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他抱來一堆竹簡,搖搖晃晃的,吃力地放在案上。昭夫人手里握著竹尺,拍了拍,道:“就讀這些罷。初二起讀,若想偷懶,仔細你的皮rou?!闭f著轉向院中的耿曙,替他矯正劍招動作。 姜家初一、十五各放一天假,月末姜恒輕輕松松就完成了功課,從母親的表情上看,正是一貫的無可挑剔,也一貫的沒有半句褒獎,唯有輕飄飄一句“還行”。 明天放假,不用讀書,姜恒便無事可做了,悶得頭頂長草,然而現如今有耿曙在,有了伴,說不得總想折騰點什么,如果能叫上他,偷偷溜出去一趟,那就更好了。 夜來風雨聲斷斷續(xù)續(xù),東廂熄了燈后,姜恒的小身影悄無聲息地穿過走廊,繞到后院,來到耿曙所住的役房窗下,聽見里頭沉重的呼吸聲。姜恒輕輕敲了幾下窗,并未得到回應,推開耿曙房門,靠近榻畔,榻上的耿曙卻在這個時候翻了個身。 “哥哥,”姜恒很小聲地說,“你睡著了么?” 耿曙似乎絲毫未料姜恒會在深夜里突然出現,驀然一個翻身坐起,朝榻里讓了些許,一手提著被子,擋住了臉。 “走,”耿曙說,“做、做什么?快走。” 姜恒馬上噓了聲,說:“你生病了?” 姜恒伸手去摸,耿曙卻馬上鎖住他的手腕。夜風把榻畔的窗倏然吹開了,借著那一點點夜幕下的天光,姜恒忽然看見了耿曙臉上有兩行水跡。 耿曙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姜恒爬上榻去,跪著拉上了窗,他原本有幾句話想說,但看見耿曙在這風雨交加的夜里,躺在被窩中哭的一幕,頓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耿曙臉上現出疑惑表情,倆小孩對視,訥訥良久后,姜恒才想起來找他的目的,從懷里掏出那枚玉玦,玉玦上已編了個拙劣而雜亂的紅絳穗子,遞到耿曙手里。 “這個給你?!苯惚е?,坐在耿曙榻上,說,“你想你爹娘了么?” 按理說姜恒的爹也就是耿曙的爹,但他從來不覺得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有被他認作“父親”的資格,也許只對耿曙而言,他才真正擁有過完整的家庭罷。 耿曙接過了玉玦,低頭看了眼,“嗯”了聲。 “給我說說爹吧。”姜恒忍不住說。 “改天吧。”耿曙說,“你回去睡,去吧?!?/br> 耿曙拉開被子,躺了進去。姜恒答道:“好?!?/br> “別告訴夫人和婆婆。”耿曙在被窩里說。 姜恒自當守住這個小小的秘密,他給耿曙關上了門,回往東廂。耿曙聽到他走后,卻又從榻上爬起,將窗門推開小小的一條縫朝外望,只見姜恒摸黑回去時,走路不小心踢到了花欄,痛得跳了幾下,又聽見衛(wèi)婆房中“吱呀”一聲推門,于是耿曙火速關窗,姜恒加快速度,跑了。 第7章 春日墻 翌日清晨,姜恒穿戴齊整,到得堂屋前,雙手抬起,畢恭畢敬給昭夫人請了早,用過飯后,見耿曙仍提著劍,在前院徘徊不去。 “今天告假!”姜恒忙提醒道,“不必練了,走!咱們玩去?!?/br> “我說了他也告假?”昭夫人冷冷道。 耿曙看看姜恒,又看昭夫人。姜恒忙轉身,欲言又止,卻發(fā)現昭夫人手里并未提著竹尺,被訓了這許多年,姜恒早已活成了母親肚子里的蛔蟲,當即兩眼一亮,笑了起來。 昭夫人冷冷道:“休息一日,今天娘出門一趟,若敢串通了偷溜出去,你們自個兒看著辦罷?!?/br> 姜恒忙行禮。昭夫人換了身衣服,門口自有車過來接,衛(wèi)婆捧著個盒,里頭裝著姜恒用蘆紙作的,這半月中的文章,跟著上車去,大門在外被掛了把銅鎖,姜恒如釋重負般地吁了口氣。 “來,”姜恒把耿曙帶到東廂院中,拉著他坐上秋千,捋起袖子,說,“我推你,待會兒你推我?!?/br> 耿曙:“……” 耿曙一臉索然無味,也不拒絕,被姜恒推了幾下,姜恒平日里的娛樂不過就是蕩蕩秋千、喂喂魚、在院子里挖幾只蚯蚓、夏夜里再抓幾只螢火蟲,放在帳子里頭看。耿曙不由自主地被推著,那表情既充滿了鄙夷,又帶著譏諷。 “停。”耿曙說。 “你怕嗎?”姜恒道,“那別蕩太高……” 耿曙已不耐煩了,一腳踩上秋千,在空中翻身,翻了一個跟頭,姜恒駭得不輕,一聲大叫,只見耿曙卻如猴子般翻上了樹去,攀著樹枝,到得枝杈上,再一步踏上高墻。 姜恒頓時驚得睜大雙眼,在地上抬頭,看著耿曙。 耿曙一手攀著樹枝,朝高墻外望,低頭道:“上來?!?/br> 姜恒說:“我上不來!梯子被衛(wèi)婆鎖起來了!你看見啥了?” 耿曙莫名其妙道:“爬樹啊!” 姜恒:“不會……” 耿曙順著樹干滑下來,拉著姜恒爬樹,姜恒使盡吃奶的力氣也爬不上去,只見耿曙幾下上去,又幾下下來,徹底絕望了。 最后耿曙只得說:“我背你,抱緊了。” 姜恒摟著耿曙,勒得他險些喘不過氣,耿曙差點被勒死,忙把他一手穿過自己肋下,一手繞到肩前,待他抱穩(wěn),帶著他爬上了樹。 “哇?!苯憧匆妷ν獯喝諣N爛,大街小巷柳葉飛揚,幾家屋檐再往東去,就是市集,市集上人聲鼎沸,馬車來來去去。 耿曙讓姜恒站穩(wěn),眺望的卻是西邊,皺眉自言自語道:“怎么這么多兵營?要打仗了?” 姜恒順著耿曙的目光看去,只見城西平原外,潯水畔的大片平原地上扎了許多軍營,答道:“平陸處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處平陸之軍也?!?/br> “什么意思?”耿曙道,“誰說的?” “孫子,”姜恒答道,“行軍篇?!?/br> 耿曙示意姜恒跟自己來,展開雙臂,順著高墻走了,姜恒站在那寬不足六寸的墻頭,只覺腿軟,耿曙回頭一看,無奈只得過來牽了他走。離開高墻,到得堂屋屋頂,倆人便坐在屋頂上,春風拂面,視野開闊,姜家位處高地上,全城一覽無遺。 “要是有一天能出去就好了?!苯阏f。 耿曙無聊地說道:“想去哪兒?家里不好么?” 姜恒說:“想去看看海,我平生最想去看海,所謂‘海闊天長’,我最喜歡的就是‘?!??!?/br> 耿曙說:“你既然沒去過,又怎么能說喜歡?” “在夢里的那種喜歡。”姜恒答道,“書上都說,滄海桑田,一定很美?!?/br> “以后空了,帶你看海去。孫子是孫臏么?”耿曙忽然朝姜恒問。 “是孫武?!苯憬o他解釋了孫武與孫臏的區(qū)別,耿曙點點頭,說:“你再說說?!?/br> 姜恒背了幾篇孫子兵法給耿曙聽,又朝他詳細解釋,本以為耿曙只會覺得無聊,耿曙卻極為認真地聽著,姜恒說:“懂么?” “不懂,”耿曙說,“繞來繞去的太費勁了?!?/br> 姜恒說:“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把全篇讀過后再慢慢地參悟,就懂了?!?/br> 耿曙說:“不識字,讀不了?!?/br> 姜恒說:“走,去書房,我現在就教你?!?/br> 耿曙卻擺手示意不必,快步到得瓦檐前,直接跳了下去,姜恒道:“當心摔死!” 耿曙袍角一揚,消失在廊后,姜恒伸長脖子看著,只見耿曙拿了筆、蘆紙、墨盒,幾下翻身上了后院灶房屋頂,撿了根長桿子在院里一撐,整個人便凌空飛了過來。 姜恒傻眼了,才知道這家里根本就關不住耿曙。 “你當心點?!苯阏f。 耿曙:“從前在安陽,宮殿全在山上,飛來躥去的,比這難爬多了?!?/br> 姜恒說:“安陽是書上的安陽么?從前晉天子的別宮。” 耿曙把紙放在屋頂上,說:“不知道。教吧?!?/br> 姜恒便在紙上寫了字,教道“天”。 “嗯,天?!惫⑹飩阮^端詳,拿起那張?zhí)J紙對著陽光端詳,說,“還有呢?” “地。”姜恒又寫了個,耿曙點點頭,換了第三張紙,說:“再來,我記得住?!?/br> “人。”姜恒把三張紙排在一起,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br> 耿曙表情沒有變化,眼里卻帶著明亮的笑意,仿佛看見了什么珍寶一般。姜恒又朝他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教他握筆,讓耿曙挨個字地寫。耿曙趴著,姜恒盤膝坐著。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說,“這句怎么寫?” 姜恒道:“你從哪兒聽來的?” 耿曙沒回答,只是抬眼,看著姜恒,姜恒便在紙上寫了下來,耿曙一筆一畫地照著寫,姜恒把蘆紙裁開小片,把其中一張給他看,問:“什么字?” “木?!惫⑹镉浶砸埠芎?,姜恒又換了一張,說:“什么字?” “天?!?/br> 耿曙翻了個身,躺在瓦頂,姜恒一張張拿著給他問過去,有些對了有些錯了,姜恒便把說對的整理成一疊,記不住的換另一疊,耿曙認了一會兒,又翻身側躺著。 “咱們還是下去罷?!苯闾嵝牡跄懀偱鹿⑹镅匚蓓斔ち?,耿曙卻道:“你怕什么?” “我想吃點心……”姜恒說,“衛(wèi)婆做了糯米團子呢?!?/br> 耿曙一個翻身下去了,片刻后扔了個裝滿糯米團的食盒上來,嘴里銜了把壺,上來以后遞給他,姜恒只好待在屋頂上吃點心,教耿曙認字。 “再教我點,”耿曙整理手里的一疊方片紙,說,“太少了?!?/br> “多了記不住,”姜恒蘸著花生麩,大嚼糯米團,享受到了這春日午后,忙里偷閑的大滿足與大幸福,說道,“先就這么多,能記住就不錯了?!?/br> 姜恒已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認字的了,似乎從小到大,他就沒有過識字的階段,自記事起,他就在玩家里堆放著的竹簡,問昭夫人這些歪歪扭扭的是什么,母親告訴他這是“書”,讓他坐端正,念一次給他聽,姜恒便認識了些,不懂時又拿去問了幾次,便大致都會了。 耿曙右手拿著字紙,騰出左手摟著姜恒,以防他從瓦頂上滑下去,摟著摟著,隨手捋進他單衣里,手掌覆在姜恒后腰的紅痕上,摸來摸去。 姜恒哈哈地笑,要抓開耿曙的手,耿曙便不摸了,左手規(guī)矩地覆著那一處。 “你的名字怎么寫?”耿曙忽然問,“我的呢?” 姜恒寫了個“恒”字,又寫了個“曙”字,予耿曙看,耿曙把那兩張單獨收起來。姜恒吃過點心,說:“下去罷,我怕娘回來了?!?/br> “我盯著呢,”耿曙開始復習今天認的字,說,“沒那么快,她們去哪兒了?” “去官府,”姜恒說,“請先生看我的文章?!?/br> 耿曙“嗯”了聲,姜恒說:“回來還會給我?guī)c兒好吃的?!?/br> “你喜歡吃什么?”耿曙說。 姜恒道:“油炸果子,要么是糖人,夏天還有鹽漬的李子和酸梅?!?/br> 耿曙又一個打挺,坐了起來,手搭涼棚,像只鳥兒般朝遠處張望,說:“你喜歡吃油炸果子?!?/br> “娘不讓我多吃,太上火了?!苯阏f,同時注意到耿曙脖頸處拴了根紅繩,露出小半截玉玦的邊,便湊過去,摸摸他的后頸,把玉玦拉出來看了眼,又依舊放了回去。 耿曙只是側頭看了眼姜恒,依舊沒吭聲,姜恒卻從耿曙的眼中,讀到了些許暖意,仿佛經過昨夜,他們之間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 “那兒有,”耿曙說,“我去給你弄點?!?/br> “咱們沒有錢,”姜恒說,“怎么弄?” 小巷盡頭就有賣油炸果子的,老板支著個油鍋,正在現炸現賣,清香的面團里頭包了豆沙,下鍋后炸得金黃香甜,撒上芝麻與花生碎,以竹簽穿著一串三個,一文錢一串,姜恒說著說著,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趁他轉身的時候拿就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