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勾魂攝魄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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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只有歷任族長才知曉一些詳情。”支由低眉垂目,蜷在燈光的陰影里,心緒如昏濁的燈焰飄搖不定。“說你知道的。”王子喬兀自低頭翻閱典籍。“前任巫祭偶爾提過兩句,好像是部落在橫穿天荒的時候,遭遇外敵,一路死傷慘重?!薄笆裁礃拥耐鈹常磕囊蛔澹俊薄斑@就不清楚了?!蓖踝訂棠仙鲜种兄駹?,又拿起一套龜殼串連的書簡。支由撞見對方靜漠的眼神,心里突地一寒,立刻道:“老朽私下猜測,可能和,和……”他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和羽族脫不了干系?!薄坝鹱濉!蓖踝訂棠﹃敋ど瞎抛镜募y路,暗自沉思。時值巫族分裂,羽族大可坐山觀虎斗,何必參與?而一旦羽族出手,必能全殲支氏部落,又怎容漏網(wǎng)之魚逃到蠻荒?其中必有蹊蹺?!爱?dāng)年與支氏同時出走的共氏、祝氏部落遭遇如何?”王子喬又問。支由答道:“聽說和支氏差不多,路上也死了很多人。再后來,就沒他們的消息了,興許已經(jīng)亡族?!薄巴鲎澹坎灰姷冒?。”王子喬淡然道,“當(dāng)今大燕王朝最顯赫的武勛世家,可是姓共的?!敝в沙粤艘惑@:“先生是說……”“我也只是猜測。”王子喬拋下沉甸甸的龜殼書簡,巫祭傳承都翻遍了,祝由禁咒術(shù)不在其中。支由顯然也未掌握,不然先前就對自己出手了。當(dāng)時,支由惶恐、忌恨、猶豫、畏縮的種種情緒,無不清晰倒映在他澄明的心湖上。如果支由的心神是光,倒映在王子喬心湖上的就是影。光動,則影動;觀影,則知光。王子喬抬起頭,腦海中倏然閃過支狩真俊秀皎皎的姿容。至此,祝由禁咒術(shù)的傳承下落大致明了。室內(nèi)陷入了短暫的沉寂。支由忐忑不安地瞅了王子喬一眼,這個方士為什么對巫族感興趣?巫祭典籍里難道藏了什么大秘密?王子喬真的洞悉自己和羽族的勾當(dāng)嗎?會向巴雷告密處決自己嗎?他一時患得患失,心事愈發(fā)紊亂。王子喬忽而揮袖,拂滅燈焰,四周頓時一片漆黑。支由又是一驚一乍?!伴L春丹還好用么?”黑暗中,王子喬石破天驚般地喝問。支由腦子里“嗡”的一聲,手足冰涼。他張口想說些什么,胸腔卻像被沉重的巨石壓住,連呼吸都艱難。王子喬霍然起身,一步一步走過來。支由喘息著,踉蹌后退,背撞上竹壁。幽黑的閣樓仿佛變成了一座囚禁的鐵籠,子夜的山風(fēng)砰砰有聲地撞擊竹窗,宛如困獸竭力掙扎?!安灰裾J(rèn)!你內(nèi)腑游走的那一縷奇異生氣,必然是長期服食長春丹所致。長春丹滋養(yǎng)生機(jī),彌補(bǔ)元氣,是天荒卉族秘制的延壽丹藥,專門用來貢奉羽族。你勾結(jié)羽族,出賣部落,罪無可??!”“撲通!”支由癱軟在地,心如死灰,一連串情緒變化在王子喬的心湖上一覽無遺。跨前一步,王子喬逼至支由跟前,似挾著無盡翻涌的黑夜壓來。他接連施展各種攻心手段,打壓支由,步步為營,眼下終于到了收割的一刻。兩人面對面,眼對眼?!翱粗摇蓖踝訂虆柡纫宦暎凵袢绻猓珉?,如焰,如刃,直直插入支由的精神世界。恰是支由心靈最軟弱的一刻。勾魂攝魄,直擊心神!霎時,心湖上光影逆轉(zhuǎn)。影動,則光動!支由神情恍惚,渾渾噩噩,只聽到一個充滿魔異魅力的聲音響起:“你叫什么?”“支由?!薄岸嗌贇q?”“白壽之年?!薄笆裁磿r候結(jié)識羽族的?”“三十多年前?!敝в伤茽烤€木偶,有問必答?!叭绾谓Y(jié)識?”“有次俺外出采藥,跌下懸崖折了腿,一個小伙子路過幫了俺。他的傷藥硬是要得,斷腿三天就長好了。后來俺才知道,他是羽族?!蓖踝訂涛⑽⒁贿?,支由失足落崖,顯然是羽族動的手腳,誘他入套??磥砣嗄昵?,羽族就潛入了蠻荒,不!理應(yīng)更早?!皬拇四憔蜑橛鹱遒u命,羽族以長春丹為酬?”“談不上什么賣命,只讓俺監(jiān)視族長,透露一下族里的動向罷了。當(dāng)年部落的族長是支野的父親,老族長死了以后,俺就盯著支野,現(xiàn)在換成巴雷和支狩真?!蓖踝訂萄凵褚涣粒骸爸п髡婵捎惺裁串惓??”“那個瓜娃子除了吃喝玩樂,還曉得個啥?”即便心神受控,支由的語氣兀自透出強(qiáng)烈的不屑。王子喬耐人尋味地笑了笑,接著問道:“羽族在蠻荒有多少人?”“不曉得,俺沒見過其他羽族,只和那個小伙子聯(lián)絡(luò)?!薄八帐裁??樣貌如何?劍道修煉到什么層次?”“他自稱烏七,人很瘦,皮膚黝黑,眼睛更是黑得發(fā)亮。劍道什么的俺不懂,不過他很厲害,肯定比巴雷厲害,也比支野厲害?!薄肮皇怯鹱宓臑醪砍鰟印!蓖踝訂锑哉Z。天荒羽族號稱百部眾,以鳳部和鶴部為首,絕代劍仙盡出其中。烏部則專門從事偵查、監(jiān)測以及陰謀暗殺,修煉的劍道以陰詭敏捷為主。而無論是隸屬于武道的劍道,還是術(shù)道,都統(tǒng)一分為四個層次:煉精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修煉者一旦突破最后的煉虛合道,即能破碎虛空,飛升成仙。巴雷的武道剛剛觸及精神領(lǐng)域,算是煉氣還神的初步階段。煉氣還神得悟精神真諦,與武技、術(shù)法相合,生出無窮妙用,已經(jīng)步入真正的高手之林。而大多數(shù)修煉者究其一生,只能在煉精化氣的境界徘徊。烏七比巴雷更強(qiáng),意味著他至少是煉氣還神的中、高階,甚至大圓滿。再加上羽族劍道無堅不摧,無術(shù)不破,這等高手一個人足以監(jiān)控衰敗的支氏部落?!盀跗哂袥]有打聽過祝由禁咒術(shù)?”“從來沒有。”王子喬微微一愕,如果不是為了巫族最神秘的傳承,羽族何必盯上支氏部落?難道還有隱情?他苦思良久,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兇險,仿佛自己卷入一盤波詭云譎的生死棋局,稍不留神,勢必被執(zhí)棋雙方吃得尸骨無存。最佳做法,莫過于立即抽身而退,遠(yuǎn)離此局??上荒??!爸б笆窃趺此赖??”“他獨自外出狩獵,死在烏七劍下?!薄盀跗邽槭裁礆⒅б??”“完全是個意外。支野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跟蹤,主動出的手。烏七告訴俺,當(dāng)時支野像急紅了眼睛的瘋狗,死死纏住他不放,招招都是同歸于盡的搏命險招,他實在留不了手,被迫殺了支野?!蓖踝訂虘{地冒出一個極其荒誕的念頭,難道支野……他沉吟片刻,又問:“血眼隼放出去傳訊再到返回,需要多久?”“不到半個時辰。”血眼隼一個時辰可飛八百里,還要在烏七那里耽擱片刻,依此可知,烏七的住處相距百靈山百里左右。附近應(yīng)該山深林密,適合藏身,還要有充足的水源,以供日常洗漱飲用……王子喬正自推算,忽地鼻孔一熱,滲出兩行細(xì)細(xì)的鮮血。心湖上,光影一陣抖動,倏然模糊。支由驀地一震,臉上露出掙扎之色,似要清醒過來。王子喬輕輕抹掉鼻血,殷紅的血沁在他白玉無瑕的指尖上,觸目驚心。他奴役支由心神,牽動了魂魄舊傷,已經(jīng)無力再問下去。光陰荏苒,天地重成,他受損的魂魄不僅沒有恢復(fù),反而傷勢加重,連如此簡單的術(shù)法都難以為繼。再過幾年,怕是連自己的意識都會慢慢消逝在這個世界吧?!澳?,你對俺做了什么?”支由神智一清,滿臉驚駭?shù)氐芍踝訂??!澳阍搯栕约鹤鲞^些什么?!蓖踝訂檀鸬馈Vв纱袅税肷?,突然涕淚橫流:“俺只是不想死,俺只是想多活幾年?。 彼澏兜刈プ⊥踝訂痰呐蹟[,松弛干癟的手揪緊了,猶如痛苦蜷曲的枯藤。“先生,你知道一個人老朽等死的絕望嗎?爬不動山了,皮rou也癟了,拉屎還要弄臟褲頭。干不動娘們,多吃幾口rou就會上吐下瀉。陰雨天,老寒腿痛得睡不著覺,只好眼睜睜瞅著窗外,熬到天亮?!彼敝鳖曂踝訂?,慢慢松開手,慘笑:“你還年輕,你不會明白的?!蓖踝訂棠曋в善?,道:“事過春夢無痕,心為難得糊涂。巫祭大人,忘了今晚吧,對你我都好?!睋]袖一拂,走向竹梯。支由不知所措地望著王子喬的背影,忽地追過去,苦苦央求:“先生,俺的,俺那只血眼隼……能不能……還給俺?!蓖踝訂痰囊馑?,似乎并不想追究什么,可他怎甘心讓把柄捏在對方手里?“巫祭弄錯了,哪來的血眼隼?你鳥籠里養(yǎng)的不是血眼雀么?”支由聞言一呆,王子喬已然下了閣樓。他扭頭再瞧,那只消失的血眼隼不知何時,重新蹲在籠內(nèi),血紅色的鳥瞳透著一絲茫然。支由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又急惶惶奔過去,打開籠門,一把攫住血眼隼,猛地捏斷鳥頸。短促、凄厲的鳥鳴聲戛然而止,王子喬停下腳步。在他精神的最深處,心湖平靜如水,四面八方是龐大無邊的凹陷湖床,形如干涸盆地。比起當(dāng)年,心湖萎縮了萬倍不止。唯有找到詮釋魂魄奧義的祝由禁咒術(shù),才有恢復(fù)的可能。王子喬回頭看了一眼黑暗中的閣樓,自己和支由又有什么不同呢?孤獨漂浮在黑夜的茫茫深海上,是看不到別人的。唯一的光亮來自于自己的眼睛。誰不會抓緊那唯一一根救命枯草呢?支由如此,他亦如此,支狩真也是如此?;蛟S這才是世間最奇妙的人心吧。王子喬漠然一笑,仰首望向深邃無際的天空。讓我們再較量一次吧。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