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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2節(jié)

第2節(jié)

    畢頡帶著些許失落之意,低頭看了眼案上奏折,他是個容易傷春悲秋的人,左相認(rèn)為他有“憐憫之心”,這也許就是重聞所認(rèn)為的“最合適的理由”。畢頡心里清楚,百官們有一句話都沒有說,兄長一旦繼位,大梁國便將迎來權(quán)力的更迭,而像重聞這等武將,更是難以駕馭。

    正如重聞常言,一介武將,性命何足道哉?這一生所圖,無非是為大梁建起千秋萬載的不世霸業(yè)。

    “早點睡罷?!惫Y將劍收進(jìn)琴底,淡淡道,“明天將是天下的大日子,這一天,將被載入史冊?!?/br>
    “明天你會陪我去么?”畢頡問。

    “會?!惫Y說。

    雖然在這場四國會盟上,理應(yīng)不會有刺客輕舉妄動,也用不著這名武藝高強的琴師保護(hù)自己,但畢頡很想有耿淵在。

    這個話很少的瞎子,陪伴他度過了整整七年的光陰,陪伴著他從一個懵懂無知的王子,長成了今天的梁王。

    許多話他既無法朝旁人說,更不敢朝重聞?wù)f,只能都朝耿淵說,耿淵聽了,也只是云淡風(fēng)輕地點點頭,他知道畢頡幾乎一切的心情,清楚他的快樂,也清楚他的恐懼與憂慮。這樣的日子,如果耿淵缺席,想來將是年輕梁王的遺憾。

    他想聽他的琴聲一輩子,直到他們都垂垂老去,離開人世的那一天。

    第2章 三國使

    晉長樂三十七年,冬至日。

    晉失其帝業(yè),諸王五分天下后,近三十年來至為盛大的一次四國會盟于梁國安陽宮中正式召開。巳時正,鐘鼓齊鳴,梁國武士列隊,左相遲延訇、右相兼上將軍重聞,率文武百官于殿外廣場上相迎。

    “迎——三國特使!”

    重聞今日未曾佩甲,一襲修身武袍,襯得胸膛寬闊,腰健有力。年近七旬的梁國老臣,左相遲延訇精神矍鑠。這大梁國的兩名重臣站在殿外,注視著各國使臣逐一來到。

    重聞朗聲道:“有請?zhí)厥?!?/br>
    儀仗、隨從浩浩蕩蕩,諸國御者駕車,從安陽宮大敞宮門外長驅(qū)而入,各六駕車,象征王侯親至。

    “長陵君!”

    重聞難得地微微一笑,郢國左相長陵君親至,長陵君身材矮小,卻自帶威儀。重聞道:“久聞長陵君湛盧舉世無雙,待此良機,可否借小弟一觀?”

    長陵君一笑置之,朝重聞道:“但看無妨?!闭f著解下腰畔佩劍,隨手遞給重聞身旁甲士,雙方心知借劍不過是藉口,入得安陽宮,自當(dāng)解去兵器,主賓如此相待,各留臺階下則以。

    而有了名滿天下的郢長陵君除去佩劍在先,各國特使亦不得不除。重聞引長陵君到得殿前,自有內(nèi)侍前來攙扶,百余級臺階通往安陽正殿,著實將長陵君累得氣喘,搖頭笑道:“天子別都,果然氣派。”

    “郢,長陵君到——”

    “長陵君安好?!碑咁R忙作勢起身相迎,長陵君卻抬手,示意無妨,到得設(shè)予自己的案前坐下,笑道:“年前未曾親來憑吊老梁王,今見梁如此繁華氣象,老梁王想必已再無牽掛。”

    畢頡心中緊張,卻溫和笑道:“靈漢一戰(zhàn)后,天下久已不啟戰(zhàn)事,百姓安居樂業(yè),自當(dāng)如此。郢王近來可好?”

    “很好?!遍L陵君撫須笑道,“老臣這番前來,還帶有吾王之命,末了須得與梁王細(xì)細(xì)分說?!?/br>
    畢頡想起昨夜重聞前來寢宮前,已見過長陵君一面,想必雙方早已通過消息。如今天下以梁、郢兩國至為強盛,下決定召開會盟前,重聞便提到只要郢王愿意參與會盟,要說服四國聯(lián)軍,想來不難。郢國位處長江南北,幅員遼闊。郢女更是長相姣美,多年來抱著將公主嫁入梁國的期望,兄長太子商早已與郢公主議定婚期,尚未完婚卻已喪命。猜測現(xiàn)如今,根據(jù)重聞的安排,十有八九想讓畢頡娶那本該是嫂子的郢公主了。

    娶就娶罷,畢頡也無甚抗?fàn)幹睿f來說去,自己這一生,無非也就四個字“接受安排”而已。

    “鄭,上將軍子閭到!”

    身材與重聞幾乎同樣高大的子閭闊步走來,這名上將軍乃是鄭國如今至為炙手可熱的新晉貴族,其大姐更是梁國王后。畢頡一見子閭,眼眶頓時紅了,一聲“小舅”不禁脫口而出。

    子閭眼眶也是紅了,上前幾步,猛力拍了拍畢頡。畢頡想起一年前之事,不禁悲從中來,欲抱緊子閭,卻恐怕當(dāng)著長陵君的面失了君王威儀,只得勉力點頭。子閭今年四十二歲,甚得鄭王信賴,昔時大姐嫁予梁王為后時,子閭至為寵愛的,就是這名小外甥。

    太子商城府頗深,對子閭并無尊敬,只畢頡唯唯諾諾,令上將軍子閭心生憐愛,卻沒想到,當(dāng)年自己最疼惜的外甥,如今竟是成了梁國的國君。

    “容后再敘,容后再敘!”子閭好容易控制住感情,亦到一旁坐下。

    長陵君的目光卻須臾不離端坐畢頡身后、正慢條斯理地給古琴上弦的黑衣琴師耿淵。

    畢頡注意到長陵君的目光,笑道:“此乃我宮中樂師,今日且令他cao琴一曲,祝我等四國會盟同心?!?/br>
    長陵君笑呵呵地點頭,只聞殿外又唱道:“代,公子勝到——”

    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入殿,朗聲道:“公子勝替代武王,會見梁王,梁王安好?!?/br>
    說著公子勝稍一行禮,也不顧畢頡還禮,自行入席,面上不現(xiàn)喜怒,只朝長陵君點了點頭。

    “未曾祝武王關(guān)北大捷?!碑咁R笑道,心里自然明白,今日前來參與會盟的特使,除卻舅舅子閭,想來都無人看得上自己,真正主持會盟之人,乃是還在殿外迎接賓客的上將軍重聞。

    “中了一箭,”公子勝自若道,“還在汀丘調(diào)養(yǎng),若不按住他,說不得要親自來了。”

    畢頡、子閭與長陵君俱是一同笑了起來,西方代國擁有函谷關(guān)外的大片土地與巴、蜀兩郡,是任君王別號“武”,傳說用兵如神,雖未與重聞?wù)娼粦?zhàn)過,根據(jù)傳聞,定是個強勁對手。更特立獨行的,乃是他身為君王,卻極愛御駕親征,幸而國內(nèi)有一名異母兄弟,總領(lǐng)代國全境,事無巨細(xì),處理內(nèi)政外交,正是面前這名公子勝。

    “很有武王的作風(fēng)?!弊娱傉f。

    公子勝搖搖頭,自嘲說:“難消停?!?/br>
    會盟國三名特使已到,梁王畢頡背后,則是一幅巨大的中原地圖,南方是郢的大片土地,以玉衡山、長江為界,接壤梁國。

    西方則是代國的領(lǐng)土,梁處中原,與東方濱海之國的鄭擁有大片相鄰國界,中間則是一小塊領(lǐng)地,乃是天下正中的洛陽,仍是晉天子所保有的最后國土。

    四百年前,風(fēng)戎南下,中原淪陷后,晉王朝陷入四分五裂中。而領(lǐng)軍勤王、驅(qū)逐外侮的四大兵家,分別建起了鄭、代、郢、梁四國,割據(jù)天下。晉帝雖是天下名義共主,卻已無人再聽其號令。

    百年前,晉帝派大司馬汁贏領(lǐng)八千騎,欲收復(fù)北方領(lǐng)土,重振大晉雄風(fēng),孰料汁贏驅(qū)退外族后,竟是自立為王,晉帝無奈,只得冊予文書印信,予汁氏雍王之銜。

    汁氏自立為王之舉,于中原四國掀起了悍然風(fēng)波,然而汁贏所占之地,乃是北方領(lǐng)土,十有六七在長城外,更有遼東的大片無主之地,長城以南四國不過懶得與汁氏一族計較,更從未承認(rèn)雍國之名。

    就在這百年縱容里,雍國竟不斷擴張,開始蠶食南方領(lǐng)地。

    與盟者俱注視著畢頡背后那幅員遼闊的天下之圖,如今的雍坐擁玉璧關(guān)天險,與百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邊境頻繁傳來的壓力,正在反復(fù)提醒南方四國,汁姓一族比神出鬼沒的風(fēng)戎更危險。

    若不盡早對付,待得雍國領(lǐng)土全面越過長城,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北方源源不絕的壓境大軍!

    重聞鎮(zhèn)守梁國西北方防線多年,自知雍國野心,梁國先王薨后,畢頡成為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持者,這是百年中最好的時機,必須及早與雍國在玉璧關(guān)下一戰(zhàn),將他們徹底趕出長城去,接下來只要據(jù)守長城,等待風(fēng)戎與雍人消耗彼此實力,假以時日,再一舉攻陷雍國都城落雁,可競?cè)Α?/br>
    重聞與遲延訇走進(jìn)殿內(nèi),兩側(cè)兵士們隨之推上沉重的大殿銅門,等候在門外。

    大門發(fā)出一聲巨響,殿內(nèi)燈火輝煌,宮女?dāng)[放上食盒,便從殿后小門退出,將小門關(guān)上。

    “今日之謀,事關(guān)重大,”重聞來到畢頡身畔坐下,與遲延訇各據(jù)一席,在畢頡身前分左右之勢,解釋道,“就不留人伺候了,各位請?!?/br>
    長陵君莞爾道:“本該如此?!?/br>
    子閭說:“自斟自飲,亦別有一番風(fēng)味。”

    公子勝提壺,給自己斟了一杯。

    重聞率先舉杯,說:“各位大人請?!?/br>
    “慢著,”公子勝端著杯卻不飲,淡淡道,“那位蒙眼的小兄弟,卻又是何人?”

    畢頡笑了起來,解釋道:“他是我御用的琴師,今日既無鐘鼓助興,只令他前來撫琴一首,耿淵?!?/br>
    重聞放下酒杯,頗有些感慨道:“晉失其位已有四百年,這四百年間,天下爭斗不休,風(fēng)戎犯我長城,欺我百姓……”

    隨著重聞之言,古樸的琴傳出一聲喑啞之聲,其間如揉入了塞外滾滾的風(fēng)沙與寂寥。

    “……惠文十三年,梁、郢兩國玉衡山下一場大戰(zhàn),死者十三萬,傷者不計其數(shù)……”

    琴聲中,重聞出神道:“廣順元年,代、梁聯(lián)軍與郢血戰(zhàn)荊郡,郢失荊郡,代得巴郡?!?/br>
    眾人都沉默不語,唯有悠悠琴聲,如訴著血淚,百年前乃至數(shù)十年前,畢頡只在史書上讀過的戰(zhàn)事,便這么從重聞口中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遲延訇接口道:“長樂十三年,則輪到鄭、梁二國交兵,這場戰(zhàn)爭延續(xù)了足足三年之久。”

    “這我記得?!编崌蠈④娮娱偟?,“在我二十一歲那年,兩國終于休兵,大姐也隨之嫁到了安陽,修百年之好,從此兩國二十年間再無戰(zhàn)事。”說著主動以唇抿了抿酒,隨即望向年輕的梁王,言下之意:你母親死于非命,先前的合約卻還不曾作廢,你終究是鄭國公主之子。

    琴聲中,重聞又說:“所以我想,如今,已是罷戰(zhàn)的時候了?!?/br>
    席間眾特使表情各異,身負(fù)王命而來的眾人,實則各有所圖。

    子閭只想查出jiejie之死的真相,同時還得確認(rèn)小外甥如何被重聞挾持cao控。

    長陵君的目的,則是重提聯(lián)姻。

    而代國的公子勝,必須不計一切代價,離間郢、梁二國,方能讓國內(nèi)武王安心征戰(zhàn),拓展版圖,預(yù)備來日吞并梁國這塊大肥rou。

    “北雍來勢洶洶,”畢頡將在心中演練了無數(shù)次的話語成功地說了出來,“這些年里,除卻郢國未正面對敵外,梁、鄭、代三國俱飽受其侵?jǐn)_之苦,今日拔一城,下月劫一村,玉璧關(guān)乃至將軍嶺一帶三百余里,如今已被雍國奪走,若非上將軍振我中原諸王聲威,奪靈漢郡,再過兩年,北雍便將據(jù)有洛陽,到得那時,便更趕不走了。”

    琴聲漸漸低了下去,倏然間,畢頡從左右席間諸人臉上,看見了恐懼的表情。

    “怎么了?”畢頡說,同時心想,我說錯了什么嗎?

    殿內(nèi)的燭火漸漸暗了下去,畢頡忽然道:“上將軍?”

    下一刻,畢頡感覺到手背濺上了少許溫?zé)岬囊后w,再轉(zhuǎn)頭剎那,只見一柄黑色的劍刃,從重聞粗壯的脖頸前刺了出來,鮮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噴著。

    重聞張著嘴,口中不停地往外溢出鮮血,席間所有人看見這一幕時,頓時忘了叫喊,遲延訇已不知何時軟倒下去,血液從他蒼老的胸膛前淌出,浸濕了他花白的胡子與相袍。

    “上將軍!”畢頡發(fā)出一聲瘋狂的慘叫,就在重聞的背后,耿淵抽走黑劍,攬著重聞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地上,繼而提著劍,走下王席。長陵君馬上起身,撲向那厚重的銅門,吼道:“有刺——”

    耿淵倏然加快速度,如虛影般掠向堪堪沖到銅門前的長陵君,一劍從肩到腰,如撕紙般將他斬成了兩半。

    子閭一聲怒吼,掀起案幾,奈何武器卻已在殿外被重聞收繳,他轉(zhuǎn)身要逃向小門的瞬間,背后一劍如流星般射來,穿透他的胸膛,將他釘在了殿內(nèi)柱上。耿淵僅用了一劍,便結(jié)果了鄭國上將軍的性命,子閭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公子勝臉色煞白,卻沒有起身逃跑,拈著杯的一手不住發(fā)抖,再看梁王,此刻畢頡張著嘴,半晌卻叫不出聲。

    “你……罷了,”公子勝慘笑道,“我竟死于汁——”

    一句話未說完,耿淵已輕輕一劍,將公子勝的喉嚨刺了個對穿。

    外頭兵士已覺不妥,于銅門外高呼道:“上將軍!”

    耿淵轉(zhuǎn)身來到梁王面前。

    “對不起了,”耿淵淡淡道,“騙了你們這么多年?!?/br>
    畢頡張著嘴,所有的力氣都隨之消失了,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光里,他努力地擠出一絲苦笑。

    “我以為……以為……”

    畢頡懦弱了一輩子,在這時候,有一股無形中的力量,支撐著他緩慢地說出了那四個字。

    “耿淵,你這畜生?!碑咁R輕輕道,等來了他這最好的朋友刺向他心臟的一劍。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陽光照在銅門外,門縫里源源不絕地滲出血來,長陵君蒼老的身軀中竟是爆發(fā)出了如此豐厚的血液,涌了滿地,甲士們推開門時,已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那盲眼的琴師端坐殿中,撫琴奏響此生最后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寒風(fēng)從殿外吹來,吹滅了殿內(nèi)的燈火,死尸遍地。耿淵的頭漸低下去,趴在琴上,瘦弱胸膛中迸發(fā)出的殷紅血液,浸滿了他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