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這一屋子舊物的最角落，一個挺著碩大啤酒肚的老人陷在了一把墨綠色的天鵝絨高背椅里。他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拿著終端，像在觀看某種比賽的轉(zhuǎn)播。

    “歡迎光……”老人打招呼的聲音拖得極慢，動作沒變，眼也未抬，毫不掩飾自己對于客人的怠惰。尤金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一邊向著他走去，一邊叫了他的名字。

    “卡爾?！?/br>
    老人怔了一下，終于抬起頭，然后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來：“……小家伙？”

    ——在法夏之前，卡爾曾是裂流號上的軍需官。他與高戈和羅勒是同一時代的艦員，三個人一同組成了裂流號黃金時代的三叉戟。這回尤金來這里，就是因為他從邁爾斯處聽聞，卡爾在回陸之后選擇了定居在衛(wèi)城星。

    尤金在船上的那段日子里，高戈和羅勒接手了作為他監(jiān)護人的職責，卡爾則更像是個不負責任的叔叔，哪里危險便把尤金往哪里帶，簡直要把羅勒氣到心梗。

    在高戈逝世，羅勒也逐漸變得陌生的現(xiàn)在，尤金不得不承認，他很想念卡爾。

    老人的身軀龐大，移動起來卻很靈活。他站起來，先是給了尤金一個幾近窒息的擁抱，然后像是要把尤金的內(nèi)臟拍出來一般，用力地拍了拍尤金的背。

    尤金一邊忍著痛一邊笑，想著身后還跟著肖，遲疑了一下，決定把他介紹給卡爾。

    “這是和我一起來的肖，他……”

    尤金是第一次將肖以戀人的身份介紹給別人，出口時有些怪異的不好意思?？枀s已經(jīng)了然地點了點頭：“你終于也找到伴兒了??？我之前還在擔心你呢，我女兒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孩子都生第二個了?！彼麙吡擞冉鸬淖笫忠谎郏骸斑€沒結(jié)婚吧？我就說你結(jié)婚的話，怎么也該托人給我傳個信啊？”

    額角有些隱隱的疼，尤金只能做舉手認輸狀：“……我們還是坐下來聊吧？”

    肖極為善解人意的走到了店的另一頭，留出了盡可能多的空間給了兩個人敘舊。

    卡爾回到了自己的高背椅里，尤金也扯過一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老人從腳邊拎出了一瓶啤酒，在斑駁的椅子扶手上磕掉瓶蓋之后，向著尤金遞了過來。

    這種從未變過的習慣讓尤金有些眼熱?！皝怼！崩先诉@么說著，兩瓶啤酒撞在一起，“跟我說說你這幾年都干了點什么？”

    ……尤金覺得自己在綠星的生活乏善可陳，然而或許是上了年紀，卡爾對于他所說的一切都抱著瑣碎的興趣。他因此只能一件件地回憶過去，跟卡爾講起約書亞，瑪麗，甚至迪特里希，然后驀然發(fā)現(xiàn)，身邊人的這些事情，他記得實在清楚又鮮活。

    因為是從最近開始向前敘述，他最終還是繞不掉七年前的話題。尤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才又對上卡爾的眼睛：“……當時我沒有和船上的人說，6號是因為保護我，才會在任務(wù)里去世的?！?/br>
    卡爾嘆了一口氣：“過去的就過去了吧。我們沒有必要談他?！?/br>
    6號才是高戈真正的養(yǎng)子，卡爾對他自然也有感情。尤金的兩只手絞了絞：“……你不怪我嗎？”

    “為什么要怪你？”卡爾露出一個不解的表情：“難道還能是你強迫他保護你的嗎？”

    尤金低下頭。

    “你不用想這些東西。就連高戈，我知道也從來沒有怪過你?！笨柹斐鍪衷谒念^上拍了拍，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補了一句：“6號出事的那天，高戈別的沒說，就說了一句，他想知道6號在走之前，有沒有拿回來他失去的東西?！?/br>
    整條船上，除了他和高戈，并沒有他人知道當時許愿的內(nèi)情。

    尤金閉了閉眼睛，皺著眉，低聲說了一句“有?！?/br>
    ——因為情緒的起伏，他并沒有留意到，高戈的原話是“拿回”，而不是“拿到”。

    在少許低沉的話題過后，兩個人談到了卡爾的現(xiàn)狀。老人打著酒嗝，介紹起了自己退休后的生活。和船上的眾人不同，卡爾在陸地上是一直有家人的。然而他的妻子不愿意跟著上船，因此他和家人足足過了四十多年聚少離多的生活。

    “她死活不愿意承認我是星盜，一直到死都在和她家里人說我是個海員。衛(wèi)城星哪來的海？？她這不是騙人嗎？？”老人不由得提高了音量，鼻音卻顯得有些重，圓圓的鼻頭也泛了紅。

    尤金看著他的這副模樣，遲疑了一下，才猜測到：“你當時說要回陸，是不是因為她……”

    “因為她走了？才不是呢?！笨栕チ俗プ约旱南掳停骸八辉诹酥?，我覺得陸地更沒意思了，正好我女兒那時要和我斷絕關(guān)系，我本來準備老死在裂流號上的?！?/br>
    這樣的回答出乎了尤金的意料：“那你……”

    “是因為我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卡爾嘖了一聲：“羅勒那個神棍非說我留在船上會死，讓我趕緊從船上滾下去?！?/br>
    老人的語氣并不怎么嚴肅，但如果是后果這么嚴重的事情，尤金自然不會主動去探聽。然而在數(shù)年之后無比安穩(wěn)的現(xiàn)在，卡爾似乎覺得當時的所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干脆直接地說了出來。

    “我只是看到軍方的人從咱們常去的地下黑市買奴隸而已，這算什么要滅口的事情嗎？”他一邊搖頭，一邊又深深地灌了一口啤酒：“結(jié)果高戈聽到之后，連奴隸也干脆不買了，當時船上的單身漢叫得那叫一個厲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