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風總是溫暖一些，喧嘩聲也會顯得更大一些，可能是因為身在高處，聽到的聲音就多了。

    “這里本來是不讓別人上來的，而且下面還上了鎖?！标憼D坐在欄邊上，看著看了十幾年的里城，“但是對于我來說沒用?！?/br>
    江淮則是靠著欄邊，風從后面吹來，感覺還不錯。“這里是私人建的？”

    陸燚帶著江淮逃課，來到了荔枝天臺。他想著自那一天從菩薩山回來后就沒有和江淮見過面說過話了，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是這件事耿耿于懷。

    他深呼吸一次，抬頭看著那像黃豆大的月亮，“聽說，是里城某個暴發(fā)戶建的，為了跟女朋友表白。后來他的女朋友答應他了，最后兩個就搬走了，留下這棟樓，和這個天臺?！?/br>
    江淮點了點頭，“想不到，這里的人還挺浪漫的。”

    “噗。”陸燚笑出了聲，“聽說這天臺的名字是用那個暴發(fā)戶的女朋友名字取的，是挺浪漫的。”

    “荔枝？”江淮覺得不可能，“很明顯不是。那我還說他在天臺上表白，是因為看了周杰倫的電影呢?！?/br>
    陸燚扭頭看江淮的表情還挺認真的，頓時藏不住笑意，“每個人的浪漫都不一樣，但真心卻是一樣的?！彼p手撐著兩邊，嘆了一口氣，“當初我還經(jīng)常在這里教訓人呢，現(xiàn)在想想，破壞這種浪漫的地方，我有罪。”

    江淮笑笑不說話，轉(zhuǎn)過身，正面對著風，對著三分之二的里城，“你什么時候開始打架的。”

    什么時候開始打架。

    陸燚又把雙手收了

    回來，低頭摳著手指頭，“初二，我第一次真正動手打架，然后差點沒死。”

    “那次我可能是腦子抽風，自己一個人去打高一的幾個男生?！标憼D想輕描淡寫一點，可腦海里卻把那個場面刻得清清楚楚，使得他出神了好幾秒。

    “然后，我?guī)е簧韨丶遥覌屢灰姷轿揖捅粐槙灹?。”陸燚知道那時候的楊萍有多傷心，陸昭也才兩歲，整個家就靠楊萍早起貪黑地搬煤氣罐，送煤氣罐。

    什么里城第二分店，那都是楊萍想要的體面。

    “第二天我媽什么都沒說，沒問我為什么打架，也沒有關(guān)心我的傷。”陸燚苦笑，“后來過了兩天，我的傷好一點了，我又出去打架，隔三差五地打架，就張胖一個人勸過我。但是他后來反而加入了我的打架日常?！?/br>
    陸燚覺得還蠻搞笑的，但不經(jīng)意看到面無表情的江淮，他就默默地把笑容收了回去。

    “他們都說是因為我爸，我才會有今天什么‘里城火哥’的稱號，才會有那么多人怕我。”陸燚一說到爸爸，雙唇就下意識地抿緊。

    “我爸吧，軍人，喜歡做好事，更喜歡為民除害。聽說哪家孩子不上學去當混混，就上門去找那個孩子勸說，勸說不行就說抓去派出所教育?！标憼D現(xiàn)在想起來，那段時間還挺快樂的。

    因為他爸總是帶上陸燚，說陸燚的學校的標兵，讓別人家的孩子向陸燚學習，搞得有些家長覺得他爸就來宣傳兒子的。

    “后來，我爸被召集去做任務了?！标憼D眼神有些暗然，“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回來，人間蒸發(fā)一樣消失了三年，一點消息都沒有?！?/br>
    就連羅幫傷心得頹廢過一陣子。羅幫說，幸好，陸爸還留在妻兒給他照顧，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應該靠什么信念活著。

    “要不是政府對我們家多有照顧，不然我媽根本養(yǎng)不起我和我弟?！标憼D有點不敢看江淮，“不過一切都變好了，我家也終于不是靠低保來生活了，我覺得我現(xiàn)在，還挺無憂無慮，挺幸福的。”

    江淮知道，陸燚都是挑輕的說，他覺得陸燚是真的很好，很懂事，什么事都考慮別人。

    農(nóng)村的孩子早當家，對陸燚來說是真的一點都沒說錯。

    為什么當年陪著云芬瓊回娘家拜訪的時候就沒遇上陸燚呢。那怕只是一面，江淮一定會對他一見鐘情的，然后救贖他的世界。

    兩人靜默了五六分鐘，江淮突然開口說道：“你想知道為什么我開學第一天就跟你說不要讓我和打架扯上點關(guān)系嗎？”

    陸燚閃過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不想知道，“淮哥……”

    “我的爸爸和哥哥都沒有死?！?/br>
    這讓陸燚頓時啞口無言，又暗自后悔自己為什么要講那些陳年破事，帶江淮來這里初心難道不是快樂嗎？

    “抱歉。”江淮輕嘆，“我騙了你?！?/br>
    陸燚忍不住伸手去揉江淮的頭發(fā)，“我原諒你了，不過，不能有下次?！闭f完就收回了手。

    江淮剛想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仿佛還帶著一絲顫抖。他回以陸燚微微一笑，但如果陸燚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他笑得有些勉強。

    陸燚匆匆收回手，只是掃了一眼江淮，沒敢多看。雙手掌心合著掌心，用力握著。

    “他們可能過幾個月就要回來這了?！?/br>
    這話讓陸燚手上的動作停下，不知道是應該道喜，還是該閉嘴。他偷瞄了一眼旁邊的人，好吧，他選擇后者。

    江淮思慮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以為時間能治愈一切?！?/br>
    …………………

    在江淮的摘抄本中，有這樣一段話。

    “有時候，你是否會感嘆楚天廣闊，而自己卻寸步難行？有時候，你是否會悲戚他人凌云高飛，而自己卻處處受縛？”

    2014年4月20日

    上海黃浦中學附中

    “比賽還剩最后兩分鐘了！八班與十二班的分值只差兩分了！八班能否在最后兩分鐘超過十二班呢？讓我們把焦點聚集到八班前鋒11號……八班11號搶到球了！是從十二班9號手中搶到的！”

    八班7號薛易被十二班的2號和3號攔住，看到八班11號也寸步難行，就沖著他喊，“淮兒！傳球！”

    旁邊穿著八班班服的十女拉拉隊見江淮路過，猛地舉起手中的彩球，整齊跳起，“八班八班！絕不一般！江淮江淮！三步投淮！”

    八班11號，黑紅球衣加一雙aj白鞋，汗水打濕里層的碎發(fā)，站在那拍球，一直盯著前面的十二班9號。

    左耳是“三步投淮”，右耳是“快點傳球”。

    江淮雙眼透著精光，立體清俊的五官，形成一個不屑的表情，低聲啟唇，“傻逼才現(xiàn)在傳球?！?/br>
    十二班9號只聽清了“傻逼才”，身體明顯停頓，“你……”

    江淮雙眼一凝，往前直沖一步，右手拋球在十二班9號身后，轉(zhuǎn)身過人，一步接球，帶球過防，一步壓線，躍身一投，籃球正中籃心！

    三分！

    裁判也剛好吹哨，比賽在一陣暴喝狂喊中結(jié)束。

    初二八班11號江淮，“三步投淮”神投手。

    十二班9號史青傅走過來跟江淮打了個照面，“呵，我還真是小看你了?！?/br>
    江淮身高與他持平，雙眼帶著笑意，“知道就好?！?/br>
    “你！……”

    后面的隊伍突然傳來一陣sao動，兩人同時回頭，就見到薛易的拳頭正在往十二班的3號身上砸，八班的人怎么攔都攔不住。

    江淮臉色一沉，沖上去從后面抱住薛易后退，“薛易！再打就要打死人了！”

    薛易氣紅了臉，看江淮一眼，沒說話，掙開他后站直。

    十二班3號也被史青傅扯著后退幾步，可那人就是不服氣，依舊指著薛易在那罵，“不就是說你兩句嗎？居然敢動手打我？！當混混的就是素質(zhì)差！”

    八班的球員一聽后面這句話就一股熱血涌上頭頂，但自己的隊長沒說話，只好一群人在原地瞪著對面。

    江淮死死地拉住薛易，薛易一肚子火，扭頭就對著江淮吼道：“我們他媽都被罵到墳草上了！你攔個屁??！”

    江淮掃了他一眼，“我素質(zhì)差一點?！?/br>
    薛易的熱血還沒從頭頂下來，“什么？”

    下一秒就見到八班的11號三步走到十二班3號面前。

    裁判老師早就去看下一場比賽了，附近的人沒有一個人敢勸架。

    史青傅擋在十二班3號面前，“江淮別……”

    呯的一聲，他就被江淮一拳打在左臉上，彎腰往旁邊后退幾步，緊接著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這就是攔在人渣面前的后果，我的素質(zhì)跟我的脾氣一樣差?！?/br>
    聲落，江淮反手就給了一臉懵逼的十二班3號一巴掌，之后發(fā)生的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場面一度失控。

    ……

    2014年4月22日

    江家

    一根白色水管揮過來，重重的落在江淮的身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江淮緊皺著眉頭，死咬著牙不出聲。

    面前站著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手里提著一根粗厚的白水管，臉上神情的猙獰，“毆打年級主任兒子，重傷校委書記兒子，醫(yī)藥費賠了十五萬，停學留校察看一年半。呵，你江淮可真給我長臉了！”說完，又是重重一棍落下。

    云芬瓊跟著小兒子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哭著求著讓江楊山別再打，“小淮已經(jīng)知道錯了，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江楊山氣得雙眼發(fā)紅，“他知道做個屁？你看他從頭到尾說過一個字嗎？分明就是不知悔改！三番五次打架斗毆，我給他的機會還少嗎？我有這樣教過這個兒子嗎？看我今天不打死他！”

    他舉起手中的水管，大力揮下，云芬瓊見勢立馬擋在江淮面前，緊抱著他，那一棍就落在云芬瓊的后背上。

    江淮聽著那刺耳的喊叫，唇間已咬出血絲，雙拳緊握，指甲嵌入掌心rou中，但依舊一聲不吭。

    習慣了。

    習慣了，一切都習慣了。

    習慣了就好。

    江楊山一把抓住云芬瓊的頭發(fā)，將她拽進了主臥室里，關(guān)上門。在外面的江淮依舊能聽到抽打聲，和幾分哭喊幾分謾罵。

    江淮一直跪在原地，直到聽到那吵鬧聲慢慢變了味，變成了□□聲，罵聲中時而帶著低吼，傷及大雅。

    又過了十幾分鐘，江淮在慢慢站了起來，扶著墻，往自己的臥室走。他一抬頭就見到一個人站在他的臥室門口看著他。

    那個人長得與江淮有幾分相似，一件白t裇加一條三杠運動黑長褲，沒有穿鞋，眼神淡淡的。

    江淮抿了抿嘴，雙眼有些發(fā)酸。他輕喊一聲，“哥……”

    面前的人就是江家大兒子，長相出眾，品行端正，成績優(yōu)異。與江淮相比根本就是一個天外飛仙，是一個妖怪滾地。

    兩人除了長得像了點，其余的看著完全不像是親兄弟。

    江沨打開江淮的臥室門，“進去。”聲調(diào)居然比江淮好聽幾分。

    江沨高三，江淮初二，論稚嫩當數(shù)江淮，論聲音還是江沨好聽一點。

    江淮就是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他都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后收回眼光，進臥室。

    江沨同他一前一后進去，他關(guān)上了門，鎖上了鎖，轉(zhuǎn)身對江淮說，“把衣服褲子脫了。”后走到書桌面前，里拉開其中一個抽屜，拿出一瓶紅色的萬花瓶。

    他轉(zhuǎn)身就見到自家弟弟脫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四大八叉地趴在床上盯著他，見他看向他，雙眼還眨了眨。

    江沨：“……”

    “怎么還沒吃肥?！苯瓫h見到那瘦得像排骨一樣的弟弟，皮膚夠白夠嫩，就是太瘦了。他把萬花油倒在手掌中，在江淮的傷口處輕揉著。

    江淮坐了起來，可憐兮兮的看著他，“我真的是一天三餐如常啊，有時候還維持一天六餐呢，可我就是吃不胖，那能怎么辦??？”

    “買給你的牛奶每天都喝了嗎？”江沨抬頭看了他一眼，再幫他上手臂上的藥，“一天六餐？你一餐吃完過一碗飯嗎？”

    “我……”江淮故作為難，又賣笑討好地面對兄長的提問，“我這不是……”江淮被江沨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收回了笑容，“沒吃完過，吃不下?！?/br>
    江沨手上突然用力，疼得江淮嗷嗷直叫，想躲但又被江沨緊緊抓住小腿，躲不了只能一個勁兒的喊我錯了。

    哥哥趁機快速幫他涂完萬花油，將近十分鐘才涂完，又幫他套上t裇，“被打的時候沒見你叫的那么賣力?！?/br>
    江淮雙腿一蹬，跟著江沨起身，低頭見江沨跪在床上幫他拉褲鏈，頓時得意洋洋，“我就看看你心不心疼我?！?/br>
    江沨幫他穿好衣服后也站了起來，伸手去捏住江淮的半邊腮幫，“你就得瑟吧，打架王?！?/br>
    江淮咧嘴一笑，一把抱住哥哥的腰，“哥哥，我愛你，以后我只對你好行不行？別生氣了，好哥哥?！?/br>
    “行是行?！苯瓫h唇角一勾，揉著他的頭，“但你要答應我，以后不能打架了?！?/br>
    江淮笑容一僵，“看……看著先吧。”屁股上猛地被人抽了一巴掌，又嗷嗷叫的上下跳竄，“哥！我很疼的！”

    “臭小子?！苯瓫h拉住江淮的手腕，“到我房間來一下，給你看樣東西。”

    兩兄弟又過了旁邊的一間臥室。

    果然，江沨的房間除了書還是書。江沨從書包里找出一樣東西，遞到在江淮面前，是一雙黑色的皮手套。

    江淮笑著接過，邊戴上邊說：“完了，你這樣，我更想打架了?！焙翢o懸念地又被江沨在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巴掌。

    但是哥哥又揉著打的地方，“覺得怎么樣？”

    “還好吧?！苯刺ь^甜甜一笑，“但是主要是哥哥送的，我都喜歡?！?/br>
    “餓了嗎？”江沨坐在書桌面前。

    “嘖，我不是外賣?！苯戳ⅠR跳上床，“餓了餓了！真餓了！”

    江沨一笑，轉(zhuǎn)身坐正，“好，等我刷完兩道題，帶你出去吃。”

    江淮走近，在旁邊站著，隨意翻了一下哥哥的書，又認真看起書名，“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嫌棄地推到一邊，“紫色的，丑死了?！?/br>
    江沨抬手就摸到了他的腰，在上面掐了一下，“滾邊去，書架上有小說?！?/br>
    江淮得意一笑，搓著手往書架走去。哥哥收藏的小說可都是首發(fā)本的，連金庸的小說也是。

    他一下子就相中了那本《射雕英雄傳》，剛翻開首頁，他突然眼珠子一轉(zhuǎn)，帶笑來到江沨旁邊，在他耳邊說，“哥，其實那本書上有一處是好看的?！?/br>
    江沨微笑著揮著頭看他，“哪處？”

    江淮笑容擴大，“右下角，你的名字?！?/br>
    行楷的江沨二字。