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段夫人看她的眼神，麗娘就知道她絕不會善罷甘休，只怕進(jìn)了段家后院，以后就不會有什么好日做過了。所以聽說段家獲罪，她便當(dāng)機(jī)立斷翻墻逃走。

    但即便是躲躲藏藏的那些時日，因?yàn)閳@子里東西不少，也沒怎么受苦，最多是提心吊膽、擔(dān)驚受怕。

    她還是跟著甄涼出城，才知道尋常百姓的日子有多苦。而現(xiàn)在，則是她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他們。幾乎所有人都是面色枯黃、身材干瘦，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看起來臟兮兮的，頗為嚇人。

    第一天下了工，給他們發(fā)錢的時候，麗娘甚至不敢抬眼細(xì)看。好在錢是事先串好了的，只需一個個發(fā)下去。麗娘低著頭，只能看到他們伸出來的，如同枯樹根一般的手。

    她有點(diǎn)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情緒。

    他們的人數(shù)那么多，但是在麗娘從前的生活中，這些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似乎有一道無形的阻隔，將他們劃分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沒有人在乎這些人的死活，以前的麗娘也不在乎。

    但她知道，姑娘是在乎的，姑娘想讓這些人活下去。

    就在她出神的時候，一個接了錢的人，突然跪了下去，砰砰砰給她磕起了頭，嘴里“佛祖”“菩薩”的亂喊，聲音也帶著哭腔。

    麗娘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躲，但聽清了他的話之后，卻忽然愣在原地。

    他們干了一天的活兒，只能拿十文工錢，卻將發(fā)錢的她當(dāng)成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說來好笑，這還是麗娘頭一回摸到銅錢呢。不過，從前她雖然穿金戴銀，可手里是沒有錢使的。姑娘把一大箱的銅錢交給她，麗娘也是嚇了一大跳。

    若真有功德，那也應(yīng)該是屬于姑娘的，自己哪里能受這些？甚至，麗娘突然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被賣掉，她現(xiàn)在是不是也會是這群人中的一個？甚至可能沒有那么想幸運(yùn)熬到現(xiàn)在，早就餓死了。

    說到底，她算什么呢？

    而這個人的舉動，就像是觸發(fā)了什么似的，引得前前后后一串人都跟著跪了下來，甚至不顧地上都是污泥。

    “使不得，使不得！”麗娘連忙回身，要伸手想把人扶起來，又有點(diǎn)害怕，只好轉(zhuǎn)頭去看田老虎。

    好在田老虎已經(jīng)幾步趕了過來，雙臂用力一抬，就把第一個跪下的人拎了起來，然后大聲吼道，“干什么！不要擾亂秩序，也不要耽誤工夫！天都要黑了，后面的人還沒拿到錢呢！”

    后面的人一聽，心下咯噔，連忙站了起來，生怕待會兒拿不到錢。這么一想，立刻跟著一起催促起前面的，“快走快走，別耽誤工夫！”

    好歹是順利把錢發(fā)下去了，麗娘看著那些人三三兩兩地走遠(yuǎn)，心情有些復(fù)雜。

    田老虎揮手叫來兄弟們，“跟上去，別讓他們亂來?！?/br>
    麗娘連忙把屬于這幾人的銅錢理出來。他們見自己也有，頓時驚異不已，“這……我們怎么好拿甄姑娘的工錢？”

    “我們姑娘說，你們也做了事，自然不能白干?！丙惸锏?。

    幾人看了田老虎一眼，見他不說話，便伸手接了錢，嘻嘻哈哈地轉(zhuǎn)身走了，他們步子很大，很快就追上了前面那群農(nóng)民。

    “田……”麗娘張了張口，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對方。

    田老虎道，“你叫我的名字就成。上車吧，我送你回去?！?/br>
    “不必了，有車夫在?！丙惸锵乱庾R道。甄涼派她出來，自然不會不考慮安全問題，特意挑了個武藝出眾的兵給她當(dāng)車夫。畢竟每天帶著那么多銅錢進(jìn)出呢！

    田老虎瞟了一眼少了一條胳膊的車夫，很是看不上，扯了扯嘴角道，“這天一黑，城外可亂的很。”

    車夫戴著草帽，一臉沉默，仿佛沒有聽到對方在內(nèi)涵自己。

    麗娘倒是被嚇住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拒絕。田老虎是本地人，對各種情況肯定更了解。甄涼也說過，可以適當(dāng)?shù)叵嘈潘?。這么想著，她就提了裙子上車。

    也不知道是不是田老虎烏鴉嘴，走到一段僻靜的小路時，竟然真的跳出來了七八個人攔車。田老虎心知肚明，這是今天露了財，招了歹人。而這群人既然過來，肯定不會只有七八個人。

    他啐了一口，一言不發(fā)地跳下車，很快就將這七八個人收拾妥帖了。

    結(jié)果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車夫竟不見了。但不等他疑惑，就聽見旁邊草叢里傳來的慘叫聲。田老虎幾步趕過去，便見那草堆里，已經(jīng)倒了十來個人了。很顯然，這群人埋伏在這里，是準(zhǔn)備等他們被那七八個人引走，便上前奪車。

    而這十幾個人，看起來都比之前那七八個災(zāi)民要壯碩，顯然日子過得要好一些。

    田老虎一猜就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看了一眼唯一一個站著的人。車夫依舊戴著草帽，一臉沉默，但是他的形象，在田老虎心里卻突然高大了起來。

    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甄姑娘是越王殿下的人，身邊不會沒有人用。那位姑娘敢一個人帶著錢箱出城，并不是莽撞，而是早有準(zhǔn)備。

    但即便如此，車夫的伸手也還是令他十分好奇。

    他之前可是跟官軍交過手的，根本沒有這樣的兇悍。但要說是草寇……越王應(yīng)該不會留這樣的人在身邊吧？

    他正琢磨著，車夫已經(jīng)轉(zhuǎn)身回了車上。田老虎只好跟上，一路上都試圖跟車夫拉關(guān)系，奈何對方沉默寡言，答話不會超過三個字，而且往往都讓他不知怎么往下問。釘子碰得多了，田老虎也有些惱，便閉了嘴不說話。

    麗娘在車?yán)锫犃艘粫?，怕他惱羞成怒，便掀開簾子道，“田……大哥，你方才讓你的人跟上去，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是知道車夫的身份的，但是他自己不說，姑娘沒有吩咐，麗娘當(dāng)然也不會說，索性直接找了另一個話題。而且，她確實(shí)對此有些好奇，只是之前沒來得及問。

    田老虎不答反問，“你猜剛才攔路打劫我們的是什么人？”

    “落草為寇的強(qiáng)人？”

    “嗤……”田老虎笑了一聲，“那也是住在附近的村民！日子過不下去了，才會做這種半夜出來劫道的事，指望有點(diǎn)進(jìn)項(xiàng)?！?/br>
    “怎么……”麗娘一臉吃驚，但仔細(xì)想想，又不那么驚奇了。江南富庶繁華，治安也一向很好，從前并未聽過有什么強(qiáng)人在這里落草——就是真的有，在這離城不到十里的地方，早被剿滅了。

    “所以你別看今天來干活的那些看著一臉老實(shí)，若沒有我們壓著，私底下說不準(zhǔn)也想來劫了你?！彪m然他們沒來，但馬車?yán)镉绣X的消息，很有可能就是他們透出去的。但這話田老虎沒說，只是接著道，“他們不敢劫你，也可能仗著身強(qiáng)力壯搶了別人領(lǐng)的錢。”

    “那你為什么還要讓他們來做工？”麗娘有些不高興。

    田老虎又笑了，“沒憑沒據(jù)的事，我怎么把他們趕出去？再說，你以為只有一兩個人會這樣做嗎？這樣的年成，那些賣兒賣女的，易子而食的，你以為都是壞人？說不定從前看著都是老實(shí)的好人?！藶榱嘶钕氯?，什么都做得出來?！?/br>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要不是有這么一股狠勁，能跟著他干那掉腦袋的事？

    要說不是好人，他這個亂民頭子，才是最大的惡人。

    之后就沒人說話了。馬車緊趕慢趕，總算是在關(guān)城門之前進(jìn)了城，麗娘這才“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這樣田大哥你是不是回不去了？”

    “無妨，我隨便找個屋檐下瞇一宿就成?！碧锢匣⒉簧踉谝獾財[手。

    這時，車夫卻忽然開口道，“不嫌棄的話，去我們那里將就一晚上吧?！?/br>
    田老虎頓覺詫異，但他正對這車夫興致勃勃，人家主動相邀，他自然不會拒絕。再說，有床鋪、有被褥，怎么也比屋檐下強(qiáng)。

    馬車穿過街巷，到了甄涼家的大門前，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往前走了一段，轉(zhuǎn)入一條還算寬闊的胡同里，一直駛到后門。麗娘從車上跳下來，見田老虎要跟著車夫去卸馬車，連忙叫住他，也給了一串錢。

    田老虎沉默地伸手接過，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十文錢，放在手里輕飄飄的，卻又有一種很特別的力量。田老虎攥緊了這串錢，忍不住笑了一聲。

    人為了活下去，確實(shí)什么都干得出來，可是只要日子還過得下去，又有誰愿意提著腦袋鋌而走險呢？

    ……

    甄涼寫完了給桓羿的信，用火漆封好，吹了燈，走出書房來，卻見麗娘正在院子里踱著步。雖然南方的天氣還不算冷，但正如古人詩上，連“東風(fēng)臨夜”還“冷于秋”，何況是這晚秋深夜？

    “怎么還不睡？”她走過去問道，“明兒一早不是還要出城嗎？”

    “姑娘，我睡不著?！丙惸镙p聲道。

    甄涼一聽就知道是有心事，便拉著她進(jìn)了屋，倒了一盞熱茶遞過去，“什么事，能跟我說嗎？”

    麗娘沉默了片刻，才將今日發(fā)生的事說了出來，特別是自己跟田老虎的對話。甄涼聽到這里，已經(jīng)懂了，“你是不是想問，為什么我要救這些人，要努力讓他們活下去？”

    麗娘遲疑地點(diǎn)頭。她本來還想，也許姑娘并不知道他們這樣壞，所以說的時候頗為躊躇。但一看甄涼的神色，就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我雖然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做，但聽你說起來，卻并不覺得奇怪?！闭鐩鱿肓讼?，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熱茶，才捧著茶盞慢慢道，“田老虎說得沒錯，人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來。”

    “可是……”麗娘下意識地覺得不對，但又說不出來什么。

    甄涼看了她一眼，“你覺得，他們活不下去，是為什么？”

    當(dāng)然是因?yàn)榻衲甑奶鞛?zāi)太厲害，河水決堤，毀掉了無數(shù)人的房屋和田地。但是麗娘畢竟不是普通人，她接觸到的那個世界更黑暗、更復(fù)雜，也更清楚這世上的種種潛規(guī)則。她知道，并不僅僅是天災(zāi)。

    但這念頭太可怕，麗娘立刻將之壓了下去。

    “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應(yīng)該知道我的意思?！闭鐩龀膭畹匦α诵?，“這是天災(zāi)，也是人禍。上面的世家先是為了利益，利誘大部分百姓改種桑葉，又在天災(zāi)之后，為了謀奪更多的田產(chǎn)蓄意隱瞞消息。而朝廷，先是做出了錯誤的決策，之后又在賑災(zāi)平亂之事上不作為，才把局面越拖越糟。要不是有人一力挽回，局勢或許會比現(xiàn)在更亂十倍?！?/br>
    “是……越王殿下？”麗娘小聲問。她之前聽田老虎提過。

    甄涼微笑點(diǎn)頭，卻沒有多說，只是繼續(xù)道，“如果人人都能吃飽喝足、安居樂業(yè)，還有人做這等剪徑劫道之事，自然是罪不容赦。但是現(xiàn)在，江南大半百姓都在流離之中，所有人都在掙扎求存。即使有人走錯了路，但我們不能讓他們吃飽肚子，就沒資格審判他們的罪行?！?/br>
    “我明白了?！丙惸镙p聲道，“姑娘之所以要做這些，就是為了讓他們有另一條活下去的路可選？”

    “是啊。這樣，如果到時候他們還是繼續(xù)做這種事，所有人都會指責(zé)他們，江南也不會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到時候再處置他們，才能讓所有人想心服口服?！闭鐩龅馈?/br>
    麗娘恍然大悟，“難怪田大哥和于大哥都沒把那些人抓起來送官?！?/br>
    很顯然，他們都想到了這一點(diǎn)。

    甄涼笑了笑，故意問，“你知道田老虎的身份么？”

    “他不是本地鄉(xiāng)民嗎？”麗娘說，“看著倒是有些嚇人，但也不像是有大來歷的?！?/br>
    “之前因?yàn)樗迹幸蝗簛y民因?yàn)槌圆黄痫?，打破了南州下面的一個縣，你可曾聽說？”甄涼見麗娘點(diǎn)頭，便道，“田老虎就是這群亂民的首領(lǐng)?！?/br>
    麗娘驚得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這樣的隱秘，甄涼就這么告訴了自己。

    甄涼道，“聽起來是不是更嚇人？對朝廷來說，這種叛亂可謂是罪大惡極，可是他也只是想求一條活路。他甚至比那些劫道的厲害，不僅想求自己的活路，也想帶著父老鄉(xiāng)親一起活下去?！?/br>
    “所以姑娘才會用他！”麗娘眼中異彩連連，“而他也會聽姑娘的話，因?yàn)樗胱龅氖虑?，跟姑娘是一樣的?！?/br>
    “是的?！闭鐩鲂χc(diǎn)頭。

    麗娘原本對自己做的事還有幾分渾噩，現(xiàn)在好像忽然清醒了許多，她悄悄握緊拳頭，對甄涼道，“我雖然能做的不多，但姑娘想做的事，我也一定會竭盡全力的！”

    甄涼笑了，“并不難，是嗎？”

    麗娘抿了抿唇，忍不住也笑了起來。確實(shí)，去做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并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困難。

    ……

    甄涼給桓羿的信，跟金尚儀建議皇后在江南選未婚少女入宮充做女官的信是差不多同時到京城的。不過上呈皇后的信要經(jīng)過種種關(guān)卡，但甄涼的信卻能第一時間送到桓羿手中。

    她在信里交代了一下自己這段時間所做的事，以及接下來的計(jì)劃，然后才詢問桓羿回京之后的情形。

    桓羿將一封信看完，不由微微一笑。

    他一直覺得甄涼留在宮中、留在自己身邊，是大材小用了，而現(xiàn)在也果然驗(yàn)證了他的想法。離開這里，沒有束縛，她才能發(fā)揮出自己的實(shí)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放在以前，桓羿為她高興的同時，心里只怕也會有幾分酸澀。甄涼在外面這么自由，留在自己身邊卻只是個沒名沒分的女官，他自然不不忍心?？煞潘x開，就意味著兩人會一直這般分離。

    好在如今情形不同了，甄涼找回了自己的身份，桓羿也就有了底氣，用另一個身份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且不會拘束她。

    所以現(xiàn)在他想做的，就是盡快推動京城這邊的事情進(jìn)展。

    這次回京，之所以將那么多人都留在江南，是因?yàn)榛隔嗪芮宄?，自己是回來涉險的?！退阍緵]有危險出現(xiàn)，他也會親手推動。

    現(xiàn)在見甄涼在江南一切順利，又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桓羿便覺得是時候了。

    他又將甄涼的信看了一遍，才讓小喜子和小圓子兩個進(jìn)來。

    小喜子一進(jìn)門就迫不及待地問，“殿下，有甄姑娘的來信？江南現(xiàn)在情況如何？”

    “江南一切順利。”桓羿道，“你們甄姑娘讓我問候你們好。另外還有一件事，”他看向小喜子，將金尚儀的事說了，“這事交給你了，讓咱們的人在皇后娘娘耳邊多說幾句好話?！?/br>
    小喜子笑嘻嘻道，“甄姑娘是不是來了宮里，才知道沒有幾個跟她一般年紀(jì)的小姐妹，所以這回特意多選些進(jìn)來？”又拍著胸脯保證，“此事就交給我，一定辦得妥妥帖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