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來

    “mama，我回來了。”尚展顏邊說著邊推開鐵門走了進去。

    她穿著學(xué)校發(fā)的冬季校服，照舊還是運動款的，寬松肥大，褲腳松松垮垮垂下把鞋面都蓋了個大半，頸上圍了條紅色的羊毛圍巾，繞了好幾圈，幾乎堆到鼻子下面。大概是外頭的風(fēng)太過鋒利寒冷，尚展顏的臉頰和鼻子都被吹得有些微微泛紅。

    “行，書包放好洗個手過來吃飯吧。”林秀風(fēng)把最后一點菜裝盤盛好，端上那張方桌。

    “知道了?！鄙姓诡侂S手撕了張紙巾擤了擤鼻子，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在門口把書包往里頭一甩。那書包似乎裝了不少書，看著重量可觀，被尚展顏這么一扔，像顆小炮彈似的砸到床上，撲的一聲，布料漲起又消下。

    天氣太冷，更何況南方?jīng)]有暖氣，熱水器又沒法即用即熱，洗個手也和打仗一樣。尚展顏擰開水龍頭，試探性地把指尖放在水流下探了探，適應(yīng)了下水溫后才胡亂將整雙手放進去稍稍沾了沾水就當(dāng)洗過了。

    她又幫著林秀風(fēng)把碗筷擺好，兩人落座吃飯。

    自上次那件事過去已經(jīng)有一個多禮拜了，林秀風(fēng)的情緒差不多又歸于平靜，每天還是料理家事，買菜燒飯，只是尚酬勤的存在被她忽略了個徹底，從早到晚都不說一句話，哪怕尚酬勤主動找話也不被理會。尚展顏倒是覺得無所謂，既然這樣能讓她覺得好受些，就也跟著把尚酬勤當(dāng)透明人看。以往到了晚飯的點，林秀風(fēng)總會反復(fù)叫幾次讓尚酬勤把煙放了過來吃飯，這幾天沒人喊了，尚酬勤倒也知道時候，自動自發(fā)地坐上方桌吃飯。

    今天也是，見母女倆已經(jīng)吃上晚飯了，尚酬勤便默默去廚房抽雙筷子，給自己盛好飯再出來坐下吃飯。

    見尚酬勤坐下，本來還在和林秀風(fēng)講講自己學(xué)校里遇上的有趣事的尚展顏也馬上緘口不言。一頓飯下來，除了碗筷碰撞發(fā)出的細微聲響，再沒一點聲音了。

    在林秀風(fēng)離開桌子的時候，尚酬勤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么，卻最終還是被什么壓住了一般，沒能開口，他轉(zhuǎn)而看向向展顏。大抵面對著向展顏，他覺得自己至少還是個有底氣的父親。

    “我待會兒去把你哥哥接回來。你們不是都要放寒假了么，趁著這個時間好好帶他熟悉一下環(huán)境?！闭f著敞開衣服，從夾克衫的內(nèi)袋里掏出了一迭碎鈔，他用拇指把最外層那幾張面值最大的給推下來，捏著塞進尚展顏手里，“喏，拿去和哥哥買點好吃的?！?/br>
    尚展顏并沒有推拒，心安理得地收了塞進校服口袋里，卻還是沒和他講個只言半語。

    尚酬勤抿抿嘴唇，看起來有些無措，甚至是狼狽，“別告訴你mama啊，這是爸爸的私房錢?！边@次他沒等回應(yīng)，說完就趕緊起身，撈起鞋柜上放著的一雙皮手套就出門離開了。

    不一會兒樓下就響起一陣轟鳴，突突了幾下聲音就滑向了遠處。

    *

    大致過了有一兩個鐘頭，那聲音又由遠及近，停在這幢老樓房下面。

    去了又來，和個回轉(zhuǎn)飛鏢一樣。尚展顏這么想著又翻了頁擺在膝上的書，只是再也看不進一個字。眼睛盯著書頁瞧，神思卻跟著往樓道那兒飄。

    “你以后就住在這兒了，等等上去了讓你見見你meimei，還有阿姨。”尚酬勤的聲音直從樓底傳上二樓來。

    他們這幢居民樓樓齡不小了，隔音也不大好，樓道里的聲音在屋里也能聽個大概。更何況尚酬勤忙著和兒子介紹新家，音量都放大了些許，家里人冷淡的態(tài)度也沒能消磨他對迎接家庭新成員的熱情。

    和尚酬勤的激動相比，跟在他后邊的男孩倒是平靜得很，話不多，只在尚酬勤同他說話時，才回上一兩句簡單的。他聲音也不大，尚展顏幾乎抓不住他說話的瞬間。

    大概也就是跟著應(yīng)和兩句吧。她想。

    他們住在二樓，底樓是一排門面，不住人，現(xiàn)在全租出去給別人當(dāng)?shù)昝嬗茫姓诡伷鸬猛?，要上學(xué)的日子都不在家吃早餐，匆匆在樓下買個一塊錢小籠或者燒麥在路上吃，就當(dāng)作早飯了。

    兩層的樓梯他們爬得很快，鐵門的鎖芯有些生銹了，尚酬勤拿著鑰匙擰了半天才順利把門打開進屋來。

    “拖鞋...拖鞋...，”他單手撐著膝蓋，蹲下腰打開門口的木鞋柜，一層一層地翻找有沒有多余的拖鞋給后頭跟著的男孩穿。林秀風(fēng)這些天根本沒有心思幫忙準備這些東西，尚酬勤又甩手大爺做慣了，哪能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的地方。他只幫他兒子整理了個房間出來，又找了床被子鋪了個床，其余的就一概沒有了。

    “算了算了，明天問問你阿姨。你先穿爸爸的，”鞋柜被他一通翻過后亂糟糟的，只好從鞋柜最下層勉力抽出一雙夏天用的，“我就先穿這個好了?！?/br>
    “謝謝爸爸?！鄙姓诡佭@才終于聽清了他的聲音，估摸著已經(jīng)度過了變聲期，聲音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間，沉穩(wěn)卻不滄桑嘶啞。

    尚展顏班上的女生最近流行起認哥哥來，她沒參與，哥哥哥哥，又沒有血緣關(guān)系，哥哥也沒用。她其實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如果有個哥哥的話會怎樣，只是她是家里第一個孩子，爸爸mama再生也只能生出弟弟meimei來，沒有哥哥。

    而且，絕不是以這種形式。

    尚酬勤帶著她那“哥哥”先來敲了尚展顏的門。第一下，沒開。第二下，沒開。直到尚酬勤敲滿叁次她才從床上站起來，踩著被子去床尾開門。尚展顏的房間不算大，床和門也離得近，她在床尾那兒稍稍欠了下身子就能夠到門把手。

    門開了。

    “準備睡了??？來，這是尚一諾。你哥哥。”尚酬勤往后讓出半個身子，勾著尚一諾把他往前帶，好讓他們兄妹互相認識一下。其實尚酬勤完全沒必要這樣特意把他帶前來，尚一諾比他要高一截，就算站在后面尚展顏也能看個一清二楚。

    男孩穿著學(xué)校的校服，袖口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尚展顏知道他一定是他們學(xué)校高中部的學(xué)生，同個學(xué)校初高中的校服只是細微處有點變化用以區(qū)分，大體看著都一樣，黑乎乎一片，所以她一眼就分辨了出來。

    他狀似靦腆地沖她笑了笑，盡力展示著友好，尚展顏卻只是眼神在他臉上流連了幾秒，隨后就轉(zhuǎn)而看向尚酬勤，“知道了?！?/br>
    “這孩子，算了，今天也晚了，明天你們兄妹再好好熟悉一下?！鄙谐昵诒緛磉€想說說尚展顏怎么這么沒禮貌，只是看著那雙似乎蘊藏著憤怒的眼睛，準備好的訓(xùn)斥就被生生攔擋在咽喉處，吐不出，那就得還得再咽下去。

    轉(zhuǎn)身拉上房門，走了。

    離開前那男孩扭頭看了下自己的新meimei，卻沒想到正對上她打量他的眼神，于是再次扯起嘴角向她點了點頭。

    禮貌，友好，溫和，沒有出錯。

    尚展顏待他們一走，就又重新躺倒在床上，她在想剛剛看到的那雙眼睛，狹長的，陌生的，沒有絲毫笑意的，同他面部的表情宛如割裂在兩個空間。

    尚酬勤出了尚展顏的房間之后，就帶著尚一諾去了主臥，他在門口抓著門把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沒能打開，他回頭拍了拍尚一諾的肩頭，“你阿姨估計也睡了，明天去打招呼，今晚就好好睡一覺吧?！?/br>
    “好，那我回房間了，爸爸你也好好休息?！?/br>
    *

    尚一諾坐在床上仔細打量著自己的新房間，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舊物的氣息，看來以前是用來堆雜物的，連床背上都還蒙著一層灰。他輕輕揩去指尖的灰塵，緩緩呼出一口長氣后閉上眼把自己摔進背后柔軟的被子里，至少還有被子是柔和溫暖的。

    尚展顏那張警惕得如同被侵占了領(lǐng)地的小動物一般的神情不期然被沖上腦海，他又想起了他的mama，美麗的卻愚蠢的，死于等待的他的母親。兩張臉逐漸交迭在一起，幸與不幸，現(xiàn)在看來如此鮮明的對比讓他的情緒一下子上涌到鼻腔、眼睛，他翻了個身把臉微微埋進身下的布料里，胸膛劇烈地起伏，如同不甘于死亡的溺水者，拼命攫取著身旁為數(shù)不多的空氣。原本頗為工整可觀的五官此時皺作一團，仿佛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一般，偏薄的嘴唇可怖地眥開，露出一旁尖尖的犬齒，兇狠得像頭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