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皇帝現(xiàn)在還需要臥床修養(yǎng),實際上需要待在御前的時間其實并不多,但即便如此,何榮還是覺得身上的壓力一天比一天大。 換下衣服,躺到床上,何榮舒了一口氣,雙目無神地盯著房頂。 神思漸漸飄遠,他想起了自己剛剛進宮時的情形。 那時還是前朝,宮中是宦官當政,所以也是他們這些人日子過得最舒心的時候。他拜的師父厲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可謂是風(fēng)光無限。然而這風(fēng)光并未持續(xù)太久,不過短短幾年之后,前朝就徹底亡了。 師父陪著前朝皇帝殉了國,可是何榮還這么年輕,哪里肯就去死?他帶上自己攢下的家當,趁亂出了宮。 可是宮外的日子,沒有他想的那么自由。上面是沒有壓著的主子和大太監(jiān)們,可是世道這么亂,他一個十來歲的小子,手里帶著這么多金銀珠寶,哪里能保得??? 記不得掉了多少次坑,吃了多少次虧,最落魄的時候,他甚至在街上當過乞丐。但那樣的亂世,誰有多余的食物和錢財給乞丐呢? 那段漂泊流離、無所依恃的日子給何榮帶來的影響太深刻了。所以一得到新朝建立的消息,他就興沖沖地趕來,順利地入了宮?;氐竭@里,他才覺得自己是真的活過來了,又像是個人了。 所以之后這么多年,何榮一直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唯一能維生的手段,他也只能過這樣的生活。 一切都跟他想的一樣,經(jīng)歷了兩代帝王,他在宮中也漸漸經(jīng)營起了偌大的勢力,成功讓自己出現(xiàn)在了桓衍面前。 在那時,何榮以為接下來自己會跟所有前輩一樣,陪王伴駕、烜赫一時,至于之后的下場,是不是能壽終正寢,他反而沒那么在乎,因為他們太監(jiān)不是全人,聽說本來也是要下地獄的,怎么死都一樣。 而一切也的確就像他想的那樣,雖然中途有所波折,但那也是很正常的,宮中本來也很少會有人能一家獨大太久。 結(jié)果突然之間風(fēng)云變幻,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這條權(quán)宦的路,何榮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走不下去了?;实蹖⑺麄冞@些人當成眼中釘rou中刺,總有一天忍耐不下去,會將他們處置掉的。而他們本來就是皇帝的家奴,榮辱系于他一人,就是全都殺了也沒人說什么。 朝臣頂多罵幾句皇帝暴虐嗜殺,不會管他們的死活。 不知過了多久,何榮突然驚醒過來,從床上翻身坐起,突然下定了決心。 不能留在宮中了,他得想辦法離開皇宮,保全自己。 皇室在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私產(chǎn),也會派遣太監(jiān)前去鎮(zhèn)守,這樣的職務(wù),雖然接觸不到宮中的核心,卻也是十分重要的,而且遠離朝堂,安安穩(wěn)穩(wěn),又油水豐厚。 除了這個,大魏在龍興之地鳳京也駐扎了不少太監(jiān),那里也是很多政治斗爭失敗的大太監(jiān)會選擇的養(yǎng)老之地。 這兩個地方,不管去哪里,都能夠從現(xiàn)在的處境里抽身出來。 但是在這個十分敏感的時刻,皇帝只怕不會輕易放他走?!唬绻尰实壑浪辛穗x開的心,只怕立刻就會讓他死得很難看。 想到這里,何榮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躺下去。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而且還得找到幫手,方能成事。 至于幫手應(yīng)該找誰,他心里倒是已經(jīng)有了計較。如今宮中的事,大都抓在皇后娘娘手中,而何榮早就已經(jīng)看出來,皇后有意攬權(quán)。若是他將自己手中的勢力都交出來,換取離開的機會,皇后應(yīng)該會同意。 下定了決心,何榮這才蓋上被子,沉沉睡去。 …… 而這時的桓衍,卻已經(jīng)來到了一座偏僻的宮殿之中。 從外表看,這座宮殿已經(jīng)廢棄多年,只剩下一片荒蕪,但是走進里面,才會發(fā)現(xiàn)內(nèi)部另有乾坤。屋子里的擺設(shè)十分簡單,但是收拾得很干凈,一看就有人經(jīng)常在這里行動。 大概是為了避人,房間里只點了一盞油燈,光線十分昏暗。 桓衍走進來時,屋子里的地上跪著一個人?;椟S的燈光下,可以看見他身上臉上受刑的痕跡,一看就不知吃了多少苦。這會兒正歪歪斜斜地跪著,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 除了他之外,屋子里還站了十來個黑衣人。但是因為他們幾乎都站在光線照不到的陰影之中,乍一看幾乎難以察覺。 不過桓衍一進來,這些黑衣人就都從黑暗中走出來,默默地對他行禮致意。 桓衍擺擺手,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冷聲問,“招了?” “是?!睘槭椎暮谝氯藨?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把你之前說的話,再說一遍?!?/br> “是……”那人的聲音十分虛弱,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了一番自己之前做過的事。就是他將桓衍要對付桓羿的消息走漏了出去,讓桓衍不但功虧一簣,還反噬了自身。 聽到這里,桓衍氣得渾身發(fā)抖,幾乎恨不得親自動手將此人千刀萬剮。 然而此刻就算將他千刀萬剮,也沒什么意義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不會改變,桓衍受到的傷也不會消失。所以他最后只能咬著牙,陰冷地問,“是誰指使你這么干的?!” “這……”那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垂下頭去,“其實我也不知道……” “荒謬!”桓衍忍不住用力一拍桌子,“此事總不會是你的主意,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這樣賣命的差事,若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你難道就甘心去做?” 就是要搪塞,好歹想個更合適的借口,當他是傻子不成!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人微微一抖,將頭用力磕在地上,老實交代。 他原本是桓安的人,因為身份特殊,所以傳遞消息從來都不是跟人接頭,而是將寫了消息的字條放在某個固定的地方,而外面?zhèn)鹘o他的命令,也是用同樣的方式。 桓安已經(jīng)死了,但是那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能夠接到新的消息和命令,很顯然,這份勢力已經(jīng)被別人接手。 像他們這種埋進來的探子,為了保證忠心,都是有特殊的方式控制的。譬如他,就是全家都在旁人手里,所以不得不聽令行事,縱然上面換了一個主子,但既然對方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他就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xù)。 至于現(xiàn)在指使他的人究竟是誰,他卻是真的不知道。 桓衍也沒想到,竟然還能連死了的人都牽扯出來,一時之間,驚怒不已。 他沒想到桓安竟然私底下還做了這么多的事,若不是當時直接將他下了天牢,說不得他最終還真的能干掉自己,扶襄王上位呢!不,不對,襄王已經(jīng)被自己圈起來了,之前桓衍特意放了個口子,就是為了吊出跟他聯(lián)絡(luò)的人手,但求救信都送到桓羿那里去了,可見襄王手中已經(jīng)沒有可用的勢力,所以桓衍早就封住了那個口子。 若是襄王繼承了桓安的勢力,自己不可能半點風(fēng)聲都沒有聽到。 退一步說,如果襄王能將此事瞞得滴水不漏,也不會這么輕易就被自己給圈了,毫無還手之力。 所以桓安真正想要扶持的不是襄王,而是另一個人! 這個念頭出現(xiàn)的瞬間,桓衍幾乎從骨子里產(chǎn)生一股戰(zhàn)栗之感。他自認已經(jīng)是個十二分警惕多疑的君王,但依舊在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瞬間,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惶恐之中。 桓安已經(jīng)死了,死得那么輕易,可是他留下的一切,卻依舊在正常地運轉(zhuǎn)著。若不是這次機緣巧合查出,只怕自己真的被人從皇位上扯下來,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本桓衍只覺得桓安服毒自盡,是便宜了他,然而此刻他才意識到,恐怕桓安早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一天,所以他才會那樣輕松赴死。 桓衍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本以為此事會跟桓羿有關(guān),萬萬沒想到,最后查出來的東西,卻是讓自己大吃一驚。 在陰影之后,還應(yīng)藏著一個更隱蔽、更恐怖的敵人。 “留著這個人?!弊詈螅麊≈ぷ娱_口,吩咐道。若是此人消失,那就打草驚蛇了。反倒是留著他,說不定可以吊出幕后之人。 雖然,對于那人究竟是誰,桓衍心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猜測?!赴惨簧非蟮模瑹o非是正統(tǒng)二字,而且還是從太-祖那一脈算的正統(tǒng),所以先帝也好,他也好,坐在這個皇位上,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而太-祖一脈,除了襄王之外,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個大部分時間閉門不出,因為過度肥胖而淪為所有皇親國戚之間的笑柄,看起來癡肥愚頑的漢王。 但是總歸要先調(diào)查一番,才能佐證這個猜想。 畢竟即便是現(xiàn)在,桓羿想起那個人,也還是忍不住皺眉,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會有這樣的野心、這樣的能力、這樣的手段。果真人不可貌相,這份偽裝,幾乎騙過了所有的世人。 或許,連襄王都是他推出來的擋箭牌,也的確是起到了應(yīng)有的作用,讓所有人都忽視了他。 讓人繼續(xù)盯著那個傳遞消息的地方,以期抓住點兒尾巴,桓衍從廢棄的宮殿里走出來,夜風(fēng)拂面,吹透了身上的衣衫,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出了不少汗。 桓衍站了一會兒,等到那種異樣的感覺消失,這才繼續(xù)邁步向前。 原本,他是打算出手對付桓羿的。明面上不能動他,但私底下打壓一番,總是可以的。等到他毫無反抗之力,再過幾年,沒人關(guān)注了,便能隨意處置掉。 而現(xiàn)在,桓衍覺得,暫時將桓羿留下,或許會是更不錯的選擇。 若桓羿知道了漢王的存在,又會發(fā)生什么呢?先讓他們狗咬狗,自己也就不用這么麻煩,要親自動手了。 桓衍本來也不是什么重視百姓和朝政的賢明之主,他之前那么積極地掌控朝政,不過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權(quán)威,得到更大的名聲。可是現(xiàn)在,因為身體的緣故,他的心理也隨之扭曲,之前還有幾分顧慮名聲,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變得肆無忌憚了。 想也知道,出了這種事,青史之上關(guān)于他的事情只怕不會太好看,那是無論如何都難以挽回的。 既然如此,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不管桓羿和漢王再如何爭斗,損失了多少,又與他有什么相關(guān)? 桓衍打算得很好,但可惜的是,那個固定的消息傳送點始終沒有動靜。也不知道對方是事成之后原本就打算放棄這顆棋子,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宮中的動作。 漢王隱藏得很深,本就滑不留手,斷了這條線索之后,桓衍這邊幾乎完全抓不到他的小辮子。 畢竟這位王爺深居簡出,平時幾乎沒有任何動靜,是個比桓羿還難以找到破綻的存在。 越是這樣,桓衍就越是不能動桓羿了。 若是自己解決掉了桓羿,那么漢王面前劇再也沒有任何敵手,到時候他直接對自己發(fā)難,桓衍也無從防備。所以在抓到他的把柄,弄明白他手中的勢力之前,桓衍都需要這么一個擋箭牌。 …… 不過,桓衍不知道的是,身為擋箭牌的桓羿,知道的可比他多多了。 其實桓羿能注意到漢王的存在,還多虧了甄涼。有著上一世的記憶,甄涼自然也就能夠知道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比如上一世,桓安之所以會被桓衍直接殺死,就是因為漢王背叛了桓安,投向桓衍,并將《國朝洪范》這本書直接曝光了出來。 之后,漢王就成了桓衍的爪牙,專門替他去做那些得罪人的、注定會被萬世唾罵的事。 這樣一個天生反骨,卻又能抓住機會往上爬的人,必然野心勃勃,又怎么可能真的安安分分深居簡出呢? 不管漢王的偽裝做得有多么完美,桓羿提前知道了答案,就絕不會忽略掉他的存在。所以襄王當日入京,聲勢浩大,但其實桓羿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因為他很清楚,桓安支持的人從來都不是襄王。 襄王入京,應(yīng)該也不在桓安的計劃之中,不過人既然來了,推出來當個靶子倒是很合適,這樣正好也將某些人藏在他的陰影之下,再難被察覺。 可惜,這份苦心,漢王未必能夠領(lǐng)會。 漢王是個聰明人,不過聰明人經(jīng)常會反被聰明誤,漢王自己也很清楚,他和襄王在賣相上的差別。隨便抓個人來,問他襄王和漢王哪一個看著有帝王相,只怕都沒人會選漢王。 他知道桓安只是假意支持襄王,但他怕時間長了,假意就變成了真情。 尤其桓安實在過分謹慎,也從來不讓手下的勢力去接觸漢王,就更顯得所有的安撫之言都十分空洞干癟。 所以漢王也不出預(yù)料,走上了跟上一世差不多的道路——你不給我,我就自己來取。不過這一回,因為桓安提前入宮,謀劃出了大好的局勢,所以漢王并沒有倒向桓衍,而是自己接手了桓安掌控的勢力。 桓安在天牢之中,之所以死得這么快,漢王也沒少出力。 雖然□□是桓羿點燃的,但后面那些揭發(fā)和彈劾他的罪證,可都不是桓羿能夠查到的。能弄出這樣的聲勢,除了自己人還有誰? 天牢里的桓安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是笑著赴死的。 是的,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來看,自己被人背叛并害死,桓安應(yīng)該是非常憎恨漢王的。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赴菜赖臅r候,是十分欣慰的,因為他已經(jīng)意識到是漢王背叛了自己,甚至已經(jīng)私底下掌控了自己手中的勢力。 而對于這些,他非但不覺得失望,反而相當高興。 因為這意味著,漢王可以稱為一個合格的領(lǐng)導(dǎo)者,不會輕易為任何人所掌控。他有野心也有實力,懂得韜光養(yǎng)晦更能抓住機會。在只有兩個候選人的情況下,他已經(jīng)比桓安預(yù)想的更加出眾了。 所以只要他能成事,桓安并不計較自己被背叛的事。反正他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正好桓衍對他起了疑,以后行事不會那么方便,若這個時候死去,就能夠為漢王制造一片視覺盲區(qū),讓桓衍徹底忽略他的存在。 這個策略也的確生效了。 如果沒有桓羿處心積慮的設(shè)計,桓衍到現(xiàn)在也不會注意到漢王。 正是為了讓漢王出現(xiàn)在桓衍的視野之中,他才冒險親身作餌,在明知道自己要被刺殺的情況下,還是主動走入了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