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軍至少要被凍死上萬人了?！苯銍@道。

    順天之勢，猶得神助，太子靈一路從東蘭山海畔登岸，上蒼對其施予厚愛，及至落雁城墻坍塌的那一刻，看似得天獨厚，勝券在握。

    卻在最終被姜恒與耿曙落子翻盤，狼狽逃竄之時，運氣登時徹底逆轉(zhuǎn)，上蒼收回了所有的恩賜，反而連最后的一點希望，也要從太子靈手中奪走。

    “先喝點米湯，再吃藥?！苯绻缱⒁暯?，姜恒從他的眼里看見不同于耿曙的神色，較之耿曙的自責(zé)、痛苦與難分難舍。

    界圭眼中流露出的，則是責(zé)備感。

    那種眼神，姜恒也在汁琮眼里看到過，有時他去殿上議事，見汁琮望向親兒子時，眼里便現(xiàn)出與現(xiàn)在界圭流露出來的、一模一樣的責(zé)備神色。

    仿佛心里在說：你就是個愛胡鬧的小孩兒。

    “把藥送一半去，給太子喝，能鎮(zhèn)痛?！苯惆l(fā)現(xiàn)耿曙已出去有些時候了，怎么還沒回來？

    “擔心你自己罷?！苯绻缈闯鼋愕男乃迹f，“快喝藥，喝了睡下?！?/br>
    姜恒醒時仍十分虛弱，解開里衣，界圭為他將郎煌送來的藥敷上，那草藥十分清涼，乃是氐人祖?zhèn)鞯撵`藥。

    姜恒換過藥，喝下大半碗米湯，又喝了鎮(zhèn)痛的藥湯，昏昏欲睡，說道：“我躺會兒……我哥回來了再叫我?！闭f著倒頭下去，一覺不知時日，又睡著了。

    花園中，石山覆了一層雪，結(jié)冰的湖面下，游魚來來去去，水草被凍在冰里。

    “我得走了?！崩苫驮陂L廊下停下腳步，朝耿曙說道。

    耿曙疲憊不堪，神志已有些不太清醒，竭力搖頭，到廊下去取了一捧雪，覆在臉上，使勁擦了下。

    “說。”耿曙很清楚，郎煌不是特地要朝他告別的。

    郎煌抱著他的劍，望向花園內(nèi)飄灑的細雪，這場雪從太子靈攻入落雁城后便綿綿密密地下著，足足下了三天，猶如祭奠在北方大地戰(zhàn)死、卻永遠不得回歸故土的幽魂。

    郎煌久久沒有作聲。

    “去哪兒？”耿曙又道。

    “還沒想好?！崩苫驼f，“汁琮一定會秋后算賬，必須在他病愈前離開落雁?！?/br>
    耿曙：“他不會，我答應(yīng)過你們，會給林胡人新的家園?！?/br>
    郎煌答道：“我聽說了，太子明歲就會推動變法，但事有萬一，我還是信不過你們雍人?！?/br>
    耿曙：“所以呢？臨走前，想討回血仇？”

    “打不過你，”郎煌隨口道，“暫且只能擱著。等你老到拿不動劍的時候，我會讓年輕的林胡人來殺你，就像你打敗李宏一般?！?/br>
    耿曙與郎煌屹立于風(fēng)雪回廊中，耿曙眼里仍帶著血絲，一副倔強面容。

    “奉陪到底。”耿曙淡淡道。

    “風(fēng)羽呢？”郎煌忽然道，“死了？”

    耿曙輕輕地吹了聲口哨，海東青拍打翅膀，撲棱棱飛來，停在他的手臂上。

    它的翅膀處裹著繃帶，先前飛越玉璧關(guān)時，中了一枚鷹箭，但汁綾治好了它，它頑強地挺過來了，并為落雁帶來了大雍重奪玉璧關(guān)，走向新生的捷報。

    郎煌反手，用手背輕輕碰了下風(fēng)羽，風(fēng)羽沒有躲閃。

    “它還記得你?！惫⑹镏篮|青是林胡人在很久以前，進獻給雍王室的。

    “它這輩子只要見過一個人，”郎煌淡淡道，“永遠都會記得，不僅記得他，還知道他的兒女，甚至子孫后代，如果它能活得足夠久的話?！?/br>
    耿曙說：“你可以留下來，你的仇還沒報呢。我等你苦練功夫。”

    “我不恨你，”郎煌道，“我真的不恨你。我知道，你不過是……說好聽點，一把刀。說難聽點，一只狗。想殺林胡人的，也不是你，現(xiàn)在把你的頭割下來，又有多大意思？總不能自欺欺人，把這當成報仇了。罪魁禍首，是汁琮?！?/br>
    耿曙沒有回答，沉默地聽著，他承認，確實如此。

    “汁琮之所以收養(yǎng)你的原因，想必你早就知道?！崩苫吐唤?jīng)心轉(zhuǎn)頭，確認這走廊里沒有第三人聽見，說道，“但我今天叫你來，不想與你討論此事?！?/br>
    “我有一個秘密，是關(guān)于你爹的?？傆幸惶煳視溃@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能把這個秘密帶進墳?zāi)估铩！?/br>
    耿曙：“哪一個爹？死了的爹，還是活著的爹？”

    郎煌：“活著的爹，想聽聽嗎？”

    耿曙凝視郎煌雙眼，他無從判斷郎煌是否在說謊，換作姜恒，他一定知道郎煌的弦外之音，那些被湍流所裹挾著的言外之意，暗流洶涌的來處。

    耿曙素來不懂得揣測人心，他判斷一個人是否在撒謊，只能純粹依靠直覺。

    但直覺告訴他，郎煌沒有撒謊，也不準備撒謊。

    “說罷?！惫⑹锍谅暤溃皳Q個地方？”

    “不必?！崩苫驼f，“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的養(yǎng)父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信與不信，都在于你?！?/br>
    耿曙不為所動：“這是我跟在他身邊的第五年，我比你更清楚?！?/br>
    郎煌若有所思，望向大雪，伸出手去。

    “他殺了他的親生兄長，”郎煌說，“你知道么？”

    “不知道，”耿曙說，“我不相信?！?/br>
    郎煌說：“十八年前，大薩滿為汁瑯看過病，他是中了一種慢性毒而死?！?/br>
    “說話當心點，就算是，與他又有多大關(guān)系？”耿曙的聲音輕了些，卻帶著殺氣，他手中沒有劍，卻隨時可以一招扼斷郎煌的咽喉。

    郎煌說：“想給一國國君下毒，除了太后、汁綾，以及汁瑯的妻子姜晴，還有誰有這個能耐？”

    耿曙在這點上向來毫無保留地維護家人，絕不會聽信于一名外人，說：“走，咱們到他榻前去，當面對質(zhì)。你若說的是實話，我保你不死?！?/br>
    郎煌卻忽然笑了起來，說：“還有后面的，你就這么急著想我死？”

    耿曙一怔，郎煌又揚眉，緩緩道：“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只有兩個活人、一個死人，現(xiàn)在加上你，變成三個活人了……”

    “……十八年前，汁瑯薨后，為姜晴留下了一個遺腹子?！?/br>
    耿曙依舊不為所動：“所以？”

    “姜晴生產(chǎn)那天，是大薩滿親自接生，那年我只有七歲。大薩滿帶著我，前往宮中，為姜晴接生當天，在王后的湯藥中，驗出了墮胎的草藥。我還記得她懷胎八月，突如其來便血流如注，大薩滿讓我找到宮外的一個人，一名御前侍衛(wèi)……囑托他一件事?！?/br>
    耿曙隨著郎煌的回憶敘述，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讓他到落雁城中，去找一個死嬰，涂上血，帶回來，把那孩子換掉。”郎煌低聲說，“他沒有辜負期望，很快就找到了，他將死嬰遞給我，由我交給大薩滿。大薩滿接生出一個嬰兒，那孩子，我不知是死是活，很輕，又是早產(chǎn)，沒有哭叫，被我包在一塊狐皮里……”

    耿曙的呼吸窒住了，如果郎煌所說不假，那么……這件事將掀起朝野的軒然大波！

    雍國尊晉禮，立嫡立長，汁瑯死后，該是他的遺腹子被立為太子，繼承國君之位……汁琮不僅謀殺兄長，更連姜晴也不放過，還要斬草除根，殺掉尚在襁褓中的一個嬰兒！

    “我不知道那孩子死了不曾?！崩苫捅牬笱?，靠近少許，朝耿曙緩緩道，“但那不是我該問的，我把他又交給那侍衛(wèi)，侍衛(wèi)將他帶出了宮，從那以后，孩子便不知下落?！?/br>
    “侍衛(wèi)在何處？”耿曙說。

    “也許就在你眼皮底下，當年他戴著一枚純銀的面具，想來身居高位?！崩苫驼f，“至于是誰，那年我年紀尚小，記不清了?！?/br>
    說畢，郎煌眼里帶著笑意：“現(xiàn)在，哪怕我曝尸荒野，也不怕這個秘密隨著我的死，徹底消亡了。不過，選擇是否告訴別人，你可千萬要慎重，畢竟誰知道這件事，誰就將成為汁琮的眼中釘?！?/br>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耿曙瞇起眼，喃喃道。

    郎煌說：“因為我期待有一天，你會親手殺死汁琮。被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狗撕成碎片，那場面一定很有趣，希望我能活著看到這一天的到來?！?/br>
    “我不會。”耿曙揚眉，喃喃道，“是汁琮養(yǎng)大了我，不是汁瑯?！?/br>
    “你的玉玦由你生父所傳，”郎煌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笑，說道，“漢人中持有玉玦者，就要去守護持有另一枚玉玦的人。汁瀧那一塊是偷來的，就像耿淵的主人是汁瑯不是汁琮，而你，也有你真正的主人?！?/br>
    “沒有這個人，”耿曙帶著威脅的語氣說，“我也沒有主人。哪怕有，這天底下，只有一個人。他不是汁瀧，不是汁瑯，更不是汁琮?！?/br>
    郎煌與耿曙對視良久，忽然一個柔和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我看見他們在為族人收尸，”山澤出現(xiàn)在長廊盡頭，“正想前去哀悼，烏洛侯，你要走了？”

    郎煌的林胡人死傷最多，帶來三千人，戰(zhàn)死將近兩千，而這兩千人，都是姜恒昔日在無名村中所救，真正做到了有恩必報，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歸星河。有什么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輪不到你來哀悼?！?/br>
    山澤笑了起來，又道：“淼殿下。”

    耿曙卻沒有與任何人交談，他的精神已到了極限，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的刺激，都極易讓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過山澤身邊，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山澤帶著詫異，郎煌卻嘴角略牽，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與林胡人向來友好，只與風(fēng)戎人曾有過小不快，當然，面對雍人時，三族又是另一種態(tài)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說。

    “不能離宮，”山澤說，“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兒還有鐵軍的模樣？現(xiàn)在若號召城中三族軍隊暴亂，”郎煌說，“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了?！?/br>
    山澤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殺了雍人，又來了鄭人，你覺得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更何況，答應(yīng)好的事，豈能食言？姜恒還躺著，要是他救不回來了，你再掀起暴亂，凌遲王族不晚?！?/br>
    “他已經(jīng)醒了。”郎煌說。

    “那么，當真算汁琮命大?！鄙綕尚Φ藐柟鉅N爛。

    第112章 碎玉訣

    耿曙回到姜恒寢殿時, 看見界圭躺在屏風(fēng)后，隨時注意著榻上姜恒的細微動向，見他回來了, 朝他“噓”了一聲。

    “剛服下藥, 又睡著了?！?/br>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換過藥的傷口, 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湯, 在榻下倒頭就睡。

    太子瀧耳畔全是血, 在臉上纏了白布，血好容易止住了。

    鄭軍沖擊宗廟之時，亂軍之中, 那浪人刺客殺掉他身前的兩名護衛(wèi), 又一劍把他的耳朵削了下來，幸而耿曙及時趕到, 否則孫英手中的刀只要輕輕一帶, 便可將太子瀧的腦袋平整地割下來。

    “我哥呢？”太子瀧忍著劇痛，問道。

    周游調(diào)了藥，說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軍還駐扎在城中, 咱們現(xiàn)在只有不到一萬人了, 殿下?！?/br>
    王宮內(nèi)，落雁城中，極目所見一片狼藉, 宮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復(fù)處理政務(wù), 需要統(tǒng)計這場大戰(zhàn)的傷亡人數(shù)、撫恤將士、埋尸、安撫外族聯(lián)軍、修復(fù)垮塌的城墻。

    “父王呢？”太子瀧又道。

    “在重整軍隊?！敝苡晤H有點擔心, 現(xiàn)在汁琮強撐著, 在朝堂上露面, 設(shè)若三族軍隊知道他受傷, 落雁又守備空虛，集合起來一把火燒了王宮，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換言之，這三天當真是所有人心驚膽戰(zhàn)的三天，局面較之太子靈攻入城更兇險。汁瀧則表現(xiàn)出了遠超他平時模樣的冷靜。

    周游甚至有點震驚，耿曙悍然以一敵萬，沒什么可奇怪的，畢竟他本來就是武學(xué)上的天才。但太子瀧居然也拿著劍，不顧性命地沖殺得滿頭是血，以他平日里從耿曙處學(xué)到的寥寥武藝，頭一次參戰(zhàn)，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氣。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歸來，在這之前，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令人驚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