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絳玄為聞燈包好手心里的傷口。他手法利落又細(xì)致，比當(dāng)初聞燈為了遮掩手指上的戒指時給自己包的要好看許多。他托著聞燈指尖, 那一白一紅兩枚玉戒在這人指根, 映射晝陽清光，玉質(zhì)通透瑩潤。

    聞燈目光落下去, 手指在步絳玄掌心里動了兩下，彎眼笑了笑。這時候，山巔上那人開口道：“現(xiàn)在的小師父，果然是讓我更加喜歡?！?/br>
    他嗓音低啞帶笑, 咬字很有幾分古老貴族的腔調(diào), 和聞燈在黃泉里遇見的那人沒有區(qū)別。而他的聲音和先前那兩句的來源方向一致，遠(yuǎn)近亦是相當(dāng)，看起來沒有要現(xiàn)身的意思。

    聞燈眼底笑意斂去，再度抬頭，望定山頂?shù)姆较? 問：“不出來？”

    “不想出來。”那個聲音笑答。

    “既然如此，那最好一輩子都別出來?！甭劅舨幌滩坏f著, 將衣袖一甩, 往身后擺出兩把椅子、身前一張方桌。

    他坐進其中一把椅子里, 拿出幾樣糕點吃食, 步絳玄則在他身側(cè)坐下，取出茶具，燒水煮茶。

    觀他二人模樣，好似到此地郊游來了。

    “小師父不繼續(xù)上山了？”山頂上的人問。

    “不上了。”聞燈答得干脆。

    對方的語氣里充滿了不解：“你辛辛苦苦把我找出來, 卻又不來見我，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

    聞燈：“不覺得?！?/br>
    他隨意至極的回答當(dāng)是把對方給噎了一下。那人揚高語調(diào)：“哦？”

    聞燈卻不同他說話了。

    山頂上那人就是個瘋的。對付這種人，不能太順?biāo)男囊?，得向著和他相反的方向行動，這樣，他會急得抓耳撓腮，忍不住掉頭追過來。

    聞燈視線垂低，從點心盤里拿起一小塊酥糖塞到步絳玄嘴里，然后挑挑選選，挑了塊桂花糕送到自己口中。

    這桂花糕是在離鷓鴣山最近的小鎮(zhèn)上買的。那點心鋪子里客人不多，但模樣稱得上好看，買的時候，聞燈頗為擔(dān)心味道。眼下一嘗，發(fā)現(xiàn)果然擔(dān)心對了，這糕過于甜膩。

    恰好壺中水沸。

    步絳玄嚼著口里的糖，洗茶、沖茶、分茶，將一小碗湯色清亮的白茶遞到聞燈手上。

    聞燈慢慢飲完這杯，解了口中的膩味。步絳玄給他續(xù)上第二碗。他就著茶，吃了塊在別處買的、味道不錯的梅花糕，不緊不慢拍掉手指上的渣屑。

    沉默在山間拉長已有數(shù)分時間，風(fēng)停了又?起，云將太陽半遮，落下半山陰影。

    “小師父真是好雅興。”山頂上又?傳出聲音，調(diào)子拖得長了些?，似有些?感慨。

    聞燈聽見這話，故意隔了片刻才開口：“你大可以下來?！?/br>
    “我怕你會嚇一跳。”山上那人說道。

    聞燈吃起第三塊糕點。他動作優(yōu)雅緩慢，玉白的手指拈著做成花瓣狀的糕點，一時難分誰更漂亮。他吃完后微微坐直上半身，帶著笑問：“因為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天機閣少閣主顧東亭？”

    這話一出，鷓鴣山上又?靜。

    其實聞燈沒有證據(jù)將顧東亭和山頂上的人聯(lián)系起來，說這話，是憑著感覺。因為和顧東亭第一次遇見時覺得他眼熟，因故流雪飛霞里他對幽族和國相的熟悉，因為神京城里他遙遙一直的提示。

    不過就算猜錯亦無妨。這人的目標(biāo)是他，無論怎么拖延，都會面碰面、看見真實身份的一刻。

    步絳玄給聞燈續(xù)上茶，聞燈伸手接過，低頭飲了一口。

    他在心底數(shù)著時間，一息、兩息、三息……

    不多時，低啞帶笑的聲音響起了，語速放得很慢，話里帶著刻意的停頓：“哎呀哎呀……這可真是……”

    聞燈從這人說話的語氣判斷出，他猜對了。

    他當(dāng)即抬頭，不給這人試探的機會，直接轉(zhuǎn)了話鋒：“你活了很多年，外殼肯定不止這一個?！?/br>
    “小師父是在好奇，我當(dāng)年用的是什么模樣和你相遇嗎？”山頂上的人笑著問道。

    聲音由遠(yuǎn)而近，赫是一個穿著雨過天青色衣衫的男子從山巔飛掠出。他唇畔噙笑，模樣清俊，一路向下，袖袍在風(fēng)里翻飛，仿佛是一只飛鳥。

    直到踩上半山腰某根樹枝才停，距離聞燈和步絳玄不過數(shù)丈。站定之后，他抬手扯掉蒙在眼前的白緞，露出一雙沒有眼瞳和眼白之分，通體皆是灰白色的眼睛。

    這人儼然是顧東亭。

    這雙眼睛，正是聞燈在黃泉見過那人的眼睛。

    他從山頂?shù)竭@山腰，不過瞬息時分。

    聞燈對上他的視線。既然這人說當(dāng)年，聞燈便也說起當(dāng)年，問道：“當(dāng)年你進攻周國國都得目的是什么？”

    顧東亭將白緞隨手丟進風(fēng)中，盤膝坐在那根枝頭，手撐在臉側(cè)，帶笑說道：“當(dāng)然是奪權(quán)篡位、改朝換代了?！?/br>
    這和聞燈曾見過的顧東亭完全是兩種模樣，但既然猜到，便不驚訝，他神情自若地接話：“這是攻下一個都城就能做到的事情嗎？”

    “剩下的事，慢慢來不就好?！鳖櫀|亭說得輕描淡寫。

    “慢慢來之后呢？”聞燈問。

    顧東亭攤手：“可惜我沒有得到慢慢來的機會，所?以那是之后的事情了?！?/br>
    聞燈不由挑了下眉。他放下茶碗，環(huán)顧四周，將遠(yuǎn)處松林、近處山石都看了一遍。

    風(fēng)聲里夾雜的淺淺說話聲，俱是對顧東亭溫和外皮下的癲狂肆意，和對他與聞燈談話的震驚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