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我是太子,”汁瑯說,“說不定,老天爺真的會聽呢?” 是夜,果然下雪了,那是汁琮自懂事以來,看見過的最盛大的一場雪,他清晨起身,快步沖進東宮,鉆進兄長被窩里,大喊道:“哥!快起來!下雪了!” 汁瑯睡得迷迷糊糊,轉了個身,伸手攬著他,讓他別鬧。汁琮卻惡作劇般地把冰涼的手貼在他的懷里,汁瑯頓時醒了,狂笑道:“胡鬧!汁琮!快給我下去!” 兩兄弟大笑起來,汁瑯要教訓汁琮,卻總打不過汁琮,片刻后只得作罷,兩人一起,望向殿外那鵝毛大雪。 “耿淵?”汁瑯見耿淵來了,便推開了弟弟,笑著起床穿衣服,帶他去打雪仗。 “哥……”汁琮的聲音發(fā)著抖,在廢墟里找到了他的佩劍,頭盔已不知掉去了何處,衛(wèi)卓亦不知所蹤,極目所見,到處都是敵軍。 汁琮一聲狂喊,持劍劈砍,將沖到身前的步兵斬翻在地。 “哥……你在哪兒?”汁琮顫聲道。 他環(huán)顧身邊,更多的敵軍涌了上來,雪越下越大,今天的雪,與那天一般。 南門外,太子瀧率領的御林軍繞過大半個落雁城外圍,再次殺了過來,忽然聽見了鼓聲。 “援軍來了。”太子瀧馬上道,“鼓聲!我聽見雍鼓的聲音了!是我哥!是我哥和姜恒回來了!” 耿曙之名頭在御林軍中何等響亮,剎那士氣大振。 太子瀧率領的御林軍,登時將鄭軍的后陣沖散,猶如尖刀一般,鄭軍注意到他們了,開始結陣抵擋。 汁琮仍在亂軍中喘息,現(xiàn)在,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遠方的鼓聲震醒了他,先是“咚咚咚”三聲,又如行云流水般連彈起來,一輪催似一輪,一輪急于一輪,直令天地變色,仿佛英靈在世,隨著某個心照不宣的節(jié)拍,召來了天地間的神兵天將,化作千軍萬馬,一并沖進了落雁城—— ——那節(jié)奏,化作一首歌謠。 眼看鄭軍團團圍上,就在這時,戰(zhàn)馬沖來,撞開身前之人,一道黑影掠過,所經之處,爆出一條血路! 耿曙一甩烈光劍,鮮血化作雨點,刷然漫天散去,劍身滴血不染,寒光如初。 “父王!”耿曙道。 汁琮怔怔看著耿曙,耿曙焦急沖來。 汁琮再回頭,鼓聲下風云色變,他們背水一戰(zhàn)的時候到了。 宗廟前,尸橫遍地,姜太后按著中箭的肩膀,抬頭望向城外遠方。 山澤走出內宮,站在宮墻高處,看見了飄揚的旗幟“氐”。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落在了琴弦上,隨著琴弦一振,雪花猶如裂帛被撕開,繼而在風里飛揚,散為冰晶。 姜恒的琴聲化作遠方鼓點,雷鳴陣陣。 “今夕何夕……”姜恒出神道。 孟和率領風戎人,王旗上書遠古巨字“風”,銜尾追殺而去,戰(zhàn)馬飛躍過城墻廢墟,開始斬殺鄭國步兵。 “得與王子同舟……” 水峻滿臉血污,持劍先一步圍住了皇宮,一聲令下,氐人持戈組成戰(zhàn)陣,指向外城襲來的敵軍。 “林”字王旗飛揚,郎煌率領三千獵人,飛檐走壁,登上皇宮屋檐,各自彎弓搭箭,瞄準雍宮外。 姜恒端坐山丘之上,遠觀雍都落雁,鼓聲頻傳,各部聽到鼓聲,開始朝雍宮匯聚,猶如一副碩大的棋盤,所有棋子部署完畢。 姜恒按住琴弦,正當五弦齊震、完成最終的絞殺之時,忽然睜大雙眼。 “我以為來的人,會是孫英?!苯汔?。 鼓聲停了,擊鼓之人沒有說話,身周盡是衛(wèi)士的尸體。 “你又是誰?”姜恒說。 但刺客沒有回答他,那只是一個無名之輩。 緊接著,一道血箭從姜恒胸口射出,噴發(fā)在琴上。 隨之而來的,則是一聲發(fā)狂的痛吼。 “恒兒——!” 界圭身影閃現(xiàn),帶著萬鈞之力,手持黑劍,狠狠一劍掃在了那刺客頭上,刺客頓時腦漿迸裂,而刺向姜恒的那一劍偏了少許。 漫天星河從今墜落,盡成地獄火; 不敢抬頭看,天崩地裂,滄海桑田。 姜恒眼前一片模糊,只覺肋下一涼,睜大雙眼,看見界圭焦急地、發(fā)瘋般地在朝他喊著什么,卻仿佛不是喊他的名字,而是在叫另一個人。 他努力搖頭,恢復清醒,低頭看肋下那把劍。 姜恒再看染血的古琴,將界圭從面前推開,扣住琴弦,使出最后的氣力,五弦齊震。 “咚、咚”五聲頻響,耿曙會合風戎軍,散入全城四面八方。 耿曙回頭,望向遠方,那鼓聲傳來之地。 所有戰(zhàn)士在這鼓聲前同時發(fā)動沖鋒,沿著落雁的八條主道朝向中央雍宮,絞殺太子靈的鄭軍。 烈光劍所輝映之處,天地間死生契闊茫茫。 同袍染血之襟飛揚,擊鼓其鏜,萬世之聲,不與我歸,憂心有忡。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鼓聲一如天地的心跳,一如活著的人的脈搏、往生者的憤怒,匯入那奔騰不息的鮮血之河,徹底淹沒了雍國王都。 ——卷四·鳳求凰·終—— 卷五·列子御風 第110章 雍廟鐘 太子瀧頭發(fā)散亂, 站在宗廟前,睜大雙眼,看著眼前被敵軍攻陷的落雁城。他的家里四處起火, 百姓的哭喊聲、慘叫聲在寒風與大雪中遠遠傳來。 他已分不清何處是敵軍, 何處是雍軍了, 所有的士兵頭發(fā)上、眉毛上都覆著一層雪, 染血的鎧甲被大雪遮去原本的顏色?;钪娜怂奶帥_殺,死去的人被覆蓋在雪里,落雁城正街每一刻都有無數(shù)人不要命地沖向宗廟,又有更多人前赴后繼地倒下。 而那桿“汁”的王旗, 也距離他越來越近,太子瀧拼盡全力, 已殺回了宗廟前。 “殿下!”御林軍圍上前,太子瀧卻雙手持劍,已沖下了宗廟的臺階, 在大雪中奮力廝殺, 鄭軍則愈發(fā)不要命地沖上前來。 只要抓走太子瀧, 燒毀雍國的宗廟, 這場大戰(zhàn)便宣告結束。 雪花飄落他的臉上,太子瀧知道他不該這么做,但比起忍辱偷生,在家國淪亡之時逃往北地, 他寧愿與家人一同死在此處。他顧不得了, 哪怕雍國最后的血脈將因此而斷絕, 他也絕不能眼睜睜看著落雁被毀, 家破人亡。 太子瀧道:“還沒到時候呢——!雍國之人, 尚未死去!” 太子瀧怒吼, 一剎那竟是鼓舞起了御林軍士氣,雍軍百年來只有戰(zhàn)勝與戰(zhàn)死,從無茍且偷生的答案,他們隨著太子瀧沖下宗廟前的臺階,卷向正面交鋒的鄭軍,背水一戰(zhàn)。 這是太子瀧第一次直面“死”,死亡如此接近,以至于當鮮血濺在臉上時,他渾然不覺,眼里只有殺人與被殺,他發(fā)出的聲音被淹沒在了廝殺的洪流中,直到一剎那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面前出現(xiàn)了一名刺客,刺客作浪人打扮,似笑非笑,嘴角揚起一個弧度,手中持兩把長刀,刀刃隨手旋轉,將守護在太子瀧身前的御林軍戰(zhàn)士當場斬死在地。 “勇氣可嘉,實力不行。”孫英嘲諷道。 緊接著,那浪人的刀刃直取太子瀧左肩、右腿,只待刀鋒一絞,太子瀧便要肢體分離,猶如被拆斷的木偶般噴出鮮血,倒在地上。 太子瀧的瞳孔劇烈收縮。 霎時一名年輕的武將駕馭黑色戰(zhàn)馬,猶如一道彗星,碾過長街,憤然怒吼。 奔馬撞上了那浪人,浪人猝不及防,在空中噴出鮮血,橫飛出去! 耿曙面容污臟,騎在馬背上,低頭看太子瀧。 太子瀧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手中劍“當啷”一聲落地。 “哥,”太子瀧顫聲道,“這一次,我沒有逃?!?/br> 耿曙一指宗廟高處,沉聲道:“上去,到那兒去。” 太子瀧的呼吸終于平靜下來,退后幾步,上了臺階,滿臉淚水,說道:“哥!恒兒呢?” 耿曙調轉馬頭,面朝長街上重新集合、預備朝宗廟沖鋒的鄭軍,沒有回頭。 “汁瀧?!惫⑹锷陨詡阮^。 “哥?”太子瀧道。 “好樣的?!惫⑹镫S口道,“耳朵上的血,自己擦擦。將士聽令——!重整隊伍!” 耿曙舉起手中烈光劍,御林軍與林胡人飛速朝他會合,林胡人手持弓箭在后,御林軍豎起盾牌在前單膝跪地,于盾牌中伸出長槍。 “誓死不退!”耿曙喝道,“守護宗廟!守護王室!” “誓死不退!”近萬人齊聲震喝道。 耿曙高踞戰(zhàn)馬之上,一如煉獄中祭起千萬人鮮血而復生的魔神,面朝長街兩側涌來,集起沖鋒陣勢的鄭軍。 “當年我爹取你爹的性命?!惫⑹镏曪h蕩在蒼白的天空之下,他知道太子靈一定在這座城的某個地方,“今天,你仍注定死在我的手中!” 猶如耿淵再世,鄭軍竟鴉雀無聲一時不敢上前。下一刻,遠方傳來了鳴金之聲。 城南,汁琮接管了耿曙帶回來的風戎戰(zhàn)士,正浴血奮力沖殺,身上已不知中了幾支箭矢,眼前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但他成功地將敵軍驅逐出了坍塌的南面城墻,將戰(zhàn)線推進到城外。 汁琮看見遠方有一座巨鼓,孤零零地樹立在山上,耿曙扳回敗局之后,鼓聲便停下了。 一定是姜恒……不會再有別人。 他與耿曙帶來了北方全境的外族,增援王都。想到這里,汁琮松了口氣,仿佛兄長的詛咒消散了——無論自己做了什么,他仍然會看在祖先的分上,盡力守護這個國家。 更遠處傳來鳴金之聲,敵軍猶如潮水一般退去。 汁琮環(huán)顧四周,尚未知那是鄭國暫退再戰(zhàn)的訊號,還是就此鳴金收兵。 但他最艱難的一刻,終于過去了。 下一刻,宗廟頂上的巨鐘發(fā)出三聲震響。 “當——當——當——” 雍國全軍同時發(fā)出勝利的大喊,舉起武器,他們贏了! 汁琮駐馬城前,看見太子靈的戰(zhàn)車就在百步之外,鄭軍棄戰(zhàn),朝著他飛速集結,他一定想說什么,無聲的話語被大雪與鐘聲徹底淹沒。 “來日再戰(zhàn)?!敝谅暤?,“等著,孤王必屠盡你濟州全境,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