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后，一部分人留在試驗場收尾，主力隊伍則分路驅車返回總部。

    自然而然地，李崢蹭上了沈阿姨那輛熟悉的小白車。

    林逾靜往副駕上一坐，剛系好安全帶就回過頭，齜牙咧嘴地叫囂起來：“夠自覺的啊。”

    李崢也學著她的樣子齜牙咧嘴笑道：“嗨，跟我沈阿姨還瞎客氣什么啊?！?/br>
    “媽！”林逾靜扭頭沖沈聽瀾道，“你看他臉皮厚不厚?！?/br>
    “這個么……我其實還挺吃這套的?！鄙蚵牉懷诿嬉恍Γ@便啟動車子打著輪往外開去，“好了，你倆先別逗了，李崢也回來了，該說正事了?！?/br>
    二人連忙收起了叫囂的情緒，老老實實洗耳恭聽。

    “我請示過書記了，要讓你們進一步參與工作，很多技術內容應該向你們開放。”

    “但開放后，也就意味著你們出國的難度更大了?！?/br>
    “考慮到這些，我建議你們暫時先把工作放一放，準備ipho，等11月ipho結束后再接觸這些內容，如何？”

    “都說好了，不去了?！绷钟忪o接話道，“這個我面試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說清楚了?！?/br>
    李崢也跟著點頭：“嗯，我只要托人把獎牌還給那位老哥就好了?！?/br>
    “這么干脆的？”沈聽瀾略顯吃驚，“我以為你是個目標感很強的人，李崢?！?/br>
    “一旦有更加宏偉的大目標，對此前的小目標也就沒什么執(zhí)念了?！崩顛槗u頭一笑，“為黃二成功盡1%的力量，其分量重過100塊國際金牌。”

    “啊，這個目標感果然很強……”沈聽瀾瞥了眼林逾靜，“你呢，也無所謂了？”

    “考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绷钟忪o頭一甩，“現(xiàn)在已經(jīng)達成目的了，不管是黃二還是天文系都已經(jīng)有了，我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考試哦?！?/br>
    “這可是你們自己的決定，別后悔啊。”沈聽瀾頗為正色地說道。

    林逾靜催促道：“快說吧快說吧，等故障核心原因等好久啦?！?/br>
    李崢笑道：“不會后悔的，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對所有競賽都失去興趣了。”

    沈聽瀾當即問道：“可你今天上午還去考生物了?！?/br>
    “啊……這個，我喜歡生物?！崩顛槥榱恕疚遄拥强啤?，也只好說了句非常違心的話。

    “好了，別緊張?！鄙蚵牉懶Φ?，“半天假而已，我又不是陳鴻兵，今后你們也隨意?！?/br>
    “果然跟對人了?！崩顛樑d奮揮拳。

    “是沾我的光?！绷钟忪o叫囂揮拳。

    “怎么又開始了。”沈聽瀾質問道，“還想不想聽故障原因了？”

    “聽！”二人異口同聲。

    接下來，沈聽瀾為他們復現(xiàn)了8月8日的發(fā)射中心，那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夜晚。

    ……

    2019年，8月8日，文海航天發(fā)射場，指揮中心。

    20點，07分，00秒。

    “點火！”

    隨著傳令員一聲令下，一根細細的紅線出現(xiàn)在火箭尾部。

    接著，紅線驟然一爆，像是一個小太陽橫空出世。

    但坐在指揮中心最前排的沈聽瀾很清楚，這其實是5個小太陽。

    最中心的，是火箭主箭體的芯一級yf-86發(fā)動機，巨量的氫氧燃料被兩臺渦輪泵噴注燃燒室，僅在1秒之內就達成了100個大氣壓，在這劇烈的燃燒中，液氫的溫度從-253度瞬間升到了2000度以上。

    在隨后的500秒內，這臺發(fā)動機將保持這個狀態(tài)，消耗掉全部燃料，接著脫離火箭主體，由其上方的芯二級發(fā)動機繼續(xù)完成使命。

    而周圍的四個小太陽，則是黃二的四臺助推器。

    這四臺助推器每臺都配有兩臺120噸級yf-90煤油發(fā)動機，相對于芯級火箭，這四個家伙才是真正的巨無霸，他們將在火箭起飛最艱難的300秒內野蠻地燃燒，為黃二支撐起90%以上的起飛推力。

    他們像是父母的兩雙手，不計代價地將自身燃盡，只為支撐起黃二這個孩子一飛沖天的夢想，隨后放開手，不再為這個孩子增添一公斤的負擔。

    看著畫面里的小太陽，沈聽瀾攥著手，心中默念著。

    飛吧，飛吧。

    小黃二，努力地向上飛吧。

    不僅是她，整個指揮中心內，似乎每個人都在默念著。

    沒人說話，每個人都像釘子一樣焊死在自己的崗位上，眼前只有屏幕和數(shù)據(jù)，成百上千次錘煉的數(shù)據(jù)。

    他們像是盯著一個新生的嬰兒，哪怕一聲微弱的咳嗽都會讓他們緊張萬分。

    他們像是盯著一個垂死的老人，只希望他能挺過這最后的2000秒。

    在這寂靜之中，每隔10秒“跟蹤正?！钡膹V播，好似是心電圖“嘀嘀”的聲響，雖然只是枯燥反復，卻是所有人最想聽到的聲音。

    這個廣播就像是一個基礎節(jié)奏，帶著沈聽瀾以10秒鐘一次的頻率掃視著主監(jiān)控屏上的核心數(shù)據(jù)。

    只要像這樣完成200次左右，一切就完成了。

    可就在第18次的時候，異動出現(xiàn)了。

    芯一級由兩臺yf-86發(fā)動機組成，其中一分機的瞬時推力，從518kn降到了506kn。

    這是一個不大的變化，就像是嬰兒的咳嗽。

    但沈聽瀾清楚，這個時刻嬰兒不會咳嗽。

    在這個階段，隨著高度的提升，空氣逐漸稀薄，阻力逐漸減少，氫氧發(fā)動機的瞬時推力應該是以緩慢的速度提升的，不應當出現(xiàn)明顯下降。

    正如二分機，其推力仍然維持在522kn的高點。

    當然，這也許只是一次短暫的燃燒不均，或是瞬時燃料噴注密度的小空檔，畢竟喝礦泉水有時也會一口大一口小的，物理學總會偶爾開一個這樣的小玩笑。

    但沈聽瀾的眼睛還是定在了這個數(shù)據(jù)上。

    10秒后，數(shù)據(jù)刷新。

    【芯一級a推力：506→214】

    【芯一級b推力：522→529】

    沈聽瀾窒息了。

    沒有任何漸變的準備，直接腰斬。

    警報音隨之響起，監(jiān)控員盡量以平穩(wěn)的聲音展開報告：“檢測到芯一級發(fā)動機一分機推力大幅下降?！?/br>
    與沈聽瀾一同窒息的，是他身旁的陳鴻兵。

    但陳鴻兵的呼吸只停滯了三秒。

    他早已預演過各種情況，這還不是最糟的。

    “彈道組。”陳鴻兵對著話筒說道，“現(xiàn)階段，芯一級如果提前分離，芯二芯三的冗余燃料可否成功推衛(wèi)星入軌?！?/br>
    “經(jīng)計算，芯一級還需在現(xiàn)有狀態(tài)下堅持70秒，芯二芯三才有可能完成任務?！?/br>
    彈道組工程師幾乎是瞬間回話，可見他們早在陳鴻兵詢問前就展開了軟件計算。

    話音剛落，新的數(shù)據(jù)傳來。

    【芯一級推力：214→37】

    幾乎在數(shù)據(jù)出現(xiàn)的瞬間，陳鴻兵再次發(fā)言：“彈道組，重新計算?！?/br>
    5秒后。

    “報告，現(xiàn)有箭況，黃二將無法進入既定軌道?！?/br>
    場面再次歸于沉默。

    【芯一級推力：37→6】

    “報告，芯一級發(fā)動機……一分機……已……停機?！?/br>
    這一次，監(jiān)控員已無法保持平穩(wěn)情緒。

    即便是沈聽瀾，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個脆弱的小女孩，面對如此情況，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腦更是一片空白。

    陳鴻兵再次發(fā)問：“強行分離，可否將衛(wèi)星送入低軌道。”

    “報告，現(xiàn)有箭況，火箭無法達到第一宇宙速度?！?/br>
    【芯一級推力：8→null】

    “就現(xiàn)有監(jiān)控進行彈道分析?！标慀櫛畹?。

    這一次的等待有些久，但也不過十幾秒的樣子。

    “因一分機單獨停機，黃二已偏離既定彈道，如狀況保持不變，箭體將在二分機的單獨推力下，加速墜入東太平洋。”

    這一次，陳鴻兵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在短暫糾結了幾秒后，沉重地望向了他身側的趙振華。

    趙振華的神色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眼眶紅了。

    “全力準備打撈?！?/br>
    “是?！标慀櫛痛讼铝?，“發(fā)射失利，全部發(fā)動機緊急熄火，以讓箭體落入較近海域，緊急聯(lián)系海洋局、氣象局。盡全力打撈?！?/br>
    這個瞬間，所有人都像被抽空了一樣。

    那個嬰兒沒能活下來。

    那個老人也沒能挺住。

    陳鴻兵在起身之前，握住了沈聽瀾的手背，重重地搖了搖。

    “我挺不住，有很多人可以替代我?！?/br>
    “但沒人能替代你?！?/br>
    “別辭職，別逃避?！?/br>
    “我頂?！?/br>
    ……

    車內，沈聽瀾的眼眶泛出了濕紅。

    即便過去那么久了，那一夜，卻依舊足以引出她一生那么重的沉痛。

    “唔……”林逾靜的手輕輕地搭在了母親的胳膊上，“辛苦了……mama?！?/br>
    這還是這么久以來，沈聽瀾第一次給她講那一晚的事情。

    李崢固然也沉痛，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基礎分析。

    “從出現(xiàn)預兆到完全停機大約用時30秒，雖然過程很快，但依然是一個線性過程。”

    “外觀上看不出什么變化，也沒有爆炸，可見并沒有燃料漏出，燃燒室也沒有損毀，也不是在預燃室提前接觸，這就排除了很多故障了?！?/br>
    “在這個前提下，推力持續(xù)下降……那就只能是燃料注入出現(xiàn)問題了?！崩顛樥f著點頭道，“嗯，這跟算法給出的參數(shù)對得上?！?/br>
    “你這段時間在測試組確實沒白干啊?！鄙蚵牉懖亮瞬裂劬?，逐漸回復了平和的情緒，“在86的設計中，液氫和液氧都是分開儲存的，分別由氫渦輪泵和氧渦輪泵，噴注進入燃燒室，我的第一反應也是其中一個泵出現(xiàn)問題了，從經(jīng)驗上來看，氧泵因其天生要承受強氧化環(huán)境，出問題的概率更大，這也是我們第一故障模型的基礎?！?/br>
    “可……那么久的地面試車都沒出過這種問題啊?！绷钟忪o不甘地說道，“而且芯一級不是有兩臺發(fā)動機的么，相同的環(huán)境下，另一臺不是還好好的?！?/br>
    “如果海洋局能把黃二打撈回來，你的問題大概都有解答吧?！鄙蚵牉憞@道，“但現(xiàn)在，我們基于仿真進行解答了，火箭起飛后的力熱是極其復雜的，還有讓所有人都頭疼的振動問題，我們的試車不可能模擬出所有環(huán)境，因此我們只能解釋為，在升空180秒左右的時候，火箭發(fā)動機所處的力熱環(huán)境達到了一種試驗中無法模擬的嚴酷狀態(tài)，導致渦輪裝置局部結構產(chǎn)生異常，繼而無法向燃燒室噴注燃料?！?/br>
    “也只能這樣了……”李崢也是低頭一嘆，“能打撈回來多好……一拆就知道了……不過定位確實難……定準了也不知道會被海浪卷到那里去?！?/br>
    “也搞不好是鎂日搶先給偷偷撈跑了?！绷钟忪o又叫囂起來，“壞！”

    “好了，別陰謀論了?！鄙蚵牉懸粋€打輪，車子已開回了一院，“歸零能這么順利，你倆跟十一所給的診斷功不可沒，基于試驗結果，我們已經(jīng)將故障點鎖定在了氧渦輪泵上，在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下，其軸系的確會產(chǎn)生裂紋，乃至斷裂。你們知道，對了追求更大的推力和比沖，燃燒室的壓強是要上一百個大氣壓的，要將燃料噴注進去，渦輪的轉速和預燃室的壓強必須更大，外加低溫環(huán)境和強氧化性，這個渦輪泵，可以說是航天工程中難點之中的難點?！?/br>
    說至此，沈聽瀾停穩(wěn)了車子，側過身認認真真說道。

    “如果說航天工程是一張考卷，用來考驗一個國家的尖端工業(yè)實力，那么這臺泵，就是考卷的最終大題?！?/br>
    “唔！”林逾靜越聽越來勁，“航天皇冠上最重的那顆寶石！”

    李崢卻極其不甘地捶了下林逾靜的靠椅：“所以最后其實是一個工藝問題么……或者是材料學問題？”

    “不不不，一味地埋怨工藝和材料是工程學的最大誤區(qū)。”沈聽瀾也不急著下車，當場講解道，“工程是一個整體，我們的工作就是在現(xiàn)有工藝和條件下，用我們的知識和頭腦設計出可以成功升空的火箭。面對失敗的時候，不要把責任一股腦推給工藝和材料，它們出廠的時候可都是經(jīng)過嚴格檢測，符合我們的工程標準的。當然，在突破性工程中，我們依然有權去要求更高級的工藝和更好的材料，只是不要把責任都推到他們身上，畢竟世間根本不存在無堅不摧的鋼板，就算有，我們應該也用不起?！?/br>
    “啊……”李崢思索著嘆道，“是我狹隘了……沈老師說的對，廚子不應該埋怨食材?！?/br>
    “廚子……”沈聽瀾愣了一下，而后控制不住大笑起來，“原來工程師還可以比喻成廚子啊……我也學到了?！?/br>
    “別的不說，李崢炸魚排可好吃呢。”林逾靜也許是想到了美食體驗，出人預料說起了好話，“回頭讓他給你做?！?/br>
    “過兩天吧，等歸零完，我請你們吃飯?！鄙蚵牉懟沃囪€匙說道，“這段時間六院要抓緊改進發(fā)動機氧泵部分了，我們也不能閑著，爭取在整體結構上進行進一步優(yōu)化，最好能進一步加強震動抑制?！?/br>
    “震動？”李崢問道。

    “啊，這個你們還沒學到，上樓教吧?！鄙蚵牉懮炝藗€懶腰，可謂是心情大好，“火箭大部分時刻是在超高速狀態(tài)下沖破空氣阻力運行的，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的震動，會影響火箭每一個部件的運行，可以說是火箭的第一大敵了，我們的一個設計難點，也正是對抗震動，更好地保護每一個零件的運行環(huán)境，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要招力學的人了吧？”

    “原來如此?！崩顛樃蚵牉懣簥^下車，“叫老師太虛了，我直接叫您師娘吧！”

    “啊……”沈聽瀾又是一愣，“這……”

    “把‘師’給我去了！”陳鴻兵突然大搖大擺出現(xiàn)，“說多少次了，直接叫媽，你跟這兒瞎客氣什么勁?！?/br>
    這次沈聽瀾已經(jīng)習慣了，并沒有逃跑：“去，別管我們?！?/br>
    “別別別，你也得來?！标慀櫛鴵]手道，“跟六院一起開總結會了，這你得來?！?/br>
    “嗯。”沈聽瀾應了一聲，把辦公室鑰匙遞給了林逾靜，“先去我辦公室，靜靜把近期的學習資料給李崢，好好學習，別打架啊?！?/br>
    “哦?！?/br>
    “是?！?/br>
    待二人走了，陳鴻兵才嗤笑道：“怎么整得跟暑假托管班似的……還別打架？干柴烈火在你辦公室里，那是打架的事兒么？”

    “啊?！鄙蚵牉懸惨晃孀欤s緊掏手機，“有監(jiān)視器的……我得告訴他們……”

    “唉，走吧?！标慀櫛忠粩[，湊到沈聽瀾耳邊小聲道，“你就不好奇他倆在一起干啥？放心，這事兒我管，回頭我陪你看監(jiān)控去?！?/br>
    “！”沈聽瀾先是一驚，而后又是一退，“你不會經(jīng)常看我辦公室監(jiān)控吧？”

    “我閑著啊！”陳鴻兵罵罵咧咧擺手道，“再說了，真看那也是監(jiān)察工作啊?！?/br>
    “太可怕了，黃二項目結束我就調走……”

    “哎哎哎，不看，不看，開玩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