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山澤這些天來,已養(yǎng)好了傷,見太子瀧時忙跪拜行禮。 太子瀧嘆了口氣,說:“山卿?!?/br> 姜恒把山澤藏在了城中一處隱蔽的客棧中,初冬時節(jié)光線昏暗,山澤久病未愈,時而幾聲咳嗽,勉力支撐想朝太子行禮,太子忙上前示意不須多禮。 太子瀧回憶起往事,總覺得他應當見過山澤,或許在自己還很小的時候。但所有的事,他都記不清了。 他早知山澤這“塞外第一美男子”的名號,但在他印象中先入為主,山澤向來是魁梧健壯的塞外蠻族,沒想到竟如此弱不禁風。 山澤臉色蒼白,顯然很是被折磨了一段時候,更因在水牢中待得日久,罹患嚴重的風濕,那病弱的氣質(zhì),一時竟讓太子瀧生出同情之心。 太子瀧與山澤怔怔對視,兩人半晌無話。姜恒沒有打破這沉寂,只與耿曙在一旁安靜地坐著。 “瀧殿下。”山澤說。 “我們見過面嗎?”太子瀧終于說出了這么一句。 “有一次,”山澤說,“您封儲君的那天?!?/br> “七歲的時候了?!碧訛{想起朦朧往事。 山澤低聲說:“我與水峻在來賀賓客中,遠遠地看見您一面?!?/br> “場面想必很盛大?!苯闳缃褚崖灾菏?,知道太子瀧封儲,乃是雍國一場浩大的盛事,那幾年里先是汁瑯離世,又是王后姜晴身亡,耿淵琴鳴天下,招來四國血仇。北方之國被陰云所籠罩,汁氏王族需要提振百姓的信心,于是汁瀧封儲,成為一件盛事。 山澤緩緩道:“還記得封儲那年,聽見殿下所宣讀的‘祭天書’,一眨眼,便是許多年過去了。” 太子瀧陷入了沉思之中,許久后,緩緩道:“上告蒼天,下慰黃土?!?/br> “我將為這個國家竭盡一生所學?!?/br> “我將視天下萬民為我之子嗣?!?/br> “我將與百姓同悲,與百姓同喜?!?/br> “我的土地即是百姓的土地,我當一無所有,我的所得,即是百姓所得?!?/br>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們,無分族裔,無分貴賤,我將與你們同進退,共生死。” “我將帶領大雍乃至天下,走向升平盛世、錦繡前路。” 姜恒尚不知雍國封儲時祭告天地的文書,是這等形式,根據(jù)晉禮與祭文,各國乃至姬氏立儲,告天地文俱使用大量晦澀的古語,祭天時讀書人要理解都困難,百姓更是沒一句能聽懂。 雍人以武立國,素來刻意排斥繁文縟節(jié),想來也符合汁琮對此的看法。 “寫得很好,”姜恒說,“哪位大人寫的?” “我自己寫的。”太子瀧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問姑姑,祭天時我該說什么。她說‘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說幾句大伙兒能聽懂的’?!?/br> 山澤說:“聽到殿下宣讀‘祭天書’時,心里不禁百感交集?!?/br> 太子瀧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將視天下萬民為我之子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們,無分族裔,無分貴賤,我將與你們同進退,共生死。” 說著,太子瀧又黯然嘆了口氣,問道:“山澤,你有什么話想朝我說?” “沒有,”山澤笑道,“知道殿下還記得當年的話,我便再無所求。我吹首曲子給您聽罷?!?/br> 太子瀧聞言端坐,山澤取來一枚骨笛,修長瘦削的手指按在氣孔上,輕輕試了試,便吹了起來。 北地之笛名喚“云霄”,以已故者的腿骨所制,吹起之時其聲細微,卻能直上天際。山澤起了個頭,那笛聲中帶著明顯的悲愴之意,猶如將徘徊在北方大地上的悲傷盡數(shù)宣泄而出。 太子瀧聽了個開頭,竟不知不覺,淌下淚來。 姜恒忽然懂了山澤的深意,從灝城回來的一路上,他與山澤便翻來覆去,不停地討論,究竟要如何為氐人伸張這冤屈,還原遲來的真相。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說服太子瀧,他將是一切問題的關鍵所在。山澤準備了洋洋千言的腹稿、翔實的證據(jù),預備在抵達落雁城的第一天便冒死陳書,不計后果。 但姜恒深思熟慮之后,阻止了他。 太子瀧是個什么樣的人?姜恒這半年里,問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他不僅問界圭,還問耿曙。耿曙是與儲君相伴時間最長的人,但太子瀧為人如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是個優(yōu)秀的人,不是最優(yōu)秀的,卻是有王者之仁的,他長在深宮中,被保護得很好,性格半點不隨汁琮,他善良單純,真心希望雍國變得強盛、百姓們能過上好日子。 他始終在汁琮面前努力,想證明自己。 這也是耿曙哪怕抗拒讓汁瀧取代姜恒“弟弟”的位置,卻從來沒有嫌棄過他的原因,只因汁瀧有一點與姜恒、與耿曙都大相徑庭,那就是他很努力。為了汁琮給他制定的目標而艱難地努力,哪怕許多時候他無法勝任。 就像玉璧關一戰(zhàn),他太需要證明自己了,需要獲得朝臣的認同。這種努力,是耿曙從來沒有在姜恒身上看到過的。耿曙與姜恒都很豁達,做什么事,但求無愧于心。 那么我們也許可以換一個方式?姜恒始終認為,讓山澤陳述事實無濟于事,畢竟相信的人不用多說也會相信;不相信的人,永遠不會相信。 山澤當時便理解了姜恒的提議,并一度反省自己。說得很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得到太子瀧的心,或者說,如何讓他找回自己的內(nèi)心。氐與衛(wèi)家的爭端、土地的歸屬、叛亂等等……都不重要。 姜恒的“攻心之計”,是讓太子瀧回想起自己的初衷,繼而去直面氐人對他身為儲君的失望。正如耿曙所言,太子瀧承擔了太多人的期望,一旦氐人對他流露出“失望”,他便會重新審視自己。 看到太子瀧流淚的那一刻,姜恒便知道他們成功了。 曲聲畢,房內(nèi)四人再次陷入沉默,山澤擦拭骨笛,收起。 “隨我到東宮去。”太子瀧擦去眼淚,認真地說,“山澤,是我辜負了你們的信任,當年,我試過了,但我力不從心,現(xiàn)在想來,我還不夠努力。如今已非昔日,再相信我一次罷……”太子瀧哽咽道:“山澤,我將守護你們,保護氐人?!?/br> 是夜,一輛馬車進了東宮。 初更時分,姜恒正在整理他的政務,耿曙則于一旁規(guī)劃變法方面的軍務細節(jié),兩人顯然都不輕松。出外游歷的一路上,姜恒不厭其煩地提醒耿曙,不要顧著玩,必須提前做好開戰(zhàn)時的功課。耿曙根本聽不進去,到得當下,才覺得千頭萬緒,一團亂麻。 “軍法整理出來后,怎么這么亂?”耿曙說。 “你才發(fā)現(xiàn)?”姜恒從一接手太子瀧手下政務開始,便叫苦不迭。 耿曙看了一眼姜恒案幾,處理文書向來是他不擅長的,法條互相抵觸,須得大刀闊斧地精簡。 “你爹說得對,”姜恒提醒道,“你得開府了?!?/br> 耿曙將是未來太子瀧繼任之后,總攬雍國軍事大權的第一任,軍隊是立國之本,光靠他自己一個,是根本處理不過來的,必須有獨立的幕僚體系。 “你跟我住么?”耿曙倒是想,設若姜恒住在他府上,他什么時候開府都沒有意見。 姜恒說:“當然了,否則我能去哪兒?” “那我明天就朝父王說去。”耿曙在律令上刪刪減減,實在頭疼。 姜恒哭笑不得,說:“等玉璧關一戰(zhàn)結束后罷?!彼聹y汁琮的本意也是如此。 這時候,太子瀧來了,看了眼雜亂的房中,朝耿曙道:“哥,晚飯怎么不過去?” “忙得很,”耿曙說道,“你沒事就回去,別來添亂?!?/br> 姜恒笑了起來,耿曙只是想多陪陪他,便借故忙推托了去桃花殿內(nèi)的兩餐。 太子瀧在一旁坐下,剛將山澤安置好,來看看姜恒。姜恒也不開口詢問,自顧自記錄法令。 “我想了下,”太子瀧說,“著實有點困難,有好幾個辦法,需要與你商量?!?/br> “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姜恒知道他所指,自然是如何為山澤洗脫冤屈,自然而然地問道。 姜恒已經(jīng)挺喜歡太子瀧了,他與汁琮相比,還有差別很大的一點即是“謙虛”。他沒有汁琮的傲慢,也許這也正因為他身邊的人個個都比他高明,他已習慣了對旁人表達出由衷的認同與尊重。 “東宮沒有秘密,”耿曙隨口道,“現(xiàn)在一定全知道了?!?/br> 太子瀧有點驚訝,耿曙從前向來不對東宮發(fā)表任何看法,仿佛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太子瀧點頭,沉吟片刻:“要赦免山澤,總歸要有個理由。我不知道父王對此的態(tài)度如何,但我也不想讓衛(wèi)家反彈得太厲害,畢竟出關一戰(zhàn),衛(wèi)家也是主將。” “這個思路很好。”姜恒欣賞地說道,同時知道他們先斬后奏,自作主張赦免了名義上的“反賊”,一定會引來汁琮的不滿。 耿曙說:“你得安排妥當,假裝一切胸有成竹,從營救山澤開始,就是東宮的計劃。哪怕沒有,也得作出這樣子,不能讓人看出你是一時沖動?!?/br> 太子瀧與耿曙都很清楚汁琮的性格,如果太子瀧表現(xiàn)出自己把一切安排好了,汁琮哪怕有不滿,也會很快消弭。設若他渾渾噩噩,連后續(xù)如何做都沒想清楚,被問起來時一問三不知,汁琮當場就會大怒,并斬了山澤。 太子瀧說:“父王召我過去,我已經(jīng)成功地讓他相信這一點了,只是接下來如何做呢?恒兒,你聽聽看,我想的是……通知各族的繼承人,將他們召到東宮?!?/br> 姜恒頓時露出贊許的神色,笑道:“很好的辦法!” 耿曙:“?” 姜恒一笑,解釋道:“讓他們在你麾下任職,傾聽他們的聲音,重用他們的才干,讓山澤這些人,為大雍出力,以懷柔安撫為主,順便扣下他們,權當各族的人質(zhì)。這么一來,所有問題將迎刃而解。” 耿曙抬眼看姜恒,姜恒拈起手中的奏章,朝太子瀧出示。 “這辦法我還沒說,我覺得父王沒有這么容易接受?!碧訛{說。 “明天早朝時,我來出面說。”姜恒說,“這是執(zhí)行細節(jié),是我的責任,他想解決后顧之憂,全力與南方開戰(zhàn),這就是最好的辦法?!?/br> “行?!碧訛{起身道,“我得回去再想想,萬一陸冀反對,咱們該如何擠對他,屆時無論我爹說什么,我都不會讓步?!?/br> 第102章 平邦令 是夜, 姜恒已經(jīng)打呵欠了,耿曙卻還十分認真,思考他的軍務變法。姜恒開始有點對耿曙刮目相看了, 怎么這家伙最近這么認真? “還不去睡?”姜恒說, “回房去罷?!?/br> “我在這兒睡?!惫⑹镎f。 姜恒剛露出某種表情, 耿曙便有點惱火, 說:“我有話想問,不是總黏著你,你就讓我留一會兒又怎么了?” 姜恒:“你有什么話要問?就不能明天嗎?” 耿曙卻拉著他的手, 在榻畔坐了下來,固執(zhí)道:“不,我怕忘了?!?/br> 耿曙沉默片刻, 姜恒以為他有心事,正好奇打量他時,耿曙忽道:“你說得對,恒兒,你說得太對了?!?/br> 姜恒:“我說什么了?” 耿曙道:“我看了你的外族外務書,也叫‘平邦令’罷?!?/br> “嗯?!苯泓c了點頭,耿曙又道:“你比我想的多多了, 我只常??鄲?,不知雍軍要怎么辦,你提醒了我?!?/br> 姜恒明白了,耿曙能坐在這個位置上,除了他行軍打仗的軍事才華, 一定也將帶兵當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事去做, 不, 應當說, 最重要的是姜恒,次重要的,則是將軍這一身份。 “從小時候你就很在乎,”姜恒說,“我還記得,你第一次朝我發(fā)問,就是有關孫子兵法的。” 耿曙:“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在雍軍里頭,有許多不公平?!?/br> 生在世上,處處都是不公平,姜恒很想問他,你覺得雍人內(nèi)部公平?鄭人公平?梁人、代人、郢人就公平了么?中原世界,一樣地充滿了不公。 但他沒有嘲笑耿曙的單純,這反而是很可貴的。 “所以呢?”姜恒問。 “風戎人也好,林胡人也罷,還有氐人。大家一視同仁。”耿曙忽然抬眼,看著姜恒,說,“你不知道,那天你說‘我是天下人’的時候,就像讓我驚醒了一般?!?/br> 姜恒覺得耿曙很有趣,這些他早就在書上讀到過了,墨家的兼愛與非攻,道家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俱無非如此,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還用得著特地去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