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一場永遠也不會吹響集結(jié)號的戰(zhàn)役。

    宋慧萍死死的捏著帕子，坐在那里沉默良久，最后只開口，“回來了就好?！?/br>
    回來了就好，這兩個孩子，養(yǎng)。

    只點張平一句，“你不在家這些年，家里家外的事情，你爸爸不在家，都是你媳婦忙前忙后的，要跑遠路買藥購物之類的，都是你大舅哥來跑，給我當(dāng)半個兒子的，既然回來了，也不要等了，去給你老丈人家里報喜去?！?/br>
    張平點點頭，起身要走，透過雕花窗看外面，槐花已經(jīng)打花苞了，指了指西愛，“建國跟弟妹，一直沒回來過？”

    沒等宋慧萍開口，王紅葉先掉臉子了，火急火燎的，“你說這個做什么，要她聽到了怎么辦？”

    人家誰家小孩子不問爸媽的，可是西愛就從沒有問過，好似是全然不知道一樣的，可是她知道喊王紅葉是大媽。

    張平也看出來了，王紅葉對西愛這孩子，是真親真好啊。

    他高高的個子，掀起來半舊的藍布簾子，院子里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原來是商量著要扎頂棚，春天來得時候，家家戶戶的門簾子，都從深藍色的棉簾子換成了布簾子，夏天到的時候，院子里又要搭起來頂棚，等暑熱過去了，才拆開來。

    張西愛最愛看熱鬧了，徹底仰著臉在躺椅上瞧著那天兒，瞧著那棚子一點一點的起來，突然人就騰空了，張平一下抱起來她。

    “走了，去走姥姥家去了。”

    又笑著喊田葉葉與寧宇森，“跟奶奶在家里，吃了飯洗澡，好好睡一覺?！?/br>
    他嗓門大的很，張西愛氣的捂著耳朵，打雷一樣的。

    張平也看出來了，這孩子呢，有點嬌氣。

    去了王家，老丈人親自到大門口來接的，看著那一身綠軍裝，對姑爺又是敬重又是心疼，“來就來了，還要客氣帶禮物?！?/br>
    又喊著老婆子，“拿給姑爺新做的衣服來，給姑爺試試看，有沒有要改的，妥帖不妥貼。”

    王紅葉家里一下子就忙開了，娘家嫂子手腳麻利，又是上茶，又是上點心果子的，還特特的要兒子出去跑腿，離著護國寺近便，要他去買一碗面茶來喝。

    張西愛笑了笑，人可乖可無害，她喜歡喝面茶。

    濃香的帶著一圈一圈芝麻的，要把嘴巴糊起來的那種厚重的感覺，那種濃烈的不會被人忘記的味道。

    “這次回來，便不再去了，聽組織上的安排，工作還沒安頓好?！?/br>
    大舅哥笑了笑，“一定差不了，妹婿你人又能干，做什么事情都不差?！?/br>
    嫂子在一邊感慨，你說現(xiàn)在，想想就是當(dāng)兵的好，這天啊，早就不一樣了，要不當(dāng)初小姑子嫁到張家去，全家人都覺得好呢。

    以后少不了靠著姑爺呢。

    去廚房忙得很，跟婆婆小聲奉承一句，“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是立了功的呢，一定有個好差事等著呢，姑爺心里面有數(shù)，不著急呢?！?/br>
    “小妹這些年，日子過得多好啊，身邊的人我仔細數(shù)著，再沒有比她更有福氣的了。”

    話只管撿著好聽的說，這老北京大小姑奶奶們的嘴啊，只要她想，說出來的話，保管你愛聽。

    不愛聽的，那可能就不大待見你。

    王老太太仔細把皮蛋用白線給分好了，拿了家里整套宴客的盤子碟子出來，到底是家境殷實，一個盤子配著一個剔紅捧盒，人給端著上了桌子，要開席的時候，才一個捧盒一個捧盒的打開。

    什么碟子配著什么菜，什么盤子配著什么分量，都是有數(shù)兒的事。

    老式人家里面，該講究的事兒，它還是講究。

    現(xiàn)如今商家的日子，可不比從前了，政策只說是要變，王老太太不懂這些政策什么的，便只說，“一會兒要你爹問問姑爺，看看這到底是一個怎么回事，我們也不知道這些，要姑爺掃聽掃聽看看，這公私合營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啊?！?/br>
    “咱們家里，上上下下的二十多口人，徒弟們都指著鋪子上的買賣吃飯呢，這無論是什么年頭啊，都得穿衣吃飯，咱們做小買賣的，賺錢就是第一個理兒?！?/br>
    上面有風(fēng)聲說是要公私合營，王老太太半天也沒想清楚，什么東西叫公私合營。

    這綢緞鋪子他們老王家做了幾代人了，里面一針一線都是老王家的，怎么就突然有人來合伙做買賣了，從本心上來講，雖然不懂，但是不妨礙她不高興。

    婆媳絮絮叨叨的，有跑腿的徒弟去買了盒子菜來，算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蛔篮镁撇恕?/br>
    張西愛端著那一大缸子的面茶，只喝一點，便喝差不多了，捧著給王紅葉。

    她知道這是好東西，平日里吃不到，她們老張家一門三個女人，老的老，少的少，護國寺那邊是去不了的，這面茶，也只有走姥姥家的時候能吃一碗。

    因此就看著王紅葉吃，看她吃完了，才放心了，咧嘴笑。

    要按照王大嫂來看，這姑娘，養(yǎng)的沒樣兒了，她們家里姑娘，打小就是干活的好手，要做什么燒水做飯的，一等一的勤快人。

    只不過，心眼到底沒西愛多。

    這孩子，你就看她犄角疙瘩都是心眼一樣的，這么大的孩子，人家知道的多了去了，嘴巴可甜，話不多，但是講話就是表達需求，在點兒上。

    王大嫂還是近來仔細想了想，越想越覺得這孩子不太對勁，有的小孩子聰明，那是真的一眼看出來，腦袋瓜快的跟轉(zhuǎn)盤一樣的，外放光芒的跟什么一樣。

    可是有的小孩，悶不吭的，老跟趕不上趟兒一樣的，可是有時候還真的是內(nèi)秀。

    乍一看不顯眼，可是仔細想想全是機靈。

    第14章 核平

    王大嫂目光注視著西愛，看她一歪頭，眼睛斜斜的調(diào)高了，眉毛一動一動的，哼著不成調(diào)子的歌，“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

    稀巴碎的曲子就跟被她嘴巴嚼碎了一樣的，有的大，有的小，只趴在王紅葉的膝蓋上，她手里巴拉好的瓜子兒，就放在膝蓋頭上，一個個飽滿的瓜子仁襯在深藍色的褲子上，張西愛尖著手指頭捏起來，一個個的放在嘴巴里面，看的出來心情不錯。

    王紅葉就笑著看著她吃，一個一個的。

    王大嫂趕緊扭過臉去，見不得這樣的，說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整日里拿著當(dāng)個寶貝一樣的，到時候人家弟妹回來了，這還有什么盼頭呢，孩子白養(yǎng)一場而已。

    這邊熱鬧一堂，那邊宋慧萍看著眼前的倆孩子，嘆口氣，她是又憐又愛，男孩兒稍微大一點兒，“你們老家是哪里的??？”

    “奶奶，我們家里是上海的。”

    “上海的，那來這邊遠著呢，上千里路呢?！?/br>
    老北平，輕易不出門，就是八國聯(lián)軍來的時候有的都不走，去天津衛(wèi)一趟幾百華里，那就可了不得了，跟多遠一趟門一樣似得。

    寧宇森眼睛眨了眨，他是從上海過來的，當(dāng)?shù)氐慕值澜o他買好票，送到火車站，下車的時候有人接著。

    宋慧萍打量著這孩子，大概是像他爸爸，濃眉大眼的，嗓門也嘹亮，她聽著張平說了這孩子的事情了，覺得可憐。

    爸爸戰(zhàn)場上犧牲了，mama接到消息后去上班，結(jié)果走神了，人掉進去了鍋爐里面，直接就沒了。

    家里也沒個什么人，親戚誰家也養(yǎng)不起來，要么就送到福利院去的，張平這人義氣，當(dāng)初大家在戰(zhàn)場上都說好了，要是有人活著回去，那就都去走一圈，看看家里人，能幫就幫一把，活著一個算一個。

    哪怕今天活著回來的不是張平，可是他也能放心，活著的人不會讓死了的人死不瞑目，不會讓遺屬忍饑挨餓，這就是戰(zhàn)友。

    宋慧萍抬起手來，拍了拍兩個孩子的后腦勺，忍著淚意，“沒事兒，以后這就是你們家，都好好兒的呢。”

    田葉葉就哭了，她是后媽，爸爸沒了的時候，日子就更難過了，再也不肯養(yǎng)著她了，多虧張平給人接了來的。

    她來的時候，什么東西也沒有。

    眼淚滾珠一樣的。

    那時候的人簡單，事情也簡單，你沒有吃的，我給你一口，你有難了，我?guī)湍阋话选?/br>
    咱們多少人的相互扶持，才緊緊的把咱們自己黏合成一個堅不可摧的雪球，滾滾向前，不可阻擋。

    是夜，田葉葉躺在床上，她微微側(cè)著身子，下巴掃過被面，青色粗布粗獷的紋路無比的清晰，她伸手輕輕的從上面拂過，最后緊緊的把被子掖在了脖子下，巷子深深夜色拳拳，明月入軒窗。

    狗吠聲從遙遠時光里傳來，小酒館打烊后醉漢扶著墻根高聲扯嗓子，“我正在城樓上——觀山景——”

    唱的好一出《空城計》。

    門淅淅索索開，木頭門擋擦過的聲音，伴隨著低低的說話聲，“先送屋子里去，再去媽那里。”

    說話的是王紅葉，張平抱著睡得沉沉的張西愛，穿過院子，忽然一頓，仰著頭看，看漫天銀光月色鍍金槐，清風(fēng)徐來兩腋生風(fēng)，不過是一個下午的時間，一樹的香槐花竟然次第花開。

    宋慧萍輕輕的支起來窗戶，微微探著頭低聲道，“不必過來了，早點睡，給西愛蓋好被子了，可不能著涼了。”

    春捂秋靠，他們家西愛得從春天捂到夏天，宋慧萍笑了笑。

    看著人走了，自己倒是舍不得關(guān)窗戶了，索性撩起來了窗戶簾子，看著月色如水蔓延，過往皆為現(xiàn)在，苦釀一院子花香。

    夜深人瀾，最是槐夏好時光。

    后面的人酣睡，走在前面的人卻是徹夜不眠。

    黃梅如在實驗室里面，一群人坐在那里沉默。

    “剛剛701所剛剛破譯出來的，絕密計劃，代號無極，密碼加密碼加密碼?！敝斐扇蚀┲簧砬嗌猩窖b，大胡子早已經(jīng)光禿禿的了，他留了大半輩子的胡子了，最后還是剪了，用他自己的話兒來說，便是剪去了三千煩惱絲，全心全意做建設(shè)。

    701所是絕對保密機構(gòu)，終極使命就是保證國防二一三工程的順利建設(shè)，從八路軍獨立團的破譯員到后來的701。

    朱成仁面色肅然，“美國人在朝鮮戰(zhàn)場上失利，把我們當(dāng)做強大的競爭對手。我們701獲取情報，柯蒂斯.李梅制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代號無極，準(zhǔn)備攜帶核武器，使用300架轟炸機對中國大部分重工業(yè)城市進行核打擊?！?/br>
    這就是美國人的“核平中國”計劃。

    黃梅如倒吸了一口冷氣，渾身都覺得發(fā)冷。

    一片沉默，她低著頭，看著自己雪白雪白的白大褂，緊緊的捏著衣角。

    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核平計劃，無極計劃。

    誅心啊。

    “所以，我們的計劃要推前，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同志們?！?/br>
    “蘇聯(lián)人是我們的老大哥，可是也不見得會手把手的教我們?！?/br>
    “可是咱們中國人，最不怕的就是困難，最不怕的就是硬骨頭，一個路子不行，咱們就再換一個路子，槍式□□不行，咱們就再去研究內(nèi)爆式，齊頭并進，哪個好用，咱們就用哪一個?！?/br>
    朱成仁從美國回來，便入了401所，他是最早一批游學(xué)歐美的，而且專注于核研究，因此屬于中層技術(shù)骨干。

    蘇聯(lián)老大哥幫著我們建立了重水反應(yīng)堆，可是后面的，核武器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它的原理是什么，關(guān)鍵技術(shù)一直不跟我們說。

    只是說一些無關(guān)皮毛，讓進度緩步停滯。

    意思就是，老大哥，也不是那么靠得住。

    咱們啊，還得靠自己。

    第15章 沉醉不知歸路（捉蟲）

    黃梅如站起來，環(huán)視著周圍的人，“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而且我們要靠自己，靠別人是指望不上的?！?/br>
    欲尋仙問藥，恐春日遲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