招呼我們進(jìn)去。進(jìn)門就看見父親坐在上首,右邊條案下首是二娘長姐,左邊下首是擺張臭臉的三娘,三娘身畔有個女孩子,身著一襲粉色團(tuán)錦琢花長衫,一條百褶如意裙。巴掌大的瓜子臉?biāo)孛娉?,冰肌玉骨,顏若朝華。雖未成年,卻已是風(fēng)姿卓越,傾國傾城。她打扮的也并未如何刻意華貴,只項頸中掛了一圈赤金盤螭瓔珞圈,光華四射,映得她越發(fā)嬌艷。若說長姐是豐澤潤美,裴婉是雅致清麗,那么她,便是熠熠奪目! 鐘大人與三哥告了座,獨(dú)我愣愣站著,父親喚我入座,我才醒過神來。三哥噗嗤笑出聲,低低說:“我看你不止是得了忘癥,還得了呆癥。”我恨恨回他:“總好過你得了笑癥!”他正自鳴得意,突然聽了我這句話,笑聲便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像只被捏住脖頸的鴨。 父親清清嗓子:“今日家宴,同賀賢侄承昭年紀(jì)輕輕,就升了正七品右千牛衛(wèi)長史,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本G袍男子應(yīng)聲而起,長揖道:“姨父過獎了,侄兒必謹(jǐn)遵姨父教誨,盡忠盡力!” 我瞥見三娘一臉遮不住的笑意,心下了然,原來綠袍男子是三娘的侄兒。這鐘承昭是個七品官,七品算什么品?芝麻官而已,需要特意祝賀么?父親又說:“少俊,你比承昭出仕早,時至今日還是從八品承奉郎,你若是再不努力,等你父親從韃靼回來,我看你有何面目見他!” 三哥若蚊子哼哼般的答應(yīng)一聲,我偷偷發(fā)笑,他坐我對面,憤憤然盯我,我忙掩口做咳嗽狀。 父親聽我咳嗽道:“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又咳?”三娘唯恐天下不亂:“妾身看她雨中混跑,羅傘也不撐,要不咳嗽也難?!备赣H聽了這話大怒:“隨侍的人是誰?怎么沒給小姐撐傘?” 初蕊嚇的跪倒,趴在地上不敢說話。見勢不妙,我忙站起來解釋:“女兒只是口干的厲害,喝茶猛了些,嗆住了,不關(guān)她們的事?!倍镒遗赃叄焓置藥紫?,含笑對父親說:“老爺,婉兒衣服是干的,不打緊。她屋里幾個丫頭雖然毛糙,大事上還是不敢糊涂的?!?/br> 三娘嫵媚一笑,端起梅花嵌銀酒壺替父親滿斟一杯:“二夫人一向說什么就是什么。你說沒事,那就沒事了。”她這句話平淡無奇,但細(xì)想想?yún)s覺尖酸刻骨。二娘何曾在府里當(dāng)家作主過,向來都是三娘說一不二,二娘只有遵從忍讓的份兒,現(xiàn)時在家宴上說起,反倒像是二娘歷年在家里作威作福一般。 長姐一直不開口,那粉紅少女也緘默,兩位哥哥都是外人,也都裝聾作啞各自飲酒。我咳嗽一聲,剛想諷刺她兩句,二娘卻在底下拉住了我的腰帶,并微微搖了搖頭。 父親的聲音響起:“婉兒在閻羅殿上走了一遭,又改了以往陋習(xí),正所謂吉人自有天相,我這做爹的真是莫大寬慰。婉兒,以后切莫再讓為父cao心了?!?/br> 我點(diǎn)頭如搗蒜,三娘只是冷笑。粉紅少女突然站起來說:“jiejie染病,都是媜兒的過失,雖然爹爹說前事不提,但媜兒還是自責(zé)不已?!彼e起手里的白玉高足杯道:“jiejie若原諒了媜兒,就請滿飲此杯。” 先前我多少猜到了她就是裴媜,古話說有其母必有其女,就算她存心整我,我也不覺得意外。不過喝酒這回事,對于曾經(jīng)常有飯局應(yīng)酬的我來說,根本就是拿手戲。 “既如此,我失禮了。”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液體入喉,才發(fā)現(xiàn)這是難得的葡萄佳釀,以前在超市買的那些解百納干紅之類給它提鞋都不配!如此好酒,若不趁機(jī)痛飲一番豈非暴殄天物? 我也拿起案上酒壺滿斟一杯,站起來對父親說:“女兒不孝,讓爹爹擔(dān)心,今日女兒有命能站在爹爹面前,何嘗不是上天眷顧?女兒發(fā)誓再也不讓爹爹愁苦悲傷,請爹爹滿飲此杯!” 父親掩不住的高興,滿滿的飲下一杯??粗拥臉幼樱蚁肫鹆税职?,當(dāng)我給他做飯,給他倒酒時,他也是這么高興,他總是對mama說:薇薇是咱們倆的貼心小棉襖??墒牵瑤啄昵澳菆鲕嚨満?,我就再也聽不到他說話,再也不能給他倒酒喝了。眼前的這個爹爹,雖然疼我,愛我,但那都是因為我占據(jù)著裴婉的身體,如果有朝一日我回去21世紀(jì),還會有這樣一個疼愛我的父親嗎? 父親又飲下幾杯,借著酒興問鐘承昭:“你覺得我這三個女兒怎么樣?”承昭愣了一下,回說:“三位小姐都是人中翹楚。”父親又問:“那么,若是我與你鐘家結(jié)親,你喜歡哪一個?” 長姐一直半垂著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裴媜倒是大驚,三娘嗔道:“老爺醉了,這不是叫孩子們難堪嘛?!备赣H說:“男婚女嫁,有何難堪?莫非你嫌我裴家配不上你們汪家?”三娘忍著氣說:“老爺哪里話。只是這幾個孩子從小認(rèn)識,雖是表親,卻和親生的差不多,老爺突然說起婚配,她們只怕都不愿意?!?/br> 父親卻揚(yáng)聲說:“老夫之女,不求配以名門紈绔,但求得配大雅君子,方不辱沒其芳華!她們有什么不愿意?”三娘那表情,恨不得堵上父親的嘴,父親醉醺醺問道:“莫非賢侄一個也看不上?” 承昭看著手里的酒杯,不說是否,只吐出八個字:“桃之夭夭,爍爍其華?!?/br> 按我的理解,裴家三姝雖然都很美,但“灼灼”二字,給人以明艷奪目之感,在座當(dāng)之無愧的恐怕只有裴媜。承昭既這么說,大概是看中了裴媜。 長姐聽了這話突然抬頭,直直的看著承昭的側(cè)臉。父親的確喝多了,他嘿嘿笑著醉倒在案上,二娘三娘吩咐人把父親抬回臥房,兩人都跟著去伺候,剩下我們幾個小輩孤零零的在偏廳呆坐。 承昭神色坦然,依然伸手向侍婢取酒。裴媜板著臉坐著,這和她粉妝玉琢的樣子極不匹配。她終于忍不住站起身,斜睨一眼承昭,拂袖而去??磥?,還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我的坐席離長姐最近,我聽見她低低的念:爍爍其華,爍爍其華。像復(fù)讀機(jī)似的念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臉上,明顯有失望浮現(xiàn)。 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我所接觸的長姐是一位進(jìn)退合宜的大家閨秀,她氣質(zhì)高貴,極有涵養(yǎng),遇事也鎮(zhèn)定自若,我一直以為沒有什么事可以讓她失態(tài)。 直到今天,她終于表露了些許感情,我猜想,或許和承昭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