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們就只好走了，”姜恒笑了笑，說，“擇一處暫且棲身。再過一個月，大伙兒要來偷割你們的麥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br>
    太子靈忽然笑了起來，覺得面前此人甚有意思。

    “進(jìn)城說罷?！碧屿`隨口道，吩咐擺駕回宮。

    當(dāng)天夜里，城防軍盡出，舉著火把，根據(jù)姜恒提交的名單，開始清點人數(shù)，分批進(jìn)城。

    太子靈再次召集群臣，從太史官到左右相，朝中文官盡出，想分門別類，將難民全部收進(jìn)城中。姜恒這名不請自來、衣衫污臟、卻面容清秀的青年人端坐殿中，鎮(zhèn)定若素。

    “不可能！”封晗怒目直斥，近乎咆哮道，“十二萬人！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知不知道，這是什么規(guī)模？”

    姜恒說：“我只知道，萬一流民暴動，在城外搶收你們的糧食，事態(tài)就會更麻煩。”

    “你這是威脅我大鄭?！庇蚁嗵锪罾淅涞?，“敢做這等光天化日之下?lián)尳僦?，鄭國軍隊不會坐視不管！這還沒了天理不成？！”

    “他不是危言聳聽?！币幻麑㈩I(lǐng)答道，“玉璧關(guān)前戰(zhàn)情急迫，不久后國軍便將出征，他們現(xiàn)在不鬧事，只群聚于荒野上，待得朝中大軍盡出，守護國土，他們?nèi)魟邮謸尳?，還真制不住這許多人?！?/br>
    姜恒道：“所以各位大人，你們還想先動手殺人、杜絕后患不成？他們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自然可以跑，就怕你們抓不住?！?/br>
    “那么就先殺了你?！碧锪钫f。

    姜恒一笑道：“現(xiàn)在他們尚且覺得有希望，安安分分地等在城外，設(shè)若我一死，更要暴動了。諸位大人若覺得屠殺百姓合適，但請動手不妨?！?/br>
    “這位小先生，照你所見如何？”太子靈冷冷道。

    “將今年募兵的軍費花到流民身上，流民中的青壯年，全部充軍?！苯阏f，“適合入軍之人，名簿我已統(tǒng)計完畢，交給殿下了。余下老幼，以軍餉贍養(yǎng)，撐過今冬，來年濟州將增四萬戶，新募四萬兵員。各位的封地上，年輕人不必再服徭役，有梁人替你們打仗，軍餉還可節(jié)省些，何樂而不為？”

    殿內(nèi)沉默片刻，太子靈說：“各位大人可先看看這份名簿?！?/br>
    “如此，”雞鳴時分，群臣散去，姜恒面對太子靈，總算松了口氣，“軍營中共收四萬一千余人，剩下的，讓他們且先在城北就地住下，秋收后再劃官田，來年春天使其耕種，便算安頓下來了。”

    清晨陽光投入宮中，太子靈看著姜恒，問：“還沒問過你，叫什么名字呢?！?/br>
    姜恒笑了笑，說：“無名無姓，浪跡天涯一浮萍。”

    太子靈也笑了起來，姜恒起身道：“我替梁國逃難的百姓們，感謝殿下恩德?！?/br>
    姜恒正要朝太子靈跪拜，太子靈卻道：“先生請起，實不相瞞，本座還有一事相托，先前未曾出口，乃是不愿有相挾之意。”

    姜恒一怔，繼而明白到，太子靈果然是有條件的，安頓百姓，充軍徭役，雖說為鄭國增添了人口，但朝廷的rou食者們根本不在乎。老百姓就像田里的麥子，時候到了自然會長出來，割不完，也燒不盡，區(qū)區(qū)幾場戰(zhàn)爭算得上什么？

    太子靈接受姜恒的建議，同樣頂著極大的壓力，他一定也有條件，現(xiàn)在，這個條件來了。

    “何事？”姜恒瀟灑一笑道，“請但言不妨。”

    太子靈想了想，嘆了口氣，姜恒便看出來了，索性道：“殿下自己也沒想好？”

    太子靈欣然道：“不錯，正是如此，待我再想想罷?！?/br>
    姜恒說：“我欠您一個情，等您吩咐罷了?！?/br>
    此刻，一名武將進(jìn)了殿內(nèi)，朝太子靈稍一行禮，目光卻落在了姜恒身上。

    “這位是龍于大將軍，”太子靈轉(zhuǎn)過話頭，朝姜恒介紹道，“我鄭國上將軍?！?/br>
    姜恒入座，稍稍躬身。龍于道：“越人龍氏。小朋友來自何方？”

    姜恒一笑，答道：“我是江州人?！?/br>
    龍于看著姜恒身畔所佩的卷劍，打趣道：“哦？所以郢王找了幾十年的繞指柔，就在自己國都里么？想來郢王如此醉心于搜集神兵利器，若知道在你身上，一定不會讓你帶到北邊來?！?/br>
    姜恒：“?。?！”

    龍于沒有再多嘴，點出神兵來歷后，便只淡淡一笑。

    早在海閣時，姜恒便大致知道，一路上又陸陸續(xù)續(xù)聽聞了不少——鄭國朝廷，如今以未來的帝君太子靈為首，頹老的鄭王，在五年前已近乎不問政事。如今朝中軍權(quán)，掌握在上將軍龍于手中。相權(quán)，則由封晗把持。

    最慶幸的是，將、相二人，都真心誠意地?fù)泶魈屿`，在這點上，朝廷不會有黨爭的危險，這也是姜恒選擇太子靈的原因之一，畢竟經(jīng)年累月的內(nèi)耗，對一個國家而言就像毒瘤，頃刻間就會拖垮國力。

    “小先生愿意在濟州盤桓一段時日么？”太子靈漫不經(jīng)心問道。

    “看情況罷。”姜恒也隨意笑答道，“殿下這里人才濟濟一堂，章、封、龍、田四家，坐滿了青年才俊，又有吳越等地異士，在下就怕幫不上什么忙?！?/br>
    太子靈笑道：“小先生說笑話了，人才永遠(yuǎn)不嫌多?！?/br>
    姜恒謙虛地說：“晚輩只有一個好處，年輕，年輕人比不上老人，卻也精神些，幫著干點力氣活，總是可以的?！?/br>
    鄭國朝野派系，大多以朝中根深蒂固的士大夫為基礎(chǔ)，朝野中滿是老人，而眾多老者，又與洛陽日暮西山的光景截然不同。

    他們野心勃勃，把持朝政，一言不合便稱病罷朝。鄭王四十年前奪位成功，在座的老者們，俱是當(dāng)初扶持新王上位的大功臣，就怕太子靈誰也管不住。

    就連他身邊的貴族子弟，亦是封家、田家等士族遴選入朝的年輕人。太子靈就連開城收留難民一事，俱難以推動，一旦硬下心腸，強行推進(jìn)，便將遭到朝廷群臣的圍攻。

    幸虧他還是竭力平衡了朝野的局勢，小心翼翼，推動著鄭國國力的崛起。

    太子靈接手朝政后，計劃通過充足的時間，來慢慢削弱士大夫們的權(quán)力，把他們一個個換下去。

    于是他需要新鮮的血液，而面前不請自來的這人，仿佛比他更了解鄭國。

    這是令太子靈極為詫異的一點，就像天底下憑空出現(xiàn)了一名謀士，且目的相當(dāng)明確——他確實是為了自己而來的，顯然來之前，還做足了功課。

    離開姜恒落腳之處，太子靈與龍于在寢殿內(nèi)面對彼此。

    “他的劍上，有一個銘文，來自滄山玄武堂?！?/br>
    武將龍于站在投入日光的窗格前，望向鄭宮外晦暗的天光。

    “第一眼看見他時，”太子靈喃喃道，“看那神態(tài)極似刺客，說不出來為什么，我總覺得，該當(dāng)是這個人了，沒有人比他更合適?！?/br>
    “他應(yīng)當(dāng)是鬼師偃的徒弟。”龍于轉(zhuǎn)頭，朝太子靈說，“若學(xué)到鬼先生的功夫，確實非常合適。”

    “誰？”太子靈顯然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龍于又說：“十七年前，我在越地機緣巧合，見過鬼先生一面，蒙他指點三招。此生武藝，俱因此而來?！?/br>
    太子靈眼中現(xiàn)出詫異神色，抬眼看著龍于。龍于思考良久，而后道：“不知道殿下是否聽說過滄山與海閣?！?/br>
    “沒有?！碧屿`干脆利落地答道。

    “殿下可還記得公子州？”龍于又說，“他就是鬼先生的棄徒?！?/br>
    太子靈想起了那蒙面客。

    “自當(dāng)記得，”太子靈說，“五年前，洛陽城外，前來行刺我的殺手。那天我便說，如果這殺手在我麾下，此計又何愁不售？”

    龍于說：“公子州雖然技藝高超，卻不合適。讓他去扮，也扮不像，何況年紀(jì)也大，汁琮不會相信的。”

    “不過呢，公子州所用的赤劍，與這名喚‘羅恒’之人，系出一門。天下悄無聲息，突然冒出來一名手持神兵的刺客，殿下未曾聽聞，北方想必更未聽過此人，這當(dāng)真是絕佳的人選?！?/br>
    太子靈遲疑審視龍于，按照輩分，他應(yīng)稱呼這名鄭國上將軍為“叔父”，但與龍于相識日久，年齡差別下，龍于更像他的兄長。

    除此之外，朝廷武將之首，還有另一重身份——父親鄭王的男寵。他本該與龍于不和，朝中百官也這么認(rèn)為，但不知為何，面對龍于時，太子靈卻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仿佛他成為了自己與父王之間唯一聯(lián)系的紐帶。

    他的衛(wèi)隊，乃是龍于親手培養(yǎng)的死士，朝廷上的武將，亦是龍于親手提拔。左相封晗再三提醒太子靈，老鄭王時日無多，昏聵不知天下事，待他死去那天，龍于便將發(fā)動政變，取代趙家，成為新的君主。

    “除此之外，我尚有一個問題，鬼先生的徒弟，來到濟州，又是為了什么呢？”太子靈漫不經(jīng)心道。

    “傳聞滄山海閣于中原大爭之時，將派出門人入世?！饼堄谡f，“鬼師偃的弟子，將是這世上最頂級的刺客，他們想扶持新任天子，一統(tǒng)神州。恕我直言，這不代表他們選擇了你，也許只是試探，甚至是來刺殺你的。想用此人，殿下須異常謹(jǐn)慎?！?/br>
    太子靈嘆了口氣，眉頭深鎖：“這個海閣中，還有多少人？假設(shè)還有成百上千人，這天下就亂了。”

    龍于無法回答，兩人沉默片刻后，他又道：“玉璧關(guān)之危，須得倚仗你自己的力量。車將軍會替我出戰(zhàn)，殿下可以信任他，他雖少出奇兵，打仗卻是很穩(wěn)的?！?/br>
    “你要去何處？”太子靈對這話倒是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該面對的，終于要來了，龍于奉父王的命令，要把軍權(quán)通過幾年里的過渡，交回到太子靈手里，還予王族。此次如何退雍軍，成為他繼任王位的一次提前大考。

    “回越地，侍奉王上?！饼堄诖鸬溃哌^太子靈身邊，將虎符擱在了案上，“善用你手中所有能用的人，退去雍兵不難，難的是……”

    太子靈打斷了他，沉聲道：“我懂，難的在于，這只是接下來更多險象環(huán)生之事的開始，也許我們會遭遇前所未有的失敗?！?/br>
    這確實只是一個開始，但雍國已開始了三次，每一次，都被關(guān)中四國扼殺在了第一步。這一次，太子靈一樣有信心，能攔住汁琮南下的步伐，只是攔住以后要做什么？難題將越來越多。

    第38章 繞指柔

    這天后, 姜恒被安排住在鄭宮中太子府上，鄭國乃是晉王位尚在時，繼承大晉正統(tǒng), 至為古老的諸侯, 趙氏受封東海之濱已有四百余年, 宮中一磚一瓦、中開四路、天子親賜照壁，以及宗廟前所供奉的八座巨鼎, 俱與王都洛陽格局近乎相同。

    住在此地，姜恒總有種熟悉感，鄭宮中的一草一木, 俱讓他想起五年前與耿曙在洛陽時的日子。

    而驚人的相似之處, 還在于太子靈朝廷中, 一樣充滿老朽與僵化的氣息。

    進(jìn)入太子府后, 姜恒便自然而然地成為太子門客中的一員，坐在一眾幕僚中，為他整理全國各地呈到王都來的政務(wù)文書。太子靈的門客有四百余人, 大多不得入幕，真正協(xié)助政務(wù)者，不過寥寥三十五人。

    姜恒因在收容難民一事中立下大功, 破格在三十五人之外，靠近門幕一側(cè), 得到了一張案幾、一個位置。

    “你叫羅恒？”旁邊一人側(cè)身道。

    姜恒禮貌點頭，朝他出示自己的木牌。對面又一名門客道：“新來的罷?！?/br>
    姜恒答道：“是，還請各位大人多關(guān)照。”

    姜恒聽得出這些門客來自各國, 或有遭受國內(nèi)戰(zhàn)亂, 不堪其擾；或有被國中官僚排擠，到鄭來討生活。其中以梁、鄭兩國人最多, 談?wù)摃r帶著兩地的口音。其次則是代人與郢人。門客中各自結(jié)黨，梁國一伙、鄭國一伙、少數(shù)郢、代人結(jié)成一伙，出現(xiàn)了三個小團體。

    “你是哪里人？”又有人問。

    “郢人?！苯愦鸬馈?/br>
    對面抓虱子的抓虱子，懶懶談話的談話，又有人衣冠不整，白日間還喝著酒。

    “你就是糾集起十二萬人，威脅濟州開城門，揚言要搶國內(nèi)麥子的那個人啊?！币幻律酪h褸、不修邊幅、滿臉胡須的男人說。

    眾人紛紛笑了起來。姜恒答道：“是，就是我。”

    身邊又有一青年嘲諷道：“聽說太子靈近日，常常去看你。”

    姜恒忽然覺得，這伙人就像書上所說爭寵的后宮一般。

    “也不常來?！苯愕馈?/br>
    “殿下每招來一名賓客，”對面那邋遢男人語重心長，提醒道，“都是禮遇有加，等著罷，再過些日子，你也就像我們一般，無人問津了?！?/br>
    話音落，眾人便安靜下來，只聽那邋遢男人隨口唱了一段，瘋瘋癲癲，俱是“無人問津，無人問津……”之類的越地方言。

    這時候，太子靈緩步走入，身邊跟著一名朝廷武將。

    眾人便止了談話，紛紛朝太子靈問候，對那武將口稱“車將軍”。入城時，姜恒特地打聽過，鄭國有兩名上將軍，一是龍于；二是車倥。這名孔武魁梧、肩寬腰健的男人，想必就是上將軍車倥了。

    太子靈在寂靜中就座，車倥跪坐一旁，審視眾人。

    “雍國大軍集結(jié)于玉璧關(guān)，”太子靈開門見山道，“把守關(guān)隘要地，隨時將突入王都洛陽，并沿崤山東來，入侵我國。如何應(yīng)對，請各位先生教我?！?/br>
    想必這就是今日議題了，姜恒微微皺眉，腦中出現(xiàn)了北方地圖。

    “來了多少人？”為首門客是名老人，朝太子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