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雨水不斷滴落,今天依舊是個雨天,廊下風鈴在微風里發(fā)出“叮、當”響聲,姜恒搖著輪椅,離開房門,進入了一條長長的走廊里。 走廊通往一個巨大的廟殿,姜恒停下?lián)u動輪椅的雙手,茫然轉頭。 廟殿里有四幅巨大的壁畫,分別是鎮(zhèn)守神州的四方神獸,栩栩如生。 “有人嗎?”姜恒又喊道。 他搖著輪椅,轉身離開殿內(nèi),來到正殿前,終于看見了除松華外的唯一一個活人——羅宣。 羅宣正在屋檐下,一個木桶前蹲坐著,兩腿略分,漫不經(jīng)心地在搓衣板上搓著衣服。 姜恒張了張嘴,羅宣一定早就聽見他的聲音,不過是懶得搭理他。 他搖著輪椅,靠近羅宣,羅宣來回搓洗衣服,姜恒看見了里頭有自己的里衣、襯褲,以及羅宣自己平時穿的。 來到檐前廊下,他忽然又看見了另一條路,于是穿過那條路,來到一座延伸而出的平臺上。頭頂閣檐掛了成千上萬的風鈴,在風里一陣亂響,與雨聲彼此應和。 姜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一間建在山腰的殿閣上,面前群山簇擁之間,乃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巨大湖泊。雨季之中,煙雨蒙蒙,湖上千萬水花綻放。 “這里是滄山海閣,我是鬼師偃?!贝估系穆曇粼诒澈箜懫穑傲_宣在洛陽靈山下發(fā)現(xiàn)了你,把你帶了回來?!?/br> 姜恒驀然轉頭,發(fā)現(xiàn)了一名頭發(fā)、胡須全白的老人。 “跟我來?!毙?,老者說道。 姜恒跟隨老者,到得平臺一側,平臺邊上,立了一座小小的塔。 “項州生前是我棄徒,”老者說,“他的骨灰被羅宣收在此處?!?/br> 姜恒眼眶通紅,竭力放開輪椅,跪下去,朝項州埋骨之塔,拜了三拜。 “對不起,項州,”姜恒哽咽道,“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姜恒始終覺得,若不是他把車拖出了北門,帶著項州往不該去的方向逃離,他們就不會遭遇這樣的事,連帶著耿曙,也…… “你可以叫我鬼先生?!惫硐壬捱^后,安慰道,“眾生皆有一死,不必過于悲慟?!?/br> 他的兩眼帶著笑意:“羅宣已經(jīng)告訴了我,你是姜昭的孩子?” 姜恒哽咽道:“是,先生?!?/br> 鬼先生又道:“那么,按理說,你應當也是耿淵的兒子了……唔……”他隨即皺眉,仿佛想到了什么事。 姜恒竭力從輪椅上下來,卻依舊兩腿一軟,朝鬼先生撲倒,懇求道:“先生!鬼先生!” 鬼先生忙道:“姜公子,快快請起。” “晚輩叩謝鬼先生救命之恩,”姜恒說,“晚輩此生沒齒難忘,您要我做什么來報答,我都愿意?!?/br> 鬼先生拄著拐杖,笑了笑,說:“是你命不該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shù),不必謝我?!?/br> 這時,羅宣也來了,站在鬼先生身后,冷淡地看著姜恒。 姜恒又轉身,朝鬼先生埋頭就拜,顫聲道:“先生,晚輩求您一件事,求求您了。能不能回靈山去,救我哥哥一命,他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鬼先生看著姜恒,輕輕嘆了口氣。 “姜恒,距離王都覆滅,已是五個月過去了?!?/br> 姜恒:“……” 第25章 淬毒手 鬼先生看了姜恒許久, 最后搖了搖頭。 姜恒明白了,卻沒有死心,還想再求他幾句, 鬼先生卻吩咐道:“若他未死, 你們終有相遇的一日;若他已死, 如此執(zhí)著,又是何必?” 姜恒沉默地跪在項州埋骨之塔前, 閉上雙眼,雨隨風勢,再次飄了過來, 打在他的臉上、身上。 入夜, 鬼先生不知去了何處。 海閣大殿中, 羅宣坐在案前, 打開食盒,里面是稻米煮成的飯,以及一條醬燒的魚。 姜恒打開面前食盒, 晚飯與羅宣一樣,這是他數(shù)月來,真正吃上的第一頓飯, 然而,他的喉嚨卻被淚水梗著, 什么也吞不下去。 “飯是羅宣做的,”一個聲音響起,“他想問你, 好吃么?” 松華又出現(xiàn)了, 她坐在海閣正中央的案上,露出潔白如玉的腳踝。羅宣卻仿佛對她視而不見。 “我什么也沒有說, ”羅宣不悅道,“不要替我發(fā)話,你這個煩人精。” 姜恒稍抬頭,朝松華望去。 姜恒說:“這是哪兒?” “先生不是告訴了你?”羅宣漫不經(jīng)心答道,“滄山,海閣?!?/br> 也許是姜恒今日跪在項州埋骨塔前的痛哭,讓羅宣的臉色稍有和緩,也許是鬼先生的態(tài)度,令羅宣也隨之有了變化。他的語氣雖然依舊冷漠,卻不似先前幾日,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殺氣。 姜恒想問的是,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松華的語氣平靜,連語調(diào)也沒有任何變化,答道:“郢、代二國交界,群山之中的滄山,長海之濱的海閣。你不知道很正常,因為鬼師偃抹去了所有史書上,有關此地的記載?!?/br> 姜恒回頭細想,知道這多半是項州的師門,而他們看見項州死前仍在守護自己,便將他也一并帶了回來,羅宣則是項州的師弟,看在死去師兄的分上,為他治好了傷。 “你吃么?”姜恒說,“小meimei,我這份沒動過。給你罷,我吃不下?!?/br> 羅宣嘴角抽搐,抬眼朝姜恒望來,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 “我不吃,你吃罷?!彼扇A的眼神始終是渙散的。 姜恒勉強點頭,努力地吃了一點,又喝了點水,喉嚨終于打開了。不得不說,羅宣做的菜味道確實很好,比在王都時吃的要鮮美許多,一如在潯東時衛(wèi)婆做的飯,有家的味道。 姜恒與羅宣對坐,半是咽食,半是咽淚,沉默地吃完了飯。 羅宣沉默地收走了姜恒吃不完的食盒,走在前面。姜恒看了眼松華,松華又冷淡地說:“姜恒,跟著羅宣,他會照顧你?!?/br> 姜恒茫然地點了點頭,搖起輪椅,跟在羅宣身后,回到兩人的臥室前。 臥房外有個小小的庭院,院里有一口井。羅宣點了燈,掛在門口,打出井水,坐在一旁,開始動手洗他們的餐具。 “羅大哥,我來吧?!苯阆雭硐肴ィ恢绾畏Q呼他,自己不是海閣的弟子,叫“羅師兄”不妥,只得換了個稱呼。 羅宣幾下洗了食盒,沒有讓姜恒碰,側頭打量他,眼里帶著落寞,一如松華那小女孩般無情,卻終究稍微有了點人性。 “你怎么不替我?guī)熜秩ニ??”羅宣認真地說,“你死了也就算了,怎么還拖上他?他做錯了什么?救你這廢物,有什么用?” 姜恒仿佛驀然間,遭到了一記重擊,頭頓時開始嗡嗡地疼了起來,胸口氣血禁不住上涌。 “等你能走了,”羅宣又道,“就快點滾,我不想看見你?!?/br> 姜恒回身,沉默地進了房。 羅宣在院里脫光了衣服,打出井水,從頭澆到腳,踩在青石板上的腳趾動了動,疲憊地嘆了口氣。 三天后,姜恒的生活已幾乎能治理,不需羅宣再為他翻身、擦身。但昏迷的這五個月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長褥瘡,也即是說,羅宣始終每天認真地照顧著他,為他翻身、擦洗。 正因此,羅宣說的話,才令他更覺愧疚。 鬼先生自從那天之后,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松華也不知去了何處,偌大海閣,就只有姜恒與羅宣二人。姜恒的腿正在緩慢地恢復,常常奇癢無比,夜里為了不吵醒羅宣,姜恒只得忍著,用手緊緊地抓著被褥。 白天,能離開房間時,身上終歸好些,姜恒搖著輪椅,到殿前去。他看見殿里殿外但凡有落葉,便躬身撿起來,時而看見羅宣泡在桶里的衣服,便爬過去,為羅宣洗衣服。這是他寄人籬下,唯一能做的了。 這天羅宣經(jīng)過廊前,見姜恒在院里努力地搓洗著自己的襯褲,便停了下來,繼而索性坐在廊下。 姜恒看了他一眼,不敢吭聲,也自覺沒臉與他說話。 羅宣右手在左手手背、手腕上來回撫摸了幾下,繼而勾著一個地方,輕輕一扯,扯下來一層近乎透明的蠶絲手套,扔了過去,落在桶里。 “把它洗一下,”羅宣眉頭一揚,說道,“麻煩你了?!?/br> 姜恒馬上接過來,拿在手上輕輕搓洗,那蠶絲手套薄得近乎無物,浸在水里就像消失了一般,卻十分堅韌。 羅宣摘下手套后,把左手擱在膝前,對著陽光端詳,手上的青黑色鱗片泛著隱隱的金光,從五指指背蔓延到左臂的一半處。 “洗好了,羅大哥?!苯惆咽痔走f過去。 羅宣便將手套擱在膝前晾干,玩味地一瞥姜恒。 姜恒看了眼他的手背,見他注意到自己,便不敢多看。 “想看就看,”羅宣朝姜恒亮出他那帶著鱗片的左手,說,“你在怕什么?你怕我是妖怪變的,是不是?” “沒……沒有。”姜恒馬上搖頭道,他確實想過,海閣的一切實在太詭異了。項州身懷絕技,卻好歹還是凡人刺客。羅宣的左手,以及沒有半點人氣的松華,令他始終覺得有點不安。 “我是人,”羅宣說,“你不用怕。過來,讓你好好看看我的左手,來?!?/br> 姜恒不敢近前,羅宣佯裝生氣道:“你就這么對你的救命恩人嗎?” 姜恒于是扶著輪椅,一瘸一拐地過來。 羅宣道:“很好,已經(jīng)能走了?!?/br> 說著,羅宣隨手在身邊摘了一朵花,遞給姜恒,示意接著。姜恒不明就里,接了,只見那山茶花一到羅宣手中,瞬間便開始枯萎,花瓣化為黃色,漆黑,掉落。 姜恒被嚇了一跳,然而收手時已太晚,他的手指碰到了羅宣的食指。 霎時間,姜恒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食中二指變黑、腫脹,登時大喊起來。 羅宣忽然哈哈大笑,帶著惡作劇得逞的幸災樂禍之意,又牢牢抓住了姜恒的手腕,姜恒躲閃不及,已下意識作好了被毒死的打算,甚至尚未注意到,羅宣抓住他的是右手。 緊接著,羅宣松開手指,順勢讓姜恒抽走一手,五指在姜恒中毒的指頭一拂。 姜恒只覺一陣清涼,中毒的手慢慢就好了。 姜恒:“……” 姜恒難以置信,看自己的手,再看羅宣。只見羅宣惡作劇結束,懶洋洋地戴上晾干的手套。 “你手上有毒?!苯阏f。 羅宣“嗯”了聲,戴好手套后,右手點著左手中指,順著手背慢慢上劃,沉聲道:“這是海閣的功法,這只左手,經(jīng)年累月地吸入毒素,以蛇毒滋養(yǎng),與蛇毒共生?!?/br> 姜恒定了定神,道:“所以你手背上,會出現(xiàn)鱗片?!?/br> 羅宣沒有回答,看著姜恒,低聲道:“鱗片越多,毒性就越強,甚至不用碰著你,你就會倒在五步之外……” 姜恒說:“練這種功法,不會讓自己受傷么?” “當然會?!绷_宣帶著邪惡的笑容,說,“等鱗片長到手臂上、肩上,再長到左心口處……” 羅宣沒有再說下去,稍一揚眉,意思是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