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刀鋒一樣的視線掃過這些女孩，但凡跟她對視的，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金尚儀這才道，“有愿意跟著老身走的，上前一步?！?/br>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乎所有人都上前了一步。于是這也就顯得那個留在原地的人，越發(fā)惹眼。

    她似乎也沒想到只有自己一個留在原地，整個愣住了。但踟躕片刻，還是堅定地站在了原地，只是低著頭不敢抬起。

    金尚儀也不在意，便即令人過來登名造冊。不過這么多人，她的驛館住不下，只能暫時留在這里了。倒是甄涼，多看了那姑娘幾眼，心里有些好奇。

    于今而言，金尚儀給出的是一條她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道路?？雌渌说姆磻?yīng)就知道，不管心里怎么想，暫時走上這條路并沒有壞處。她又是怎么想的，才會選擇留下？

    不多時，登記完成，有女史捧著冊子過來對金尚儀稟報道，“合共是七十六人，全都登記在冊了?！?/br>
    甄涼站在金尚儀身側(cè)，聞言不由吃了一驚。她這院子里一共就住著七十六個人，如果金尚儀那里已經(jīng)登記了七十六人的名字，那剩下這個是哪里來的？

    她抬眼看向那個垂著頭站在院子角落里的女孩，好像隱約猜到此人為何沒有出列了。

    不過當(dāng)著金尚儀的面，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甄涼敢把這些人交給金尚儀，是因為她們雖然被精心培養(yǎng)，但卻還沒有見識過“客人”。否則，把這么一群人弄進(jìn)宮，只怕宮中就再沒有安寧了。

    而多出來的這個，不管她是從哪里跑來的，身份都必然會更復(fù)雜。當(dāng)下若是說破了，也是多生事端。

    甄涼見金尚儀要留下來給這些女孩子立規(guī)矩，便主動起身告辭，順手把那個多余出來的也拎走了。得問出她的來歷，總不能是平白無故跑到自己的園子里來的吧？

    而這一問，果然也大出意料之外。

    “你就是段崇文抬回家的那個妾？”甄涼又是吃驚，又是恍然。這就對了，她原本就住在隔壁的園子，才被抬回段家沒多久，若是逃出來，無處可去，回這處園子也很正常。發(fā)現(xiàn)隔壁住了那么多女孩子，且都是“同道中人”，要翻墻混進(jìn)去也容易。

    怪她只讓人在門外把手，根本沒想到還有翻墻這樣的選項。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份機(jī)敏和膽量，也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夠比得上的。若不是她沒有出列，金尚儀又統(tǒng)一登名造冊，甄涼說不定真的就這么被瞞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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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7章 何曾有我

    甄涼打量著面前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實在沒想到兩人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

    她的存在，也算是間接地幫了自己的忙，否則要動段崇文,還沒有那么容易。既然她自己跑到甄涼這邊來，給她行個方便也無妨。這么想著,甄涼便問，“你叫什么名字？”

    “麗奴?！?/br>
    甄涼點點頭,“你特意混進(jìn)園子里，應(yīng)該打聽過這是怎么回事吧？”

    麗奴抬眼看了她一下,才道,“是。我從段家逃出來之后,原本要回mama那里,卻聽說他們?nèi)急蛔チ?只好躲到這邊來。誰知沒兩日,隔壁就住進(jìn)來了許多人，我便猜到了?！?/br>
    她如果留在段家,只會在抄家之后一同被收押起來，變成官奴。而藏在那處的園子里，顯然也不可能長久。見這些女孩子都被關(guān)在一起,卻沒有受什么罪,顯然之后還有用處，她便悄悄混了進(jìn)去。

    因為人數(shù)太多,而這些女孩子們也很少交流，竟然真給她蒙混了過去。

    “那你方才為何沒有站出來？”甄涼了解了情況之后,才問出了自己真正好奇的地方，“你應(yīng)該也知道，跟著金尚儀入宮,是最好的一條路了。”

    當(dāng)時她要是隨大流站出來，就算事后統(tǒng)計多出了一個人，甄涼也很難甄別到底多了哪一個，說不定就這么揭過去了。

    麗奴聞言，終于抬起頭來，看向甄涼，“奴想跟著姑娘?！?/br>
    “跟著我？”這大出甄涼的預(yù)料之外，“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嗎？”

    麗奴微微搖頭，但旋即又道，“奴只知道，姑娘與奴從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彼齻冞@些人的命運，注定了只能受人擺布，可是甄涼卻不同，她是那個可以改變別人命運的人。

    原本麗奴確實是打算混在人群之中，隨便找個去處的，至少這樣一來，就可以把自己的身份洗白，不用擔(dān)心再被段家的事情連累。

    然而發(fā)現(xiàn)來的人是兩個女子，她就改了主意。

    相比于到現(xiàn)在都還一臉糊涂的其他人，她對現(xiàn)狀的認(rèn)識要清晰得多。所以一進(jìn)院子，她就在不著痕跡地觀察甄涼和金尚儀，并且敏銳地發(fā)現(xiàn)，雖然看上去是金尚儀地位更高，但她對甄涼的態(tài)度，卻顯然是平輩論交。

    最重要的是，她猜測，之前那些事都是甄涼做的，金尚儀如今不過來接手這些女孩罷了。

    能以雷霆之勢將這些人一網(wǎng)打盡，又能替這些女孩子們謀劃一個更好的去處，雖然還不知道甄涼究竟是什么身份，但麗奴只需要知道她很厲害就夠了。

    也許跟著金尚儀入宮會是一條坦途，但是麗奴卻鬼使神差一般，做出了另外一個選擇。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本能地覺得這樣會更好。而且此刻站在甄涼面前，這種直覺正在變得越來越強烈。

    甄涼之前沒想過要把這些人留在自己身邊，但既然只剩下一個，留下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況麗奴人很聰明，也懂得變通之道，說不定自己可以多個幫手。

    這么想著，便點頭道，“既然是這樣，那你以后就跟著我吧?！?/br>
    “多謝姑娘。”麗奴松了一口氣，盈盈下拜，“姑娘對奴的恩德，不啻于再造之恩。奴必盡心竭力，伺候好姑娘。”

    甄涼被她逗笑了，“我身邊可不缺婢女，我也還沒到能使喚丫頭的程度。”

    麗奴聞言睜大了眼睛，有些驚慌和茫然。她學(xué)的始終是伺候人的活計，除此之外，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甄涼見狀，心下不由微微一嘆，“話說到這里，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彼粗惻拔疫@里的第一條規(guī)矩，就是不許自稱奴婢?！?/br>
    麗奴下意識地應(yīng)道，“是，奴記下了?！痹捳f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連忙改口，“不，是……”

    她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該自稱什么，只好將視線投向甄涼。

    甄涼道，“你可以自稱‘我’。”

    “我？”麗奴怔住，她念著這個有些陌生的字眼，一時竟恍惚了起來。

    她之前跟在mama身邊，也讀了些書。三從四德曰：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個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要由別人來定義她的身份。這還只是普通人，像她們這樣的身份，連三從四德的機(jī)會都沒有，不過如同浮萍一般，飄到哪里就是哪里。

    所以她們所學(xué)的全是怎么伺候、怎么討好，一切都是為了能夠牢牢地抓住一個男人，依靠他來立身。

    這樣的人生里，何曾有……我？

    可是這個字，同時又是那么地令人心旌動搖、目眩神迷。

    麗奴不由抬眼去看坐在面前的甄涼。只要看著她，好像就突然明白了這個字所代表的含義。她以前學(xué)過的一切都是可以推翻的，作為“我”而非某個人的附庸活著，并非不可能。

    恰恰相反，只有有了“我”，才能像甄涼這樣掌控自己的命運，乃至掌控其他人的命運。

    麗奴之前只是直覺地認(rèn)為甄涼和別人不一樣，但在這一個字里，她好像突然懂得了許多。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看向甄涼，“姑娘，我記住了?！?/br>
    “很好?！闭鐩鳇c頭，“不光是我，以后在別人面前，也都可以這么自稱?！?/br>
    “是！”麗奴提高了聲音，應(yīng)道。

    甄涼想了想，又說，“你這個名字也不好，不如改了?！边B名字都要帶著一個奴字，仿佛一輩子都不能翻身，這是她最深惡痛絕的。

    麗奴立刻道，“請姑娘賜名?！?/br>
    甄涼本來想重新取一個，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宮中的巧娘，便道，“那就叫麗娘吧?！?/br>
    “好，從今天起，我就是麗娘。”麗娘說著，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從這一句話里，她似乎也得到了莫大的力量。雖然只是一個微小的改變，但她有一種十分強烈地感覺，似乎命運也在此刻徹底改寫。

    這讓她的心中奔涌起一波波的浪潮，澎湃而激越。

    等她再抬頭去看甄涼時，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感覺跟之前又不一樣了。之前她只能看出甄涼與所有人都不同，但究竟不同在哪里，卻全然說不出來，而且心知肚明，這種不同距離自己太遙遠(yuǎn)，是摸不到邊的事。

    可現(xiàn)在，只是幾句話的功夫，改了一個名字和一個稱呼，甄涼卻好像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真實，不再虛幻而遙不可及了。

    她將這種感悟說給甄涼聽，甄涼都有點兒驚異于她的悟性，含笑道，“你這樣香就對了，這就是我要教給你的東西，看來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學(xué)會?！?/br>
    想到這里，她心下忽然一動。

    甄涼是不可能一直留在江南的，這邊的事情，總要有人去做。在離開之前，她得培養(yǎng)出一個能接手的人才行。

    原本她覺得大利就不錯，但他經(jīng)營商隊，需要經(jīng)常在外面奔波，就不那么合適了?，F(xiàn)在，甄涼倒想試一試，將麗娘培養(yǎng)成自己的助手。如果她確實有這方面的才能，以后這些事就可以交給她。

    于是等麗娘安頓下來，第二日，甄涼就帶著她出門了。

    兩人換了一身輕便的服飾，出城來到了鄉(xiāng)間。江南地勢平坦，城外就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洪水剛剛褪去不久，留下許多淤泥和雜物，田里的作物則大都被泡壞了，東倒西歪地散落在田間，看得人心痛不已。

    有農(nóng)人在田地里清理淤泥，將已經(jīng)毀壞的作物連根拔起，勉強還算完好的，則堆在另一邊。朝廷賑災(zāi)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說不得接下來幾個月的日子，只能靠這些東西度日。

    然而一畝田不過能收到一小堆，也不知道夠吃幾頓。有農(nóng)人忙著忙著，突然蹲在田埂上，哭了起來。

    麗娘之前住在城中，只聽說水患嚴(yán)重，但具體如何，卻根本沒有概念?，F(xiàn)在親眼看到這樣的場面，心里難免酸澀。倒是甄涼的面色始終是平靜的，一雙幽深的眸子凝視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馬車越過稻田和農(nóng)人，又往前駛了一會兒，便停了下來。

    麗娘一掀開車簾，就被嚇了一跳，外面站著十幾個高大健壯的漢子，將馬車團(tuán)團(tuán)圍住。好在甄涼帶來的護(hù)衛(wèi)也守在馬車前，與他們對峙，這才讓麗娘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調(diào)下馬車，回身將甄涼扶下來，有些好奇姑娘到這里來做什么。

    田老虎站在馬車前，看著從車上下來兩個嬌滴滴的小娘子，目中的懷疑之色越濃。越王已經(jīng)回京去了，留下話說，接下來的事情會有人來找他處理。但田老虎怎么也沒想到，來的竟然會是兩個女人。

    不過在江南，女子拋頭露面在外做事也不是什么奇事，所以田老虎只是警惕地看著對方。

    便見后面下車的女人視線一掃，就鎖定了他，“你就是田老虎？”

    “是我?！碧锢匣⒊谅暤溃安恢媚镒鹦沾竺?？”

    離京之后，甄涼不用再裝寡婦，早就恢復(fù)了姑娘的裝扮。

    “我姓甄?！闭鐩龅?，“閑話少說，跟我說一下現(xiàn)在的情況吧。”

    之前跟著田老虎造反的人，早就已經(jīng)各回各家，繼續(xù)過日子去了。因為朝廷發(fā)了不少賑災(zāi)物資，倒也勉強堅持得住。不過雖然那些當(dāng)官的說了不追究，但田老虎并不敢十分相信，確定鄉(xiāng)親們都回去了，便領(lǐng)著十幾個親近的兄弟跑了。

    確實有人想要私底下抓住他處置掉，但他溜得夠快，這江南又不小，一時難以找到，也就罷了。

    他現(xiàn)在就暫時住在這附近的一個村子里。外面的情況，自然比甄涼更加了解，當(dāng)下就向她介紹起來?？偟膩碚f，現(xiàn)在所有人都是在憑著朝廷發(fā)的賑災(zāi)糧食和物資熬著，但估計堅持不了多久。

    江南的冬天是沒有北方那么冷，可沒有遮風(fēng)避雨的房屋和御寒的衣物，也是會凍死人的。如果還吃不上飯，只怕情況會更糟糕。

    之前桓羿跟田老虎的約定之中，就包括要想辦法讓江南這些百姓能熬過今年冬天。

    甄涼這次過來，就是為了解決這件事。

    第088章 我試試看

    “你打算怎么做？”田老虎看著甄涼,不是很信任地問。

    其實他本來也不覺得越王真的能解決這么多人的生計問題。莫說是越王一個人，就是偌大個朝廷，能做的事其實也有限。

    所以最開始,田老虎的想法是很消極的，他覺得,朝廷如果愿意不追究那些跟著造反的鄉(xiāng)民，那么他就算獻(xiàn)出自己的項上人頭也是愿意的。說是造反,其實他們只是想掙一條活路而已。

    但是沒想到，朝廷竟然真的連他這個“首惡”都沒有追究,這讓田老虎心里不免多了幾分期望。

    只是現(xiàn)在見到甄涼,那幾分本就不多的期望,就散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