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jié)
汁琮如今正坐在當年耿淵坐的位置上,這令姜恒生出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耿曙是否也在想這件事,回到安陽后,他的感慨,一定比自己更多。 此刻,耿曙將黑劍放在膝前,一手按上劍鞘,沉默地聽著汁琮的談論。 汁琮的聲音傳入耳鼓,忽遠忽近,正與屈分、項余寒暄,姜恒心不在焉地聽著。 “殿下讓末將帶話,”項余想了想,說,“您托他辦的事,他給您辦完了?!?/br> 汁琮說道:“不僅辦完了,還辦多了?!?/br> 姜恒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他們對話上來,他明白項余沒有說出口的剩下半句——既然都辦完了,你就該付報酬了。 汁琮與太子安果然有交易,姜恒沉吟不語,應當就在他制定進攻照水一戰(zhàn)不久后,太子安便知會了汁琮,約定提前共同瓜分梁國。 屈分又是哈哈一笑,眼神卻十分銳利。 “五國聯(lián)會之時,”汁琮漫不經(jīng)心道,“孤王會把他想要的給他,不,如今剩下四國。鄭國已是手下敗將,代國沒有這個資格,除了他,還能有誰?” 金璽么?姜恒心想,多半是金璽。 項余看了眼屈分,屈分不易察覺地點頭,默認了不著急,沒必要現(xiàn)在就要。 項余又問:“不知雍王打算如何處理梁王,與梁國大臣?” “這也是個麻煩事,”汁琮答道,“本來正想與你們商量,眼下他們被孤王關在地牢中,依我所見,斬草總得除根,否則容易留下變數(shù)。畢竟誰也不想爹死了,兒子過個十幾年后來報仇,是不是?” 項余與屈分都沒有說話,對視一眼,復又看向耿曙。 姜恒忽然心中一動,緊接著,汁琮也望向耿曙。 汁琮說:“國君處死他國王族,終究不合規(guī)矩,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代表天子,賜死國君。” 姜恒馬上明白汁琮之意,有權(quán)賜死梁王的人,就只有姬珣。而自己與耿曙,則是打著王軍的旗號來攻梁。汁琮這是要讓他們倆出面,與梁人為敵了。 耿曙正想說“我不會這么做”時,項余卻道:“饒了他罷,不過是個小孩兒,能做出什么事來?” 汁琮冷笑,說道:“項余將軍倒是對小孩兒很寬容?!?/br> 項余淡淡道:“有家有小,年紀大了,說不得總?cè)菀讓π『壕W(wǎng)開一面。雍王就沒有子女么?” 汁琮說:“我兩個兒子,一個在落雁,學著當國君;另一個就在你的面前,學著保護國君。既然這么說,便權(quán)當為他倆積點德罷了。只是關著也不是辦法。” “人交給我,我?guī)ё咛幹??”項余說。 “那就給你了?!敝馈?/br> 屈分臉色有點奇怪,轉(zhuǎn)頭望向項余,顯然他們來前沒有商量過這件事,但項余也許帶著王室的命令,要保全梁國國君,只是這有什么用呢? 姜恒猜測是為了控制梁人的民心,如果決定權(quán)在他手上,他也會這么做的,與其殺掉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激起梁國從上到下的悲憤,不如封他個侯,讓他活下來更好。 汁琮撣了幾下袍襟,示意這就結(jié)束了? “那么便商量完了?!敝f,“你們什么時候去朝熊耒回報?” 屈分笑道:“王陛下讓我們依照禮節(jié),北迎天子之證,說不得,還要叨擾幾天了。由末將親手接下金璽,屆時再動身南下。” 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了屈分的暗示,拿不到金璽,郢軍這是不會走了。至于拿到之后,撤不撤,還得看他們的心情。 汁琮沒有生氣,也沒有重復先前的話,笑道:“也好,那么我盡快讓落雁送過來?!?/br> “很好,”屈分說,“這段時日,末將一定會約束手下兵士,兄弟之邦,以和睦為上?!?/br> “兄弟之邦?!敝澰S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意為談判結(jié)束,逐客。 屈分與項余各自起身,都看了姜恒一眼,姜恒卻依舊坐著。 “我們在外頭等你。”項余朝姜恒道。 姜恒點了點頭,這是他們來前商量好的,郢人的部隊還駐扎在宮外,這么一來,汁琮就下不了手了。 汁琮笑道:“項將軍還請回罷。一個是我兒子,一個是我外甥,等什么?” 項余忽然轉(zhuǎn)身,那一刻,他竟是流露出絲毫不將汁琮放在眼中的氣勢。 “若我沒記錯,姜大人的身份還是質(zhì)子罷?”項余正色道,“末將帶他過來,自然也該帶他回去,這是王陛下的吩咐?!?/br> 說著,項余又露出嘲弄的笑容:“雍王想趁機討他回去,這可不行?!?/br> 姜恒在這一刻,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項余有點像一個人。那個人,險些已被他遺忘了,那種“我既然帶了你來,就要帶你回去”的語氣,像極了那個很久以前,被太子靈派到他身邊,貼身伺候他的鄭國人“趙起”。 “說得對,”汁琮沒有堅持,“孤王虛心接受意見,請兩位將軍在殿外稍等?!?/br> 項余于是朝姜恒點頭,與屈分轉(zhuǎn)身出去。 殿外,天光慘白,屈分抱著手臂,壓低了聲音道:“這與吩咐的不一樣?!?/br> 項余打量屈分少傾。 “他不交金璽,”項余揚眉道,“接下來就不能動手?!?/br> 屈分道:“項將軍?!?/br> 項余絲毫不讓:“屈將軍。” 屈分說:“這里是我說了算,我有太子密令?!?/br> “密令是他讓我交給你的?!表椨嗾f。 屈分現(xiàn)出疑惑神色,轉(zhuǎn)念一想,項余說:“但我不會阻止你,你最好想想清楚。熊安的決策,也不是時時都正確。” “我是拿王家俸祿的人,”屈分說,“當兵的,只要按吩咐做就行了。反而是你,項余,你不覺得,自己管得太寬了么?” 項余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說:“既然執(zhí)意如此,你就去準備罷?!?/br> 屈分居高臨下,審視了項余一番。 “我在這里等他們,”項余又說,“畢竟金璽還沒到手,你說是不是?” 屈分冷笑一聲,沿著臺階下去。項余在臺階上坐下,聽見殿內(nèi)傳來爭吵聲,感覺到了耿曙的怒火,因此,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修正,曾經(jīng)對這名雍國王子所下的判斷。 第150章 繡畫屏 殿內(nèi), 耿曙與姜恒依舊端坐。 “翅膀硬了,”汁琮喝著酒,笑道, “就像那只海東青?!?/br> 姜恒沒有插話,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該開口, 必須把話留給耿曙說, 因為這件事, 對耿曙而言很重要。 “恒兒在江州差點死了?!惫⑹餂]有理會汁琮含沙射影的諷刺, 說道。 “他還能來, ”汁琮笑道,“就沒有死。恒兒,你死了么?” 汁琮朝姜恒舉杯,但他們的手里沒有酒, 汁琮便自若喝了。 “為什么?!”耿曙幾乎是怒喝道。 聲音在殿里震響,姜恒被那聲斷喝嚇了一跳,他預感耿曙會為了他,直面頂撞汁琮。但這就像暴雷一般,是他從未見過的。 耿曙氣得發(fā)抖,一手握緊了黑劍。 “你要殺我?”汁琮忽然失笑道, “你的武功全是我教的, 你的兵法也是跟著我學的,現(xiàn)在你要用你爹的黑劍來殺我?問過你爹了不曾?” 耿曙提著黑劍,沉默地走向正殿內(nèi)。 姜恒馬上道:“哥?!?/br> 汁琮聽見這話時露出少許意外, 望向姜恒,再看耿曙。 “是真的?!惫⑹镎f。 “你相信就是真的,”汁琮說,“不相信, 就不是。我教了你這么多,兒子,如今父王要教給你最后一件事了……” 說著,他稍稍傾身,朝耿曙說:“世人只相信他們相信的,上到天子,下到豬狗,都是如此,真的假的,沒有意義,做一切事,不過三個字‘我相信’而已?!?/br> 汁琮輕輕攤手,但姜恒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手指正在不易察覺地發(fā)抖。 “哥?!苯闫鹕恚麛嗬×斯⑹锪硪恢豢罩氖?。 就是這么一個微小的動作,讓姜恒判斷出汁琮心里在畏懼,既然畏懼,就證明他絲毫不懷疑耿曙今天會朝他動手,這一次與在玉璧關前、在潼關下的軍帳中不一樣。 當他認為對方不會動手時,會慢條斯理地解開外袍,讓耿曙來殺。 但這一次,他既然覺得耿曙也許會真的動手,局面收拾不住了,就必然將提前做好準備。正是這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個微小念頭提醒了姜恒。 汁琮不可能毫無準備,他一定還埋伏下了人,姜恒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許藏身在屏風后,也許在王案上汁琮的背后,正在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即將刺進他們胸膛的劍。 這是他們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設若耿曙先動手,汁琮便有了把他倆一起殺掉的理由。 “我們走吧,”姜恒說,“算了?!?/br> 耿曙驀然轉(zhuǎn)頭,望向姜恒,嘴唇微動。 “不。”耿曙說。 汁琮兩手放下,按在案幾上,有節(jié)奏地敲了敲。 那是一個暗號,姜恒以他的直覺判斷。 “我們走?!苯阏f,“結(jié)束了,汁琮,你可以不必再擔心,只要你在雍國一天,我們就不會再回落雁城?!?/br> 汁琮驀然哈哈大笑,仿佛聽見了什么有趣的話,再望向耿曙,嘴唇微動,做了個詢問的神情。姜恒不明其意,耿曙卻明白了。 汁琮在說:他不知道?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姜恒面現(xiàn)疑惑,看著耿曙,耿曙這一刻卻改變了主意,握緊了姜恒發(fā)涼的手。 “你養(yǎng)我四年,”耿曙收起黑劍,如是說,“在我與恒兒分別之后,你給了我一個容身之所。但我的武功,不是你教的,是我爹娘與夫人所授……” 汁琮的表情帶著幾許陌生與冷漠,卻沒有看耿曙,而是落在姜恒臉上。 “……我的兵法,乃是趙竭將軍所教,也與你沒有關系?!惫⑹镎J真道,“你養(yǎng)我四年,我替你平定塞外、征伐三胡?,F(xiàn)在我替你打下安陽,權(quán)當還了你的養(yǎng)育之恩,我不能再叫你父王了?!?/br> “恩怨兩清?!敝c了點頭,釋然一笑,“早就清了,想走,不必找這許多借口,早在你爹還在時,就已清了這情。是我欠你耿家的,而不是你欠我的。” “你可以繼續(xù)派人來殺恒兒,”耿曙冷漠道,“但你永遠不會得手,設若你再激怒我,當心你自己的兒子……” 汁琮又是一陣大笑,毫不留情地打斷了耿曙的話。 “汁瀧有什么錯?”汁琮玩味地看著耿曙。 耿曙答道:“恒兒又有什么錯?” 汁琮不笑了,最后,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