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督主當真是聰明人]
那嘶啞的女聲帶了些許的笑意:“金督主當真是聰明人?!?/br> 顧照鴻也走到了他身邊,沉聲道:“岳姑娘,如今金督主已然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必將還你一個公道,你實在不必再造殺孽?!?/br> “是嗎?” 岳思思舉著一盞燭燈從陰影處踏了出來,弓著腰把靈位上的蠟燭一個一個都點燃了,祠堂里瞬間亮如白晝,她整個人也暴露在眾人面前。 ——那是一個瘦削的女人,她白衣素縞,兩頰瘦到凹陷,再無溫柔清秀面容,反之,已是半脫相,眼神也是冷冽死寂。 顧照鴻只覺得不對,但具體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這岳思思應當是不會武功的,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汗毛豎立,暗暗打了十二分的警惕。 岳思思點完蠟燭,手里的燭燈卻沒放下,這時眾人能看到劉在薄了——他被破布堵住口舌,嚴嚴實實地綁在祠堂中央,靈位座前的一把椅子上。 “民女斗膽一問,”岳思思站到劉在薄身后,手里拿著那盞燭燈,邊時不時微微傾斜,將那guntang的燭淚滴在劉在薄臉上、頭上、肩頸上,惹來他被堵住嘴的悶哼,邊漫不經(jīng)心問,“不知金督主和顧少俠知道了民女怎樣的故事呢?” 金子晚道:“劉在薄為得三十兩赴京趕考路費,不惜殺女賣給田家配陰婚,又為了滅口給你下毒,所作所為實在陰毒,你若一腔恨意,也是應該。”他頓了下,又說,“但殺劉府上下三十九口,實屬過頭?!?/br> 岳思思半仰起頭,她形銷骨立,下頜骨明顯到仿佛一把刀:“看來九萬里屬實厲害?!?/br> “只是我一事不明,”金子晚盯著她,“你既與那花娘關(guān)系匪淺,又怎忍心殺了她來頂替你?” “我不曾殺她!” 岳思思厲聲道,聲音尖利難聽,隨后又放低音量,怔怔:“但花娘,委實因我而死。” 她那雙因瘦弱而越發(fā)大的眼睛里似蒙上了一層茫茫霧氣:“我與花娘,識于城外破廟。彼時我從疊角村一路打零工過來,想在破廟里過一夜;她原本是揚雨城流樺樓的歌妓,因染了病被趕出來,一路賣唱行至此,也想在破廟里過一夜?!?/br> “我當時又怎知這畜生不如的劉在薄所在何方呢?”岳思思又微微傾斜了手中燭臺,將燭淚滴在他的臉上,“只是隨處漂泊,想活著。我想著不如先在桃落府里安頓下來,再慢慢考慮今后?!?/br> “今后我便與花娘相依為命,我打些零工,她賣唱,還有那些乞兒,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是真的從地下爬出來了。” “可世上怎會有如此巧的事?” 她俯身,湊近劉在薄的臉側(cè),聲音輕柔起來:“偏偏你來了,大盛朝六十八府,偏偏你被分到這桃落府來做知府,帶著你的如花美眷,還有你兩歲的兒子和一歲的女兒。” “這便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br> “不認,不行?!?/br> *** 兩個月前桃落府 岳思思出門打零工前,看到花娘跪坐在破廟里一個能透進來日光的窗戶下,正對著她妝奩上的鏡子細細地描眉。因為染上風月病,她的臉色不甚好,但此刻在日光下,卻顯得她皮膚素凈,連細小絨毛都看得清楚,她頭上斜插的那支珠釵上的翠玉也顯得成色越發(fā)圓潤。 岳思思笑著搖搖頭:“你呀,飯都快吃不上了,怎還記得每日梳妝,又給誰看呢?還有你那寶貝釵子,也不怕被人搶了去?!?/br> 花娘聞言莞爾一笑,把妝奩合上,對她招了招手,岳思思便走過去,被她笑著拉在身邊坐下,伸手把發(fā)髻上那只珠釵摘下來,放在手上指給岳思思看:“這是我最心愛的珠釵,我得了病被流樺樓趕出來,從小撿我回去的阿嬤對我也有幾分情誼,便允我十兩銀子,我沒有要,只帶了這珠釵和妝奩走?!?/br> 她將那支釵子翻了個個兒,上面拙劣地刻著花紋:“這珠釵呢,原是我一個恩客贈予我的。你看,這洞簫是他,這朵牡丹是我,是他親手為我刻的,還傷了他的手指?!彼纳袂槔餄M是懷念,還有幾分女兒家的歡喜。 “后來呢?”岳思思忍不住問。 “他走啦,”花娘道,“他家里喚他回去,他說他會回來,會帶我離開這風月之地,長廂廝守?!?/br> 花娘將那釵子又釵回發(fā)髻上,淡淡笑:“聽過一曲秦淮景后,他走了,便再也沒回來。” 岳思思一時無言,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負心漢。 花娘卻是笑著搖了搖頭,岳思思能從她素白的脖頸依稀能看出曾經(jīng)的風韻:“我無父無母,無兄無子,身如浮萍,命如草芥,就連個姓氏,都是沒有的。我這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為養(yǎng)我的阿嬤活,為我的恩客活,夢里不知緣何哭,醒時不知為甚笑。” 她自嘲:“我如今也沒幾天活頭,總想著,這輩子雖未做一件惡事,但也沒做過一件好事,也不知道下輩子轉(zhuǎn)世,能不能做自己主,做不做得了主?!?/br> 岳思思眼眶一熱,她聽不得這個,花娘是她從地獄里爬回來后遇見的唯一一個帶著人氣兒的人,她總是刻意不去想花娘確也沒幾天可活:“從此你便跟我姓岳,剩下的時日便為了自己活,哪怕你我死了,你也曾有過姊姊?!彼肓讼耄值?,“也莫要再喚花娘了,我給你取個名字,從此你便是我岳家人。” 花娘看著她,展顏一笑,從她的眼里,岳思思依稀看到了煙雨籠罩霧蒙蒙的秦淮河。 *** 一月后城外破廟 白衣的瘦削女子回到破廟時,花娘著那件粉衣,正如往日一般畫著妝坐在廟門口看著遠方,不知在想什么,看到她倒是彎了彎眼睛:“思思,你回來啦?!?/br> 岳思思卻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滿眼赤紅,渾身哆嗦,連話都說不出來。 花娘怎能看不出她的反常,連忙起身扶著她到破廟里屬于她們的小小角落,低聲問她怎么了。 岳思思抓住她的手,用力到青筋都從手背上迸了出來:“他竟在此——他、他竟在此!” 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聲音凄厲:“——他竟在此!” “噓——”花娘環(huán)抱著她,柔聲安慰著她,直到她慢慢地緩過來一些,“與我說說,這是怎地了?” 岳思思第一次同她講了自己的過往,花娘聽得竟是半晌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花娘才喃喃:“我只道這世間,最狠心莫過于負心人,卻未曾想,竟還有這陰毒至極的!” 岳思思反復念:“我必要殺他,我必要殺他!” 她凄然:“我看到他如今嬌妻幼子,衣錦歸來,我便想起我的囡囡,怎就托生成了他的女兒!” “你可知,”岳思思攥緊了花娘的衣袖,“我看到他的高門大院,刺眼得很,我真想——我真想就這么吊死在他門前!咒他生生世世墜入畜生道,永不輪回!” 花娘怔怔地看著她。 岳思思忽又笑起來,淚尚且未盡:“可我不能,我必要殺他,來奠我九泉下的囡囡!” 花娘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知,我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